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残阳虽称病休, 万事不管,但把持御史台近二十年,他的耳目绝非虚设。
别说是京内的波谲云诡, 放眼城外乃至天下大事, 他也总会第一时间知道。
永安镇魏家所遇上的,对他而言本算不上什么大事, 他放在永安镇那边的密探盯着的也并非魏家,魏家只不过是正好被牵扯其中罢了。
不过那些密探因发现出事的跟魏家有关,魏子谦又是宋皎的母舅, 所以即刻向程残阳禀报了。
程残阳本来是想让亲信处置永安镇之事,但在看到宋皎的那一刻, 他改变了主意。
他明知道永安那边的事情是有些棘手的, 却仍是故意让宋皎前去, 也并没有叮嘱她多带几个人。
程残阳当然不只是让宋皎去冒险的。
不过程御史有一句话说错了, 宋皎倒并不是单人匹马,而只能勉强算是单人匹驴。
宋皎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去过魏家了,她的外婆早逝, 如今外公尚在,老头身体还算强健,就是有时候脾气太犟, 一直都跟着魏子谦过活。
魏子谦膝下有一对儿女, 男孩儿才七岁, 女孩四岁,两个孩子玉雪可爱, 天真无邪, 宋皎甚是喜欢。
魏子谦虽开了一个衣料铺子, 但日常生意只是一般, 家里又是上有老下有小,早出晚归经营所得,省吃俭用,仅仅能够养家糊口。
因为这个,宋皎就算知道母亲偷偷地把自己给她的薪俸暗中接济舅舅一家,她也只做不知而已。
他们出城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驴子晃晃悠悠的,加上小缺时不时也要停下来歇息歇息,一直晃到了黄昏降临才总算到了永安镇地方。
循着路,又转了几圈,终于摸到了魏家门口,小缺扶着宋皎下地,自己去叫门。
宋皎一手扶着驴子,一边不住地揉腿,颠簸了一路,身上未免有些难受。
可眼见小缺在那叫了半天,里头竟没有人答应。
宋皎左顾右盼,几乎怀疑是天黑找错了地方。
两人正不明所以,路上走过一个人来,见他们站在门口便问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小缺道“我们是京内来探亲的。”
“啊”那人把他们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道“原来不是县衙的人”
小缺疑惑地问“什么县衙的人”
薄薄的夜色里,那人的容貌有些模糊,声音却清晰的“你们既然从京里来,想必是不知道的,这家的魏先生吃了官司,如今给押在县衙里呢。你们这会儿叫门,他们恐怕以为是歹人,所以不敢答应。”
说着又打量着宋皎“你们是京内什么亲戚”
宋皎听见魏先生吃了官司,心中一惊,就想起程残阳的话来,忙说道“魏先生是我舅舅,他”
还没有问完,路人已经隔着门扇高声叫道“魏家大嫂,你们京内的亲戚来了”连叫了两声,才听见里头吱呀的门响,急促的脚步声直奔门口而来。
很快,大门给从内打开了,在他们面前的是魏子谦的娘子,宋皎的舅母姚娘子,只见她蓬头垢面,肿着两只眼睛,看到门口的宋皎,顿时惊呼“真的是你呀,真的是大爷”
这会儿里头又是一片乱响,是魏老先生的声音颤巍巍地叫道“到底是谁啊”
姚娘子忍了泪,回头道“您老人家只管放心,是京城府内的老大来了”
几乎是才说完,便见到两个小人儿从里屋飞快地跑了出来,欢喜雀跃地叫道“是夜光哥哥”
两个小孩跟两只雀儿似的,争先恐后地冲到了宋皎身旁,一左一右抱住了她的腿,宋皎赶忙揉揉他们的小脑袋,一时顾不上别的。
那替宋皎叫门的人见状,早无声无息地先去了。
姚娘子忍着泪,先请宋皎入内。
此刻里头魏老先生也拄着根拐杖,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他的眼睛已经有些看不太清,尤其是在夜色里,便只管问“是老大吗啊”
姚娘子把宋皎请到屋里,屋中已经黑洞洞的了,竟没有点灯,把宋皎迎进来后才点了一盏油灯。
灯影下,魏老先生看清楚宋皎的脸,他甚是激动,抓着宋皎的手不肯放开。
宋皎还没有坐下,老先生就迫不及待地说道“我一直催着你舅母赶紧送信进京里去,她只是跟我磨蹭,你怎么就这时侯来了你可知道你舅舅给人拿去了”
“外公,”宋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能安抚人心,她道“我也是才听说,是出了什么事”
不等老先生开口,那男孩子魏达迫不及待地告状道“爹爹是给坏人抓去的坏人还把铺子的东西砸了,把铺子封了。”
宋皎简直不能信。
“去玩儿去,”魏老先生推了推小孙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你爹为人强出头,不然怎么那么多人偏偏就抓了他”
宋皎到底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到两个小孩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她忙叫了小缺,让他把自己临出城买的那些点心、糖之类的给小孩子们吃。
小家伙们看到吃的,这才高高兴兴地坐到桌边去了。
除了给孩子的东西,另有一包冬虫夏草跟一包细点是给魏老先生的,还有一匹缎子是给姚娘子的,小缺一并都拿了出来。
姚娘子又落了泪,哽咽道“来就罢了,怎么又叫你破费”
老先生看着那包虫草,知道此物珍贵难得,是特意来孝敬自己的,一时也甚是感叹。
“这个不算什么,我也不常来,总是一点心意,”宋皎温声问道“舅母,舅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且同我细说。”
她知道老先生虽愿意说话,但毕竟上了年纪,颠三倒四未免不清不楚,不如问姚娘子。
只一会儿,姚娘子就把事情说明白了。
原来这永安镇一向倒也还算太平,因是进京的必经之路,来往的人多,镇子上的铺户们虽不算豪富,但到底是有生意可做,细水长流的还算不错。
谁知在半年前,魏子谦他们那条街上突然开了一个赌坊,起初不算太大,后来渐渐地把周围两家铺子给吞并,地盘竟扩充起来。
在月前,有人找到魏子谦,要将他的铺子买下来,据说是那赌坊要继续扩展,已经看好了这一条街,要将这整条街都变成赌坊的地盘。
魏子谦似闻晴天霹雳,哪里能干,这铺子是他养家糊口的唯一所有,没了铺子要如何活下去,当下拒绝了。
同一条街上的也有跟他一样主意的,都不愿意卖。
这毕竟也算是京郊范围内,虽然有人嗅到不对劲,但心想到底是天子脚下,还不至于有什么明目张胆的劫掠之举。
可是虽然无人劫掠,从那以后,他们这些铺户们便不得安生了,时不时地有人前来骚扰,每每才有一点生意,就有人过来搅乱,就算报官,那些衙差们要么姗姗来迟,要么反痛斥他们无事生非之类,竟是虚应故事,毫不作为。
魏子谦等众人被搅扰的焦头烂额,心里清楚是赌坊的人做的,他们商议了一番,便准备告官。
又因为众人都知道魏子谦的外甥在京内做官,所以他们都一致公认地推举魏子谦牵头。
魏子谦本不乐意出头的,被众人求不过,只得请人写了状子,联名递上了公堂。
本来以为县衙一定会秉公处置,谁知县官看过状子,略问了几句,不由分说地就判定了魏子谦众人一个“诬告良民”“搅乱治安”的罪名,把魏子谦为首的五个人都打入了牢房。
而就在魏子谦他们给关入牢房中后,其中有两户人家先撑不住,主动认罪,据说赔了些银子,又主动答应了卖掉铺子,才给放了出去。
魏子谦是个老实人,本来也想息事宁人的,但是他明知道这件事有蹊跷,何况如果自己也卖了铺子赔了钱,这一家子以后难道去喝西北风吗
他虽然木讷内向,但一旦认定死理也是不肯回头的,就算姚娘子去探望,跟他商议,他也不肯低头,连姚娘子打算托人报信给宋皎的主意都给劝住了。
宋皎听到这里,心中又惊又气,她没想到竟在这京畿范围,就有人敢一手遮天了,又问“为什么舅舅不叫人告诉我”
姚娘子擦着泪道“你舅舅说,你在京内忙得很,也有自己要忙的大事,不好拉扯你。何况若是托了你,未免给人说是走了京内的关系,他很怕连累了你,便不叫我去报信。”
姚娘子虽然伤心,又担心夫君,但宋皎远来才进门,她总不能慢待了亲戚,当即擦干了泪,急忙去厨下弄吃食。
魏老先生趁机又也跟宋皎说起这件事,他道“我早说该告诉你的,让你拿主意最好。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如今显然的县衙那里是袒护赌坊,也有人私底下跟我们说,那赌坊的老板很有些来头,县老爷都不敢得罪,哼再这样下去,你舅舅在牢里难免吃大亏,那铺子也是保不住的。”
小缺在旁边听了个大概,惊讶之余也憋着气,此刻便插嘴说道“老先生你只管放心吧,难道不知道我们主子是专干什么的他们御史台就是管这些不公道的,要是那知县果然不识好歹徇私舞弊的,看主子不把他参死”
宋皎还没说话,那两个小家伙却听了出来,顿时高兴起来,拍着手笑道“夜光哥哥最厉害了可以救爹爹出来了。”
宋皎把两个小孩抱了抱,见他们嘴上还沾着才吃的糖沫子,看着可爱极了。
当夜,姚娘子去厨下做了些汤面,大家草草吃过了,老先生撑着困意又跟宋皎说了会儿话,方去睡了。
宋皎给安置在厢房之中,两个孩子非要跟着她睡,好不容易给姚娘子抱了走。宋皎心里思忖着魏子谦的这件事,过了子时才勉强睡着。
早上天不亮她便起身,而姚娘子也正起身收拾家务,准备早饭。
宋皎听老人那里还没动静,便对姚娘子说道“舅母不用忙,我出去在路边上吃点就行了。舅舅的事情已经不能耽搁,我得尽早赶去县衙看看。”
姚娘子虽然很想留她把早饭吃了再去,但也是极担心丈夫的,便要拿钱给她买吃的,宋皎笑道“不必,我身上有。”
带了小缺,宋皎出门向着县衙的方向而行,此刻天色尚早,路上人并不多。
宋皎特意去魏子谦的店铺走了一遭,却意外地发现,连带魏子谦的铺子在内,有四五家的铺子门上都贴着封条。
宋皎看着甚是心惊,小缺指着前方说道“主子你看”
耳畔一阵喧哗吵嚷,却见前方的一处门头底下,晃晃悠悠出来几个人,都是衣衫不整,脸色带青的,口中嚷嚷道“真邪门,这一整宿都没见翻身,简直都想把这手剁了。”
另一个说道“手气不好就要剁手,王大哥也太狠了,万一那下面的东西也不听话,岂不是要当太监”
一阵荒唐大笑。
宋皎听着,又看看那门头,才知道这些人原来是通宵达旦在此赌的。
本朝并不禁赌,京城之中也颇有不少的赌坊,但是宋皎扫了半条街,却见那些铺子多半都关了门,还有几家已经开始了拆卸,大概是要改造起来。
小缺也看的咋舌“这是在干什么原先好好的生意都不干了这难不成一整条街都要弄做个大赌坊”
宋皎的心一颤,道“去衙门吧。”
永安镇的县衙,在镇子中间,两个县衙的差人打着哈欠出来开门,看见他们两人来至门口,便道“干什么的”
小缺上前道“这儿是不是关了一位魏先生,我们是来探望的。”
差役没好气地问“什么魏先生魏后生的,叫什么名儿”
小缺哪里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当下喝道“你这是什么口气,说话客气些”
那差人大惊,把小缺跟宋皎仔细打量了半晌,尤其是宋皎,看着她模样俊秀气质出尘的,倒是不敢十分的无礼,便问“你们是什么人”
宋皎说道“我们是魏子谦的家里人,特来探望。”
差役对这个名字倒是不陌生,便冷笑道“哦,原来是那魏犟头啊,他的家人我却也见过,分明没有你,你别是来冒充的,图谋不轨吧”
“瞎了你的狗眼”小缺气不过,上前吼道“我们是魏家京内来的亲戚京内的御史台听说过没有这就是御史台的宋侍御不想死的,去把你们县老爷叫出来”
御史台之名,无人不知,这衙差被小缺几句话惊得倒退,又忐忑地盯着宋皎“你、真的是京内的”
宋皎本来想先看看魏子谦,当面问问他再作打算,如今见小缺道破身份,索性淡淡道“我叫宋皎,京内御史台侍御史,去报吧。”
宋皎的官职在京内虽不算大,但到底要比七品的县令要高上一级。
而且人所共知,京官天然的比地方官要体面,何况宋皎出身御史台,这正是让天下官吏望而生畏的地方。
两个衙差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飞奔而入。
县衙内宅处,知县老爷才刚洗漱,衣裳还没换妥当,丫鬟便传了信儿进来。
葛知县先是一惊,继而自言自语般“果然来了。”
里头的知县夫人听了,便出来说道“听说这宋皎是御史台程大人的得意弟子,豫王跟前的人,可不是个好对付的,老爷为什么非得为难那魏子谦,无端得罪他呢。”
葛知县笑道“你妇道人家懂什么,这魏子谦若不是宋家的亲戚,我还不拿他开刀呢,谁不知道这宋侍御把太子殿下得罪透了,殿下牙痒痒地要他的脑袋呢,之前又闹出了吏部颜家的那档子事,只怕更是恨极了他。如今这魏子谦不识抬举,偏撞在本大人的手里,我正好杀鸡给猴看,先给东宫出一口气。”
知县夫人道“就算把魏子谦捏住了,那也有限,太子殿下又不会领你的情,哪里知道你是谁呢,你也是白献了殷勤。”
葛知县嗤地一声“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要知道我也还是多亏了东宫才得了这个肥差的,礼部那里当然知道我的名儿,再说就算无福给殿下知道我的功劳,我只管先尽了心意就是。”
知县夫人皱眉道“叫我说,老爷还是小心些,本来征那些店铺就有点风险,要是这宋侍御拿捏住了,捅了出去又怎么说”
葛知县不以为然“他敢,除非他不怕丢官罢职。”
知县夫人问“那个赌坊的幕后之人,果然有那么厉害”
葛知县得意洋洋的说道“若不是有万全的把握,我怎么会替他摆平这些呢,告诉你,只要这怡兴街的差事做得好,明年我就能调任回京。你也是那京官的夫人了。”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一事,回头问那丫头“去打听打听,这宋侍御是怎么来的,带了多少人”
半晌那丫鬟回来,说道“门上说,那宋侍御只带了一个随从模样的人。”
葛知县大笑“他以为他是关老爷单刀赴会不成只带了一个人,可见是私下来的,并不是御史台要对付本老爷,越发的不用怕他了好吧,就让我去会会这个宋侍御。”
才说了这句,突然间有一人从外而来,生得尖嘴猴腮,一袭青色绸衣,正是本县王主簿。
葛知县见他来了,便要招呼他一起去见宋皎,谁知王主簿道“大人且慢,我有机密要同大人说。”
“什么话”葛知县疑惑。
王主簿上前,低低地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葛知县脸色一变,惊问“什么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是京内刚刚传来的密旨”
葛知县看了一眼夫人,拉着他来到外间“你再说一遍,东宫真的要这宋皎这宋侍御的命吗”
王主簿点头,眼中掠过一点狠色“大人可要盘算好了,如今这宋侍御现成的送上门来又在咱们的地盘上,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一个人还不容易简直是天赐给大人的青云直上的机会若大人抓住这良机干净利落地除掉了宋皎,自然就是太子面前的一件奇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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