就在盛公公闪了出去后, 宋皎从榻上起身,要往外走。
她一刻也不想留在这寝宫之中,心里只记着是颜文语过来了, 她不能确信颜文语是为何而来, 却隐隐觉着,或许跟自己脱不了干系。
毕竟她昨儿就留在东宫, 程残阳跟颜文语一定都知道。
恐怕她放心不下,所以才来一探究竟。
颜文语从小就跟赵仪瑄认识,两人的交情是能当得起“青梅竹马”之称的,不过他们的结缘,却绝不是两小无猜天真无邪的那种童稚之情,恰恰相反,他们两人之间的情谊, 是带着些刀光暗影的。
颜文语的姨母,是皇帝的楚妃, 颜文语小时候经常给楚妃传唤进宫陪伴膝下, 楚妃为人和气,跟宫内众人的关系都极好,楚妃也常带她往当时的先淳皇后那边去, 而淳皇后也很喜欢颜文语,有时候楚妃不传她进宫, 皇后还要催她。
那时候颜文语跟赵仪瑄认识了,
等到后来先淳皇后一病不起,颜文语还跟着楚妃来伺候几次,有时候甚至主动要求留下来照看淳皇后。
有一次, 皇后拉着她的手, 看看颜文语又看看赵仪瑄, 她含着泪说道“可惜我没有福气不然的话你”
但是皇后虽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有些话仍是忌讳着不能说出来。
那些虽是发自内心的话,却可能给眼前的孩子招灾惹祸。
比如倘若她现在说想要颜文语做自己的儿媳妇,一旦她情形不好归天而去,必然会有人记得此事,恐怕会连累到这丫头。
所以先淳皇后换了一种说法“你若是本宫的公主,那该多好啊。”
那时候还是小丫头的颜文语说道“娘娘,能够这样伺候在您身边,小语已经很知足了。”
皇后欣慰地笑着,又看了眼旁边的赵仪瑄,便对颜文语道“小语,以后你得替我照看着玉儿。”
玉儿,是赵仪瑄的乳名,宫中只有皇后跟皇帝这么唤他。
颜文语认认真真地点头“皇后娘娘,我一定听话,会照看玉儿、信王弟弟的。”
皇后真心实意地笑了,然后她又叫赵仪瑄,叮嘱他道“玉儿,以后你要多听小语姐姐的话,就把她当成你的手足姊妹看待,记住了吗”
小小地赵仪瑄含着泪郑重地点了点头。
别的不提,就算是看在这份情谊上,颜文语对于赵仪瑄,也始终是与众不同的那位。
就算如今两人都已长大,在赵仪瑄心底,也依旧不会忘却当年母后的叮嘱。
偏殿之中,赵仪瑄已经换了一身衣袍,看着又是那衣冠楚楚尊贵不凡的太子殿下了。
他请颜文语落座,一笑道“这是多久没见了,一时让我不知该怎么相称了是该叫颜大姑娘,程夫人,还是小语姐姐呢”
相比较太子殿下的笑语浅浅,颜文语的笑里冒出了几分冷意,她欠了欠身道“很不敢,当年的信王弟弟,已经成了太子殿下,那些过往的旧情,殿下也未必放在心上,也未必再稀罕吧。”
“那我还是不逾矩吧,”赵仪瑄复一笑“就以程夫人相称如何”
颜文语没有搭这话,只道“殿下日理万机,怕也没闲情跟臣妾聒噪,请您见谅,恕我开门见山了。”
“程夫人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殿下对夜光是怎么回事”
赵仪瑄双眼里的笑意仿佛要溢出来似的“这又何必问,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说了这句,他瞅着颜文语,不等她回答就说道“怪不得当年你没有如愿,反而嫁给了程残阳。”
听了这句,颜文语的脸色变了变。
放在膝上的手几乎轻握起来,终于她淡淡说道“我想今日的事,该不是夜光自愿的吧。”
赵仪瑄露出思忖的表情“自愿与否有何要紧本太子要收一个人,难道还得看她意愿何况宋夜光是什么身份你自然又清楚,我肯不追究她的罪责,愿意替她揽罪留她在东宫,已经是格外宽恩了。”
颜文语眸色一沉“倘若殿下不用强,我也自有法子为夜光开罪。”
赵仪瑄想了想,挑眉道“哦,程夫人的法子,多半是叫豫王替她担吧不过也是巧了,方才豫王也来过,他看见夜光在我的怀里,可是一声没响就走了。你觉着他肯为你担”
颜文语听他直言不讳地说着,尤其是那句“在我怀里”的话,脸上多了些微红。
她蓦地站起身来,却又转过头去,顷刻才冷笑道“这个不必殿下说,我来的时候也见到过王爷,在殿下看来,王爷的一声不响多半是怯懦退缩,但在我觉着,王爷才是不急不躁,顾大局识大体。”
因为宋皎惦记豫王,豫王对于赵仪瑄而言就像是一根刺,听颜文语竟夸奖豫王,他脸上的笑顿时也收了几分“原来豫王这么多优点,他既然不急不躁,顾大局识大体,那本太子又算什么呢”
颜文语见他果然动怒,便继续道“我自然不敢非议太子,不过就事论事,豫王殿下的所作所为才更得人心。”
“更得人心”赵仪瑄不屑地冷哼了声。
“不错,更得人心,至少更得夜光之心。”
“你够了。”赵仪瑄忍无可忍,他觉着颜文语是在用激将法,可还是没忍住。
宋皎没有把自己跟赵仪瑄的渊源告诉过颜文语。
在亲来东宫之前,颜文语甚至无法确信赵仪瑄已经知道了宋皎是女子。
至于他们之间其他的纠葛,更是一片空白。
直到现在,三言两语的,她看了出来。
赵仪瑄对于宋皎,并不是临时起意的玩弄或者肆意报复的欺辱,却像是惦记已久且不准备放手。
颜文语心中甚觉惊疑,不晓得他们两个怎么到这种地步。
但她丝毫也没有流露出来,而只是说道“殿下恕罪,这恐怕就叫忠言逆耳。”
赵仪瑄瞅了她两眼“忠言逆耳也好,良药苦口也罢,终归她是本太子的人,这才是最重要的,哪怕她心里惦记着一百个人,她都只是我的”
颜文语听他自顾自地发狠,忍不住嗤地笑了。
赵仪瑄一愣“你、你笑什么”
颜文语带笑摇摇头,说道“没什么,就是恭喜太子殿下又得了一名称心如意的姬妾吧,不知您要封夜光为什么既然这么喜欢她,让她做太子妃如何”
赵仪瑄的瞳仁陡然收缩。
颜文语了然地淡声说道“看样子是不行,原来太子殿下也有不行的时候。”
“颜文语”
“请恕臣妾失言,是不该这么说,”颜文语若有所思地继续道“当不成太子妃,那至少是个良娣罢了罢了,随便吧,现在想好了也没用,等她死了再想也不迟,反正也不会等太久。”
赵仪瑄听她一句句说着,总觉着像是在咒宋皎,但颜文语绝不是凭空咒人的,他不得不问“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殿下耐心些,很快就会看到那一天,”颜文语站起身来,俯身行礼“冒昧前来,徒惹人厌,臣妾也该告退了。”
赵仪瑄走前一步“颜文语,你说清楚,你为什么说她”
颜文语无可不可地皱皱眉,她的目光转动,看向窗外廊檐下吊着的鸟笼,一只画眉在里间上蹿下跳,唧唧喳喳,而在画眉的旁边金杆子上,却是两只凤头鹦哥懒懒地踱步。
“这鸟驯养的很好,”颜文语不看赵仪瑄,只看着外间的鸟儿“兴许还会学人言语吧不过当初才捉到的时候它们自然什么都不会,得费大力气调教,有那些野性难驯始终不受调教的,当然就送不到太子殿下跟前了,只换上这些机灵听话的在此受尽宠爱。”
赵仪瑄起初以为她真的是在评点鹦鹉,听到最后才咂摸出一点味儿“你想说什么”
颜文语道“我想说的是,殿下只管把夜光当成一只画眉,关在这东宫的笼子里试试看,看她是会乖乖的听话,还是会死在您的跟前。”
赵仪瑄的心嗖地凉了一下,但他却仍是蛮不在乎的“纵然她死,也是我的人。”
颜文语说道“殿下知道她为何亲近程公跟王爷吗。”
赵仪瑄不知道,所以不开口。
颜文语微微昂首,安静地说道“因为夜光知道,程公跟王爷是真心待她好,至少是曾经真心待她、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人看待,所以她也肯把心给他们。”
赵仪瑄的手陡然握紧。
颜文语冷然说道“你想把她占为己有,甚至让她死在你跟前,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不是因为殿下是太子,要知道这京城内比她官儿高的权重的人比比皆是,任何人都能做得到,任何人都能轻易地捏死夜光,甚至在她死之后,立即再另寻别的玩物替代,而太子不过是那千万人其中之一而已。但是,让她给出真心的人,只有程公跟豫王殿下。”
“够了”赵仪瑄按捺不住。
他没想到,颜文语区区的一两句话,居然会让他这么的生气,又生气又不甘的,他不能把自己等同于这京内千千万万的贵宦们,也不能容忍自己始终在程残阳跟豫王面前低了一筹。
颜文语看着他冷峻的脸色,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谁也没有开口,只过了会儿,颜文语才叹息似的说道“世人都说,是夜光坏了你我的事情,却又有谁知道,这是我自己要求的。”
赵仪瑄缓缓落座,他垂着眼皮,沉静默然。
颜文语看向身侧的殿门口,眼中透出许多的惘然,在她的记忆里,又出现那一道翩然不染尘似的白衣少年的身影。
“殿下,”颜文语轻声说道“殿下,我不想夜光有事,我觉着您也不会想看她出事,所以,我希望您答应我让我带她走。就当是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应承我此事。”
赵仪瑄瞪向她。
颜文语道“您当然也可以不答应,不过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这么做你一定会后悔的。”
她的这句话,让赵仪瑄想起了之前宋皎也说过类似的。
就在此时,盛公公畏畏缩缩在殿门口探了探头。
赵仪瑄正一腔恼火,见状喝道“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盛公公哭丧着脸走进来,跪地道“殿下,请恕奴婢死罪。”
“啰嗦,”赵仪瑄拧眉道“有事说事”
盛公公道“方才奴婢奉命看着宋夜光,只是在回头拿水的时候离了一眼,她、她就跌了一跤,受了点小伤。”
赵仪瑄蓦地起身,而颜文语也同时站起,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而行。
宋皎披头散发的坐在桌边上,桌上的两块帕子上沾着血,她的手颓然地捂着额头,有血渍隐隐透了出来。
赵仪瑄看着她这幅模样,颜文语刚才的话猛地在耳畔响起,而颜文语已经先一步上前“这是怎么了”
她握住宋皎的手腕,却无意中发现她的腕子上一圈青紫色,是被人用力攥过留下的。
颜文语咬了咬唇,留神挪开她的手,才发现她的额头上像是被什么划破了一道口子,有一滴血挂在眉端,将落未落。
“这、怎么弄的”颜文语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宋皎抬头看着她,眼中的泪涌出来又自眼角滑入鬓中,那滴血就也跟着滑了过去,看的颜文语心惊肉跳“你说话呀”
宋皎的眼中带泪,却勉强笑道“是我不小心摔倒了,不打紧,诸葛侍卫长帮我看过了,是皮外伤,不会死。”
颜文语没有说话。
她只是转头看向身后的赵仪瑄。
这是赵仪瑄第一次看到她用这种眼神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罪孽深重无可饶恕的人。
而在他听见宋皎说“不会死”的时候,就仿佛有人捏住了他的心。
颜文语眼眶微红,直直地看了太子半晌,才冷静地说道“是,你当然不会死。太子殿下刚才已经应允了我,让我带你离开东宫。是这样吧,太子殿下,玉儿”
最后那声唤,让赵仪瑄身不由己地一颤
自打先皇后去了,再也没人能这么叫他了,又因为他大了且脾气那样,连皇帝也不曾再唤他的乳名。
赵仪瑄当然没有答应过颜文语,但在这种情形下,他没有办法不答应。
盛公公本传了太医,宋皎执意不肯留。
赵仪瑄不肯让自己的退让显得毫无底线,且又实在想叫她把伤弄好了再走,便故作冷酷地道“你顶着伤出去,是不是要告诉宫内所有人,你在东宫挨了打”
宋皎一声不吭。
颜文语也劝道“你的伤得缝针,耽误了确实不妥,让太医给你料理是好的,听话。”
殊不知宋皎最怕的且是缝针,相似的话刚才诸葛嵩说过,所以她才要赶紧走,一是不愿多留在东宫,二就是躲避这缝针之痛。
可她不肯拂逆颜文语,便颤声地讨价还价“不要缝行不行我觉着伤的没那么重。”
颜文语总算听了出来,又是心疼,又是啼笑皆非的“这得太医说了算,你乖些叫太医看看,运气好便不用。”
赵仪瑄在旁也总算听出她是怕疼的,瞬间想起在牢房里她也这么畏畏缩缩的求过,一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顷刻太医进内,细细给她看过了伤,果不其然得缝针,最少最少也得三针。
宋皎的脸煞白,看看虎视眈眈的赵仪瑄,仿佛跃跃欲试的太医,她张手把颜文语抱紧,嚷道“我不要咱们走吧”
太医面无人色,只知道宋皎是程残阳的门生,颜文语是程残阳的夫人,如今弟子抱住了师娘,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太子跟别人都是一脸的平静,就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
赵仪瑄叹了口气,对太医道“你们太医院不是有一种麻药么用了就不会觉着疼的,拿来给她试试。”
太医迟疑了片刻“殿下,那种药是极难得的,太医院去年提炼了一整年,才仅存了三副,加上年前给张婕妤处置腿疾用了一副,其他的预备着后宫”
不等他诉苦完,赵仪瑄便道“你是要自己去拿,还是让本太子去我若去了,你们太医院一副药也不会再有了,你信不信”
太医当即表示太子金口玉言,令人心悦诚服,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回去取了药。
这种药剂是从华佗的麻沸散改良而来,麻沸散得用酒调和了服下生效,那是全身都给麻醉了,这新的药剂,是专门供外敷的,所以尤其地难以调制。
纵然如此,宋皎仍是惴惴不安,看到太医把雪亮而细的针拿了出来,她的脸更白了,浑身发抖,眼神也开始涣散。
可怜凄惨之态,看的盛公公心生恻隐,诸葛嵩也有不忍。
赵仪瑄端坐椅上,时而抬眸看向宋皎,时而默然垂眸,谁也不知此刻太子殿下心中在想什么。
就在东宫忙做一团的时候,皇宫内苑中却几乎已然传遍了太子殿下留御史台宋皎在东宫过了一夜,如今还没有放宋皎出宫去,竟是不知怎样。
很快又增添了新鲜谈资,因为有人亲眼见到,东宫的人急传太医前往,多半是出了人命般的大事。
赵仪瑄跟宋皎的恩怨内宫几乎人尽皆知,这消息一出,几乎人人笃定,太子是终于忍不住下手了,这宋皎被太子折磨了一夜,不死也必定脱层皮了。
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帝的耳中。,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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