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二更君

    魏家里屋。

    姚娘子扶着魏子谦到了炕边坐下, 拿了帕子给他擦脸擦颈,蹲地为他将鞋子脱了。

    “我再去给你弄些热水来。”

    姚娘子正要走, 魏子谦叫住了她“不用忙,先将就用这些水洗一洗就好,累得很,等晚上再洗吧。”

    他说着将身子往后仰了仰,慢慢地叹了口气,双眼打量着这看着很简陋的房间“还是自己的家里好,这次我几乎以为是回不来了”

    姚娘子吓了一跳, 便起身扶着让他倒下,一边道“千万别说丧气话,这不是好好的吗”

    “好好的”魏子谦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过了会儿才说道“我原先不叫你去京内报信, 一来怕老大忙, 二来就是担心会拉他下水, 谁知这么巧他就来了我真不知道,这次我能出来到底是好是坏。”

    “瞧你说的,能出来当然是好事, ”姚娘子心疼丈夫, 便侧坐在炕边上给他捏肩捶腿,“要不然, 我们这一家子可怎么活这也是天意,咱们没有去报信,偏偏夜光就跑了来, 许是他的心灵, 也未可知。”

    魏子谦苦笑, 闭着双眼, 感觉娘子的手在自己身上轻轻捶打拿捏,他仿佛舒服了很多“你不知道啊,夜光他”

    姚娘子见他欲言又止,突然想起之前魏子谦仿佛对宋皎大声过,她忙靠近了些,犹豫着问“我倒想着要问问你的,先前你怎么好像是在训斥老大干吗发那么大火儿”

    “我不是怪夜光,”魏子谦忍了忍“我是怕他为我做了错事也许是我错怪了他,毕竟那位赵大人也替他说了话。”

    提到赵仪瑄,魏子谦的眉头一皱,他重新睁开眼睛“这位贵客,到底是什么来头”

    姚娘子却笑了“你怎么还在问爹都请教过了,他是老大的顶头上司,当然也是御史台的大官儿,看那一身的气派就知道。对了,小缺也说了他是顶大顶大顶天的官儿呢”

    说到这儿姚娘子望着丈夫,问道“你说难不成他比夜光的老师程大人的官还大那又是什么官”

    “顶大、顶天”魏子谦的眼睛茫然了片刻,又听到娘子说比程残阳的官还大,他猛然一震,整个人要坐起来。

    “怎么了”姚娘子吓了一跳“是不是想喝水”

    魏子谦抬手叫她别做声,侧耳听了听外间,毫无动静。

    他心里想着赵仪瑄的言谈举止,气质样貌,越想越觉着惊心。

    “到底怎么了,脸色怎么又不大好了”姚娘子关切地问。

    魏子谦目光转动看向她,此刻他不能肯定,但已然生了疑心。

    但魏子谦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更加不能先给妻子知道,免得她兜不住露出马脚。

    于是魏子谦道“没什么,大概就是累了。”

    姚娘子端详片刻,看出丈夫像是有事瞒着自己,却想不通是如何。

    她不是那种鲁莽的妇人,却是极善解人意的,当即道“那就好好歇歇,反正已经回来了对了,今儿出去买东西,是小缺拿的钱,我都记住了,回头好歹还给夜光。”

    魏子谦“嗯”了声“你记着就好,姐姐那里已经帮了咱们不少,不能再亏了老大。”

    “知道等改天有了或慢慢地攒起来,自然是要还的。”姚娘子痛快地说。

    但话音刚落,她又想到了自己家里那生死未卜的铺子,夫君没说铺子如何,倘若铺子得不回来,又将怎么过活呢

    她想再打听打听,又不愿意让丈夫再雪上加霜似的难过。

    眼见魏子谦似睡非睡的,姚娘子却又想起另一件事,便小声地说道“这雨好像一时不能停,待会儿天黑了,我心想着该留一留贵客,哪怕人家不住这儿,总不能咱们一声不吭的,你说呢”

    魏子谦没有睁眼,也没有立刻回答,就在姚娘子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魏子谦才道“行,你做主。”

    姚娘子很敬爱丈夫,听了他这句,心里高兴,便把他换下来的衣裳挽起来,准备留着洗。

    她想了想,魏达魏宁可还在外头,两个孩子一下雨就疯了,别叫他们胡闹的没边儿,于是下了地往外走去。

    姚娘子走到门口掀起帘子,却发现堂屋里没有人,只有空空的桌椅板凳。

    她探着头正要叫一声孩子们,目光转动,却看到在屋门口上站着两个人。

    是那位跟官家同姓的贵客,姚娘子乍一看还以为他是独自站在那里,但是细瞧才发现不对。

    他竟然是靠在老大身上的,一只手好像还搂着老大。

    头更是亲昵地压在夜光的肩上。

    在他们外面,才是两个正疯玩的孩子。

    姚娘子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心里发跳,她的脚本来已经迈出来的,此刻竟悄悄地撤回了屋内。

    她放下帘子,拿着那些旧衣服慢慢转身。

    炕上的魏子谦察觉了什么似的“怎么了”

    姚娘子忙又换了一副笑脸,走上前道“没什么,我本来担心那两个小家伙又到处乱跑,刚看了眼倒是挺乖的。”

    “嗯”魏子谦应了声,“这就好。”

    姚娘子见丈夫没起身,这才悄悄地动了口气,回头看了眼门边。

    她心里打着鼓,可又想这个应该是没什么的,贵客能为了老大跑到这儿来,可见他们关系很好,一定是认识了好多年才能如此,所以举止亲密些应该也没关系的。

    而且也许京内的人大概都是这么相处的,一定是她没见过世面,少见多怪了。

    她丝毫也不怀疑宋皎的人品,更加没胆量去质疑赵仪瑄,便合理而迅速地说服了自己。

    不过她一时仍是不敢出去,又见丈夫的衣服上不知被什么划破了一道口子,她便找了针线笸箩,专心致志地缝起了衣裳,也很快把这件事扔在了脑后。

    真的给姚娘子说中了,这雨起了劲一样,哗啦啦地一直没停。

    两个孩子玩了好一阵,终于给宋皎叫了进来,姚娘子听见她的声音,这才想起来,忙放下针线活赶了出去。

    赵仪瑄坐在廊檐下的竹椅上,手扶着额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旁边。

    在他身侧,宋皎正在给魏宁魏达擦脸,两个小家伙已经淋的跟水鸡一样了。

    姚娘子又气又急,每人屁股上赏了一个巴掌,拉着两个进去洗澡换衣裳。

    拎着小东西进屋的时候,姚娘子悄悄地对宋皎道“我看贵客脸上有些醉意,这天又不好,不如先歇息会儿,贵客身上有伤,不要在这里吹风受这湿气就带他去厢房吧,要不要什么东西你只管叫我。”

    小家伙们跟着母亲离开,院子里静寂下来,只有雨点还在欢快地噼啪不绝。

    宋皎站在门边,偷偷瞟了一眼赵仪瑄,她心里清楚,就算她想让太子快些离开,赶紧去他的霁阊行宫,但只要太子没有主动提起,那她说一万句也是白搭。

    想到他方才靠在自己肩头那句话,一时似真似幻,宋皎却是没有勇气请他去厢房安歇。

    笑话,那可是她安歇的地方,今晚上不出意外是要睡在那里的,叫他去

    谁知宋皎未曾开口,赵仪瑄反而慢慢说道“你舅妈跟你说什么了”

    宋皎吃了一惊,转头看他,怀疑他已经听见了。

    太子却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右臂“不知是不是风吹久了,伤口有些疼。”

    宋皎一个激灵,立即闪了过来“疼的怎么样厉害吗”

    赵仪瑄顺势握住她的手,哼道“不是很厉害,就怕方才不小心扯动了,谁让你又推了本太子一把。”

    宋皎无言以对。

    刚才他不由分说又来抱住了她,她已经很克制的没有去动,甚至尽力地撑着他越来越重的身体了。

    直到发现太子仿佛站立不稳,才忙要回身扶住他,幸亏两人就在门边上,堪堪地靠着门站住了。

    这怎么能怪她简直是倒打一耙。

    她没心思跟太子辩白,只小心扶着他起身,沿着屋檐廊下往厢房去。

    推开厢房的门,却见是斗大的一处地方,一张单人床便占了半个屋子,除此之外,墙边一个柜子,窗下有张看着瘸腿的桌子,上置一盏油灯,再无其他。

    赵仪瑄环顾四周,似叹非叹。

    宋皎请他到床边坐了“殿下现在走还来得及,而且伤处最好让太医看看别总是不当回事。”

    赵仪瑄微微地笑。

    先前他拥住宋皎后,一来酒力上涌,二来实在是过于喜欢,竟有沉醉之意,浑然忘记了身在何处,恍惚中似睡非睡,差点压得她一起滚跌在地上。

    幸亏宋皎竭力扶住,靠着门边站稳了身子,这样还给魏达那小子笑话了一句“赵哥哥醉了哈哈哈”

    幸亏魏宁还算乖巧,没有跟着取笑。

    他的伤口不算疼,只是找个借口让她多关心自己而已。

    宋皎哪里知道太子心里窝着这么多花哨,满心都在他的伤上。

    她想亲眼看看如何,又没有那个胆子去面对那可怖的伤口。

    她搓搓手问“诸葛侍卫长在外头没有”

    赵仪瑄抬眸“怎么”

    宋皎道“让他给殿下看看伤。”

    赵仪瑄慢条斯理道“别想了,他跟阿盛都去了霁阊行宫了。”

    “什么”宋皎觉着耳畔似有响雷,无法相信,“殿下你在这儿,他们去行宫做什么”

    盛公公先前也并没有说自己要去哪儿,宋皎以为他兴许是在镇子上别处住着,毕竟太子的车驾放在门口,实在有树大招风的嫌疑。

    赵仪瑄却道“这下你就别再指望让本太子离开了吧。”

    宋皎匪夷所思地瞪着他,过了半晌才道“我实在不懂,殿下你心里想什么这般简陋地方哪比得上行宫而且你不是要去行宫纳凉养伤的么你留在此处倘若伤口有个万一”

    “只要你好生待本太子,便没有万一,”赵仪瑄截断了她的话“你知道本太子的伤为何会恶化么正是那天你赌气走了,是什么缘故,纵然我不说,你也该清楚。”

    宋皎后退了半步“殿下总不会又赖在我身上吧”

    “本太子没这么说,但到底是不是,也不用我说。”

    “我”宋皎拂袖,将头转开“我自问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赵仪瑄道“那你就是妄自菲薄了。”

    “明明是殿下无事生非”

    宋皎回头怒视,谁知竟见赵仪瑄自己伸手在解衣带,她正要回避,只听赵仪瑄道“你帮我把外衫脱了,本太子自己看看伤。”

    宋皎闻言这才靠近,替他把腰间的革带解开。

    赵仪瑄望着她俯身动作“夜光,本太子并不是赖你,也没想为难你这样吧,你若实在不愿本太子留在这里,本太子就走。”

    宋皎的手上一停“真的”

    赵仪瑄道“是,只要你让本太子走,我即刻就走,不管风大雨大,不管伤疼不疼,车马颠簸不颠簸不管”

    “行了”宋皎啼笑皆非地打断了太子“倘若我还是让殿下走,是不是就如铁石心肠冷血无情之人了”

    赵仪瑄认真地点了点头“夜光不是那种人,对吗”

    宋皎站起身,抱着双臂道“我确实就是的,我希望殿下顶风冒雨,忍着伤痛,受着颠簸赶紧去霁阊行宫。”

    赵仪瑄磨了磨牙,却又无可奈何地摇头道“知道你口是心非惯了,你越这是这么说,心里其实越舍不得。罢了,本太子最善解人意,不会非逼你把真心话说出来的。”

    他且说且向后缓缓地躺倒“先歇会吧。”

    宋皎早看出来,太子一旦认定了,绝不会轻易妥协,果然。

    如果可以,她简直想跟太子换一换,她去霁阊行宫受用,他爱在哪在哪。

    赵仪瑄的右腿还垂在地上,半天不动一下,仿佛睡着了。

    宋皎扶着桌子,时而回头看他,时而看看窗外的雨。

    她总是挂心他的伤处,太子的伤俨然竟成了她的心病,虽不在她身上,却仿佛跟她息息相关一样。

    可见他呼吸平稳,安安静静的,又想起他先前酒力发作差点站着睡着之事宋皎怀疑他睡着了。

    半晌,她挪步走到床边,低头看去。

    太子合着双眼,脸色还有一点薄醺的微红,呼吸沉稳。

    宋皎轻轻唤道“殿下”他一声不响,神色安泰。

    宋皎心想他兴许真是酒困迷心,入了梦乡。当下不去管他,便将他已然卸去腰带的外裳轻轻地解开。

    手探向中衣的时候,还是颤了颤,她是个最怕疼的人,更怕看见血淋淋的伤口,可见赵仪瑄根本不去管自己的伤,她又担负着盛公公的重托,到底大意不得。

    咬紧牙关鼓足勇气,宋皎把太子的中衣系带一抽,小心地将他右肩上的衣裳往外拨了拨,自己则外头靠近了向内看去。

    她看见的是噩梦一样的伤势,仿佛比那天所见还要狰狞些,想来是去脓之后重新敷药导致,可见盛公公所说并不是夸大其词。

    宋皎屏住呼吸,一阵的头晕不适。

    她心里很乱,这种情形,该时时刻刻配备一个太医在太子的身边才好,至少,得是盛公公那样的细心体贴人。

    而不是她一个见伤就晕的生手。

    可就在这时,看似睡着的赵仪瑄忽然一动,左手将腰勾住,用力。

    宋皎一头撞在他的胸口。

    这单人的竹子床并不十分结实,稍微一动便会乱响,宋皎压下,竹床发出了不堪承受的“吱呀”响动,往下轻轻地一沉

    宋皎不敢乱动,也没怎么觉着意外。

    相反,心里有一种“又是这样”的无奈感。

    她的脸埋在赵仪瑄的衣襟口上,闷闷地说道“殿下,你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

    赵仪瑄道“你不主动投怀送抱,本太子只得如此,什么时候你肯主动,自然就不这样了。”

    他说话的时候,胸口嗡嗡地响动,震在宋皎的脸上。

    这种感觉很奇怪的,让她忍不住也有些脸热发痒。

    “你放开些,别又碰到伤。”她只能退而求其次的提醒。

    赵仪瑄道“不放。”

    宋皎沉默,然后道“你放开些,我到里面,不走。”

    她非常了解太子在想什么了。

    果然赵仪瑄垂眸看着她道“又在说谎吧。”

    宋皎道“我若说谎,就让我、也受这样的”

    那个“伤”还没说完,赵仪瑄扫过她额头上那仍清晰的一点疤痕,蓦地抬手“信你了”他也知道宋皎怕疼,这样的赌咒对她而言已算恶毒,而他绝不想要她拿自己做赌。

    宋皎身上一松,慢慢爬起来看了他一眼。

    避开他的手臂,她如约轻轻翻到里间。

    与此同时,太子侧身,右手搭了过来。

    如今他的伤已然不是他的痛处,而是宋皎的痛处,她本要坐起来的,可给他的手一搭,便乖乖地卧倒不敢动了。

    两人都是侧身之状,面对面的,势不可免。

    这床颇窄,太子一个人就占了几乎整个儿,幸而宋皎身量小,彼此又是侧卧,倒是把他背后留出一点空儿来。

    宋皎看着他明晃晃的眼睛就在面前,莫名又有点心慌,才闭上眼睛,又觉着更加不对。

    她有点难堪的,要回身,背后是墙,前面给他堵的死死地,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赵仪瑄默默地看着她“你又慌什么”

    “谁慌了。”宋皎输人不输阵地。

    赵仪瑄道“你的呼吸乱了,本太子听得出来。”

    宋皎心虚,赶紧屏息不想让他听见。

    眼见赵仪瑄笑道“真是个小傻瓜,原来我们的宋侍御也有这么糊里糊涂的时候”

    她恼羞成怒,脸上飞红了一片“我处处为了殿下的伤着想,殿下你若总是调戏,岂不叫人心寒。”

    赵仪瑄道“谁调戏了”

    他有条不紊地往前蹭近了些,盯着宋皎的双眼低低说道“这叫。”

    伴随他的动作,竹子床如同不胜负荷似的,吱吱嘎嘎,细碎的响声在室内响起。

    窗外的雨声原本是舒缓的,不知何处滚过来一声闷雷,风起处,雨声陡然急了起来,细细密密,水汽氤氲。

    就如同两个人已然交织错杂的呼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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