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宋皎于驴背上回头, 看到的是一张令她意外却再熟悉不过的脸。

    车内的人从车门口探出头来,竟然正是宋皎要去诏狱探询的宋申吉

    然而此刻宋老爷原先整洁干净的仪表却有些一塌糊涂,他曾引以为傲的长胡毫无章法地撅着, 曾给梳理的油顺的头发也几乎“首如飞蓬”, 鬓边甚至挂着一根细细地草棍,略清瘦的脸上, 一双眼睛满是惊魂未定后的惶恐。

    宋皎赶紧从驴背上翻身下地“父亲您怎么在这儿”

    “我、我才从诏狱出来,”宋申吉的声音也还带一点慌张的,他甚至扭头往回看了眼,担心身后诏狱的人追上来似的,“他们、忽然放了我你要去哪儿”

    “我刚要去诏狱打探情形。”

    宋申吉一摆手“罢了,这不是说话地方,赶紧回府再说吧。”

    “父亲, ”宋皎忙叫了声,她本是担心宋申吉才要赶过去, 如今宋申吉既然已经被放了出来, 她的心暂时可以也先一放,但程残阳那边她还要赶紧去告知自己探听的消息,同样十万火急“您先回去, 我回头就赶上。”

    “你从哪里弄了这个东西,”宋申吉会错了意, 他看了眼那匹不成体统的蹇驴, 以为宋皎是因为驴的脚力慢才这么说的,便道“你大小也是个侍御史,宋家还没有落魄到这种地步, 叫人看了像是什么还以为咱们家真落败了呢上车吧”

    宋皎忙道“父亲, 我是说, 既然您没事儿了,我得先去一趟程府。”

    “程府哦你是说程御史,你去那儿做什么我这次出来未必是他使的力,哼上次去找他,他对我”

    宋皎不得不打断了父亲的抱怨“我是有公事前往。”

    “公事”宋申吉抓了一把正在发痒的头发,不便再拦阻,便道“那好吧,你先去,然后即刻回家里”

    说完后他便缩了回车内,催促“快,快走。”

    眼见马车飞驰而去,小缺对宋皎道“老爷怎么就出来了”语气仿佛有些遗憾。

    宋皎想了想,也说不好,便道“罢了,只要人出来就是。”

    当下放心赶往程府,还没下驴,就见程残阳竟带了人走出门来。

    宋皎忙迎过去“大人”

    程残阳上下一打量“你回来了”

    “是,大人您这是要”天已经黑了,程残阳怎么反而往外跑。

    程残阳道“之前礼部洪侍郎等人约了我数次,我总不得闲,如今总算暂得闲暇,夫人又在宫内没有回来,索性便请他们几个去朝闻楼聚一聚。”

    原来颜文语人在宫中,程大人独守空房,所以才在这时候出门。

    宋皎暗笑,见他这样好兴致,便道“既然这样我陪您去吧”

    程残阳略一踌躇,倒也点了点头“那就走吧。”

    刚要上轿子,他看见宋皎的坐骑,不由笑道“你从哪里弄来的倒也别有意趣。”

    宋皎想到刚才宋申吉的嫌弃,便笑道“大人不嫌我给您丢人么”

    程残阳仰头呵呵一笑,道“白头风雪上长安,短褐疲驴帽带宽,辜负故园梅树好,南枝开放北枝寒,又有何可丢人的”

    宋皎心头微震,这首诗虽听着古雅,但寓意却不怎么妙,细品却是有些苍凉思退之意。

    她便笑道“到底是老师,不过,我喜欢的是陆放翁的那一首。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好,好个意境,见沧桑自在而非落魄颓丧,”程残阳复又大笑,抬手在她肩头轻轻地拍了拍“你若是个”

    他欲言又止,最后只道“足矣。走吧。”

    宋皎先等程残阳上了轿,自己才跟小缺策驴在后。一刻钟左右到了朝闻楼,宋皎先麻溜地下了驴子,替程残阳开路。

    朝闻楼三个字,取自论语一句朝闻道,夕死可矣。

    除了陪同程残阳,宋皎独自一个是断然不敢来此的,这儿的酒菜是出人意料的贵,而且菜量是出人意料的少,对她而言是个贵而且“废”的地方,很不划算。

    但是京城之内的文人雅士以及许多高官朝臣们却很喜欢在此聚首,因朝闻楼的“雅”。

    不管是布置还是陈设,是负责弹唱的歌姬跟乐者,还是随时预备的文房四宝等,一一都是难得上乘的,所以来这儿的人吃喝都在其次,追求的只是一个高雅意趣,不似宋皎一般只求腹内吃饱的俗人。

    当然不是说此处的酒菜不好,据说掌勺的主厨曾经是宫内的御厨,这就越发的难得了。

    宋皎入内,询问程大人的包间,立即有个眉清目秀打扮干净的小伙计来领路,宋皎又问其他大人有没有先到的,小伙计笑的极其场面“多半儿时间还早,要等一会子呢。”

    顷刻程残阳也入内落了座,偌大一张桌子,足以容六七人的,如今只他两人孤零零的。

    宋皎怕他不自在,便笑说道“刚才问了跑堂,说是时候早着呢,他们菜还在准备。”

    程残阳淡淡地应了声“正好咱们先说说话,你昨儿是怎么进东宫的”

    宋皎走到门口,看看门外都是程残阳的随从,便回来桌边,低声道“我正要告诉老师,我无意中得到一个消息。”

    “是什么”

    宋皎掩着唇“鹤州那边的事情比咱们想的还要大,知府衙门记录的矿藏数目跟实际的对不上。”

    程残阳的双眸微睁,转头看着她“详细呢”

    宋皎道“据说实际有五个矿,但记录官方的只有两个,而且就算这两个每年的采矿量也可能是虚报了有人把那三个矿匿为己有,而且在这两个上头也贪墨克扣。”

    她说完后忽然意识到,程残阳好不容易有心情来吃酒,自己怎么先把这件事说了岂不是扫了老师的兴。

    她抬手堵住唇,但后悔已经晚了。

    程残阳的脸色却没有继续再难看下去,反而笑道“我以为,有程子励在鹤州,他虽不是个才干通天的,到底也不是蠢笨之辈,不至于做的不像话,如今看来,还是我低估了自己的儿子啊。”

    宋皎忙道“老师,这件事还未必跟程师兄大有牵连。”

    “你不用瞒我,我早听说了,他在这京内的紫袍巷里有一处大宅子以他的薪俸是一辈子也未必能得的,好儿子,竟瞒得密不透风,也是我这当父亲、当御史的失职啊。”程残阳摸索着要去拿酒壶。

    宋皎忙接过去,替他斟了一杯。

    程残阳吃了一口酒,示意宋皎落座。

    宋皎就在旁边陪着坐了,搜肠刮肚的“老师你放心,如今只要程师兄好端端地回来,一切尚有可为。”

    “你之所以去东宫,就是为了这个。”程残阳看着她额头上的伤。

    宋皎哑然。

    程残阳淡淡道“你知道太子对你如何,你还是要去,你是”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程大人没有说下去,而是拧眉又喝了一口,就好像这口酒是泡过了黄连似的,他艰难地咽下。

    宋皎握着酒壶“您待我恩重如山,程师兄是您唯一的独子,且向来跟我又好,我怎能坐视不理。”

    程残阳环顾满座空空,道“我虽对你另眼相看,但因你毕竟是女子,我心里还是不太喜欢的,可是今时今日,满朝文武,素日多少阿谀奉承要巴结我巴结不着的,现在我下帖子请他们,他们却一个都不到陪着我身边,肯为了我不计安危的,竟只有你。”

    宋皎怔怔,眼睛有些湿润“老师”她看了看安安静静的门口,强颜欢笑“不是这样说,时候还早呢,那几位大人肯定待会儿就到了。”

    程残阳呵呵一笑“他们不会来了。他们自然不是傻子,一定也听说了要紧消息,现在唯恐避之不及,怎么还会来呢,是老夫一时糊涂自讨没趣了。不过,若不是此举,又怎会知道人情之冷暖如斯呢。”

    说完后,程残阳提高了声音“传菜吧”

    外头伺候的人听见,即刻行动起来,将已经准备的妥当的各种酒菜流水般送了进来。

    等一切停当,众人退下,程残阳扫着满桌的菜“看起来还算不错,你且尝一尝口味。”说话间他轻轻地晃了晃手中杯子。

    宋皎欠身给他斟满酒,却劝“老师,不要喝醉了伤身。”

    程残阳笑笑“我记得你似乎也略能喝两杯,陪我喝一盅吧。”

    这偌大的房间,偌大的酒桌,琳琅的菜色,却并无一丝热闹,反而无限人走茶凉似的冷清。

    宋皎很明白程残阳的心绪,她不愿在这时候拂逆他的意思“我陪您喝。”

    自己斟了半杯,宋皎双手举起,程残阳同她轻轻一碰,各自喝了口,他道“我听闻,你是给王爷带了出来的”

    提起豫王,宋皎垂了眼皮“是、竟然还劳烦了王爷。”

    程残阳把她的脸色看的很明白“豫王殿下,宽和明德,端方仁爱,就是有时候太过守礼了,这是好事,但有时候”

    程大人毕竟是男人,且是长辈,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明。

    他看的清楚,豫王殿下对于宋皎是有一点芥蒂的。豫王端方仁信的人,但却有些太因循守旧,所以一时接受不了宋皎吧虽然程残阳觉着宋皎堪配豫王,并非高攀,但奈何。

    宋皎不等他说完便笑道“殿下仁爱守礼这当然是好事,这才是天家风范嘛,要不然就成了那些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了,老师跟我之所以这般敬重王爷,不正是因为认定他是个明德端正之人吗”

    程残阳把没说完的话抿在酒里,心里千种滋味。

    他默默地凝视了宋皎半晌,道“夜光,你的心太灵透了,我一则欣慰,一则又担心。”

    “老师未免把我夸的太过,我却觉着有时候我实在蠢笨不堪的,”宋皎却打趣似的,看着杯中的酒道“不过傻人有傻福,您又担心什么呢”

    程残阳说道“强极则辱,慧及则伤。”

    说了这八个字,程残阳凝眸思忖片刻,突然道“我想近期安排你离京,你意下如何”

    “离京”宋皎一惊,赶紧把手中的酒放下,“老师怎么突然又让我去哪儿”

    程残阳盯着她额角的伤处,沉声道“你想去哪儿都行,这点我还是能做主的。”

    宋皎看着程大人,知道他是想把自己送出去,免得她也跟着搅进这团漩涡。

    其实早从豫王府出来,她心里也有过惶惑,竟不知何去何从。

    先前得罪太子,自然有程残阳替自己撑着,又有豫王在侧,如今御史台大厦将倾,而豫王殿下满脸都是恩断义绝,还有个太子殿下虎视之中。

    其实她早就想一走了之,但碍于心有牵挂。

    如今听程残阳一说,心头微微一动。

    可是如今程子励吉凶难测,其他的朝臣也都避而远之,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候连自己也甩手走了,留程大人独自支撑吗程残阳在这个时候还为自己着想,她怎能也弃离老师。

    宋皎便若无其事的笑道“这样吧,等老师致仕隐退之日,我便也跟着老师离开京内,去遨游五湖四海,可好”

    “你、可再想想,”程残阳拧眉看着她,语重心长的道“仔细想想,错过了这次机会,就算你想走恐怕也没有退路了,你且记得我这句话。”

    这夜,程残阳喝的半醉,宋皎扶着他下了楼。

    门口处,程残阳止步道“你回家去吧,我自会回府。”

    宋皎尚不放心“不如还是让我送老师回去。”

    “放心,我还没到借酒浇愁、行动不便的时候,”程残阳温和地笑笑,拍拍她的手臂“行了,去吧,你也累了一天了。”拂拂衣袖,他转身进了轿内。

    朝闻楼前,两人一驴,茕茕而立,目送程残阳一行离开。

    小缺疑惑说道“程大人请客,怎么不见一人来呢”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宋皎抱臂冷笑“那些趋利避害之徒,竟一点旧情也不念”

    小缺似懂非懂,跟着叹了口气“其实我刚才也听那些人窃窃私语,说程大人不行了呢,难道是真的”

    “呸,少胡说”宋皎瞪了他一眼。

    “是他们说的,又不是我的意思,”小缺眼珠一转又道“对了,那些人还说你了呢,你要不要听”

    宋皎意外“说我做什么”

    “当然是说宋家的人这次一个也跑不了,太子殿下尤其还要把你千刀万剐,生吞活剥呢。”

    宋皎瞥着他“是吗,你就干听着他们背地里嚼舌你主子”

    小缺振振有辞道“要是人少,我早就上去揍他们了,但他们有五六个人,我就想忍一步海阔天空吧,再说,主子您这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吗,叫他们说去呗,又不会掉块肉。”

    宋皎叹了声,心想这会儿活蹦乱跳,焉知明日将如何不过千刀万剐嘛,大可不必,而生吞活剥

    她本是没有什么邪念的,但想到这四个字,不知怎地心底掠过一丝异样,脊背上也有点麻酥酥的。

    正欲打道回府,只听头顶上有人喝道“宋夜光”

    宋皎闻声抬头,却见有个人在二楼的栏杆上俯身瞪着她,已经有七八分醉意的脸上透出几分怒色。,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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