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三更君

    从御史台堂院出来之后,宋皎的脸上已然没了血色。

    她恍恍惚惚地往外走,下台阶的时候甚至没留意,一步踩空,整个人往下栽了出去。

    正跟个扑棱蛾子似的挣扎,幸而有两个路过的侍从,及时地赶过来将她扶住了。

    他们关切问道“宋侍御,您没事儿吧”

    宋皎赶忙打起精神连说无事,那两人方放开她去了。

    她紧走几步,终于挪到角落里一棵无人的海棠花树下站住了。

    抬手捂着额头,耳畔嗡嗡地响,是程残阳的声音,一句句地在心底闪过。

    “这些话我不希望有第三人知道。”

    “豫王殿下明智仁爱,太子殿下却”

    “我本来想保全你没想到太子竟然对你动了情。”

    “倘若你想留下,那么”

    宋皎的手从额头往下,她捂住了耳朵,但程残阳的声音却越发清晰。

    “夜光,夜光夜光”

    有人在身旁唤她,见她没有反应,便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胳膊。

    宋皎一惊,蓦地抬头,惊见是徐广陵带了两个侍从站在面前。

    徐广陵狐疑地打量她的脸色“你怎么了是哪里不适”

    宋皎忙振作精神“没什么,只是刚才有些头晕。徐兄你要去见程大人”

    徐广陵回头吩咐两个随侍“你们先去吧。”

    那两人离开后,徐广陵拉着她的袖子,引着她往旁边的隔院走去,里头有一个小小亭子。

    入了亭子中,宋皎便在美人靠上坐了,她定了定心神,问“什么事”

    徐广陵道“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令尊现在京兆府关着。”

    “我父亲”宋皎几乎又站起来,但大概是对于宋申吉的所作所为并不抱好的希望,先前他能进诏狱,这会儿进京兆府也不足为奇,只不知是何缘故。

    “是啊,就是被关的有点蹊跷,”徐广陵笑笑“程大人一早派人去京兆府询问,说什么他也是令尊,你知道的,以前的话,咱们的人一去,京兆府的人自然有问必答的,和气的不得了,生恐得罪了,可是这次却不太一样,那个负责抓了令尊的是京兆府参军高磊,脾气是一等的坏。据他们说宋先生是犯了孝令之法,所以杖责一百,关押三天。”

    “孝令法这是怎么说呢。”宋皎惊愕之余几乎失笑。

    本朝律例,若是子孙们忤逆祖父母或者父母等,以及缺乏奉养的,那便要关押三日,杖责一百。

    而宋皎的祖父母都已然过世了,族内倒是有几位尊长,宋申吉能称呼为堂叔的,逢年过节及生辰的时候得去请安。

    这怎么想,他好像也算不上“不孝忤逆”啊。

    “你也觉着稀奇”徐广陵道“京兆府就是这么说的,且言之凿凿。”

    宋皎百思不解,突然想起昨晚上宋申吉去紫烟巷一事,她记得诸葛嵩明明已经把他打发了,怎么又混到京兆府去了呢居然还以这种古怪的罪名扣押。

    徐广陵见她不语,便道“你刚才去见了程大人,是为何事”

    一句话戳中了宋皎,她回过神来“我没什么。”

    徐广陵一看就知道她不愿多说,便说道“对了,今日本是你出京之日,我还想送送呢。看你这样子,难不成是要耽搁”

    宋皎低下头,很快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父亲既然入了狱,我到底要去瞧瞧,至于启程之期,且还要再定。”

    徐广陵却反而笑道“不忙。其实就算你不去宁州,倒也是成的。”

    “是么”宋皎转头看向栏杆外的大片的月季,香气扑鼻,似在抚慰她的心神。

    徐广陵道“王大人跟我,都甚是担心你,另外恕我多嘴,照我看来,王爷也是不想你走的。”

    宋皎愣住,回头看向徐广陵,她无奈地摇头笑道“徐兄,你向来洞若观火,这次怎么看走了眼。我在京内多呆一日,王爷只怕多不自在一日。”

    徐广陵也笑了“是吗,也许是我看走眼吧。”

    宋皎不愿意在这件事上纠缠,便道“你还有事,我不打扰了,回头有机会再聚。”

    徐广陵陪着她出了院子。

    直到目送她离开,才轻轻地叹了声“卿本佳人,奈何为官啊。”

    京兆府。

    宋皎没有回家,而只是派了小缺回去,告诉母亲自己已经到京兆府探望宋申吉了。

    她知道回去也没有用,面对的只会是魏氏的泪眼,再加上乞求她搭救宋申吉之类的话。

    其实宋皎本不愿意来看宋先生的,让她向来京兆府的原因是,她对宋申吉被关押的那个罪名,颇感兴趣。

    京兆府的人听说是来探监的,问了名姓,听见“御史台宋皎”,脸色微微一变,笑道“原来是宋侍御,请稍等。”

    这人抽身而去,不多时,便有一个五短身材,相貌有些粗豪的武官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盯着宋皎看了会儿,满脸狐疑“你就是御史台的宋侍御宋申吉的”

    “正是宋皎,听闻家父被京兆府关押,特来询问探望。”宋皎行了礼。

    这出来的正是昨晚上负责抓人的高参军,正如徐广陵之前所说,京兆府虽是京畿中心衙门,但是京城内各部诸多,皇亲贵戚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京兆府就如同在惊涛骇浪之中的一艘小船,几乎谁也不便得罪。

    尤其御史台是负责弹劾的官儿,一旦涉及跟御史台相关的案子,京兆府衙门的人简直避之唯恐不及。

    高参军昨天晚上把宋申吉绑了回来后,那值夜班的府衙少尹得知宋申吉乃是宋皎的父亲,今日立刻称病在家。

    之前御史台那边派人来问,京兆府也是把高参军推出来,叫他应答的。如今见宋皎亲临,便又理所当然把高磊叫了出来,让他一人做事一人当,别牵连旁人。

    高参军狠狠地看了宋皎几眼,宋侍御的名字他着实的如雷贯耳,人却是头一次见,岂料一见,简直跟“如雷贯耳”四个字丝毫不沾边,斯文俊秀,清丽美貌太过,像是哪家好读书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公子。

    高磊抱了抱拳“宋大人既然是来探望令尊的,且随我来。”

    宋皎见他甚是爽快,便随他而行,高参军走了一会儿,回头看了她几眼,欲言又止的。

    而宋皎正也有询问之意,便道“高大人,我并不是要干涉府衙行事拿人,只有一点不解,不知可否”

    她还没说完,高参军一摆手“宋大人,我不耐烦你们那些文绉绉的,你想问什么就问。”

    宋皎笑笑,觉着这人的脾气有点像是周赤豹,她倒是喜欢的“既然这样那我就直说了,家父是因何被捉拿的”

    “之前御史台派人来问,我不是说了嘛,是犯了孝令。”

    “这不知是我们府里哪一位长辈告发了家父”

    “呵呵,”高参军笑了起来,又扭头把宋皎从头到脚看了眼,然后他说“宋侍御,我也有一句话想问你。”

    “请说。”

    “昨晚上,宋侍御是不是见过什么人啊”

    宋皎蓦地怔住。

    高参军一看宋皎的脸色,便又仰头笑了几声,说道“宋大人,这不就结了吗昨晚上令尊跑到京兆府来叫嚷,说有人假冒朝廷命官,强横霸道不许他见你说了许多的不中听之污言秽语,我信以为真随着他去你猜怎么着”

    宋皎屏住呼吸。

    高参军虽看似粗豪,实则粗中带细,他当然也听说过太子跟宋皎之间的不合,昨夜回来后,本以为太子确实也是去对宋皎不利的,谁知眼前,宋皎依旧活蹦乱跳。

    可见太子虽然在紫烟巷,但什么也没做。

    至少,没做不利于宋皎之举。

    既然如此,那么太子在紫烟巷干什么了这个,高参军当然不敢乱想,但他比其他的人更早的察觉太子跟宋侍御之间,恐怕不是传言的那样。

    更何况,昨晚上在宋申吉出言不逊的时候,以诸葛嵩的身份,本可以将他击杀当场,但诸葛嵩竟只是警告了一句。

    所以,对御史台的来人,他可以不客气。但是对这个美貌太过气质亦过于温和的宋侍御,他得忌惮三分。

    两个人的目光相对,谁也没有再说话,但彼此的心里已然雪亮。

    宋皎停了步子“既然这样,我就不去探监了。”

    高磊点头“随你,反正不至于要他的性命,再过两天放回去了事。”

    宋皎笑笑“多谢。”

    “不必谢,我也是后怕着呢,令尊自己闹不打紧,竟差点拉着我们去陪葬,这若是真的因为这个丧命,宋侍御,你说去哪说理呢。”虽然两人没说几句话,但高参军也看了出来,面前之人不可貌相,竟是个聪明爽利人,所以他也乐意跟宋皎多说几句“宋侍御,你可别怪我处置令尊,我也是奉命行事,事实上这般处置已经算是极轻的了。”

    “知道。”宋皎向着高参军做了个揖“告辞了,留步吧。”

    宋皎转身往外走。

    高磊当然是知道自己昨晚上是跟太子见面,虽然他未必晓得两人为何见面。

    而他给宋申吉按的这“犯孝令”的罪名,却也是极妙的。

    子孙对于祖父母或者父母之忤逆可知,宫内的皇上又叫做“君父”,而太子亦是储君。

    宋申吉昨夜因不知太子的身份,各种污蔑,岂不也算是犯上忤逆吗

    高磊没有给他按一个“大不敬”,没要他的脑袋已经算是看在东宫的面子上了。

    但宋皎没想到,昨晚上宋申吉差点捅出这么一个大娄子,可她竟然一无所知。

    她恍惚记起,赵仪瑄仿佛离开过她一段时间,应该就是在那时候吧。

    他悄无声息地把事情给料理了,而她却得一夜安眠。

    宋皎出了京兆府,心头更重了几分。

    她轻轻地吁了口气,却无法吐出心头郁结。

    这天下之大,此刻对她来说,却竟有寸步难行之感。

    她本来一心想要离开,却给赵仪瑄绊住,她本来要决心留下,却又偏偏

    揉了揉额角,耳畔却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

    宋皎转头看去,却见一个京兆府的差人翻身下马,脚步匆匆入内去了,看那脸色,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宋皎正要迈步走开,却听见那人在进门的时候嘴里跳出“大理寺”三个字,她脚步一顿,心突然狠跳了跳。

    她想起在大理寺的程子励。

    东宫。

    太子一宿离宫,盛公公觉都没睡安稳。

    还好这位祖宗知道分寸,总算赶在早朝的时候回来了。

    盛公公端详太子的脸色,却瞧不出什么喜忧。

    但不管如何,只要太子不是气哼哼地回来,就已经谢天谢地。

    只有一件,盛公公在为太子更衣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太子那淡烟紫色的团龙袍子上沾着几块深色的痕迹。

    起初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拎起来靠近看了半晌,才认出那些已经干涸的深褐色,倒像是血迹

    盛公公吓得腿都颤了,本能地以为太子的伤口又有了反复。

    忽然他镇定下来,他明明记得刚才为太子宽衣的时候,他还特意看过那伤,愈合的很好。

    难不成是别的地方受了伤

    但要是太子真的受伤,他没道理一声不吭。

    盛公公用力摇了摇头,正要把这团龙袍子处置了,无意中却觉着手底有些异样。

    他试着捏了捏那袖子,伸手探到袖口之中掏了会儿,果然给他掏出了一块丝帕。

    明黄的缎帕,是太子随身带着的,但是此刻,那原本一尘不染的帕子却给弄脏了。

    公公将手帕展开了细看。

    最终,盛公公确信那的确是血渍。

    他看看手中的丝帕跟同样沾血的袍子,他当然知道昨晚上太子是去哪里了。

    难不成,这些东西是

    盛公公有些许恍惚,他想拿着这些去问问太子,可又实在不敢。

    思来想去,公公还是把袍子给了浣衣局的人去洗,自己则把那块帕子偷偷留下了。

    赵仪瑄吃了早膳。

    太子的胃口很好,虽仍是不多话,但举手投足,眉眼之间自有一点光。

    盛公公甚是满意,他断定太子昨晚必定是愉悦的。

    这就好。

    早膳过后,太医又为太子诊看过了,看太医们的脸色就知道伤势恢复的极不错。

    太医们道“殿下的伤只要别磕碰,便无大碍,内服的药也可以不用了,只再用滋补汤水调养就好。”

    盛公公先喜道“总算是不用了,每天都喝那些苦药,如何了得。”

    送走了太医,外头小太监来到,竟是内苑楚妃娘娘有请。

    赵仪瑄自打受伤后,不太往内苑走动,皇帝也发了话,叫他不用每日请安。

    如今楚妃竟主动来请,却不知何事。毕竟楚妃是颜家的人,颜文语的姑姑,太子略一思忖,仍是起驾前往。

    来至九章宫,还未进门,就听见一阵悦耳的琴音飘了出来,盛公公便问“娘娘叫了乐工”

    门口的小太监忙道“回公公,并非乐工,今儿有朝中的几位大人府内千金,进宫谒见皇后,方才才来到娘娘这儿。”

    “是吗”盛公公先是惊讶,继而喜上眉梢。

    赵仪瑄眉头微蹙,却也没说什么。

    此刻已经有太监入内禀报太子驾到,太子扫了眼面前的门槛,迈步而入。

    九章宫内,楚妃娘娘坐在首位,两侧各有一位盛装美人,其中一位面前的桌上摆着一架古琴,因听说太子驾到,早都袅袅地站了起来迎驾。

    赵仪瑄上前“见过娘娘。”

    楚妃娘娘笑道“太子殿下安好”

    “多谢娘娘惦记,”赵仪瑄脸色依旧是淡淡的“只不知突然叫本宫前来,是有何事”

    “我能有何事,并没有要紧大事,”楚妃娘娘往旁边挪开了两步,笑吟吟地“这位是翰林院尚大人之女,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那女子倾身行礼,身形如弱柳扶风“尚珂参见殿下。”

    赵仪瑄点了点头“你的名字不错,尚珂,尚可。”

    尚姑娘脸上一红“多谢太子夸赞。”

    “哪里夸你了。”赵仪瑄看看她更红了几分的脸颊,走到桌前,轻轻地勾了勾琴弦“刚才弹的是什么”

    尚姑娘脸若涂朱,声音都低了几分“是长河吟。”

    赵仪瑄扬眉“曲有误,周郎顾,尚姑娘有心了。”

    尚珂抬起头来,眼神之中惊喜同诧异交织,但当看向赵仪瑄的时候,望着太子那更胜周郎的容貌风采,顿时又浑身一抖,深深低头。

    传说这长河吟是三国周瑜所最爱的,当时的女子为求周郎回顾,常常地错弹弦,所以有“曲有误周郎顾”的说法,她着实没想到太子竟知道这个典故。

    楚妃娘娘在旁笑道“尚姑娘的琴是弹的最好的,难得太子亦会品鉴。”

    赵仪瑄道“品鉴算不上,只能随便听听,对牛弹琴差不多。”

    楚妃愕然,忙假意轻咳了几声。

    此刻旁边那位姑娘已经有些焦急之色了,她不像是尚珂那样羞涩,反而目不转睛地看着太子,仿佛盼着他快到自己身边。

    楚妃娘娘扫了眼,忙又笑道“这位殿下应该是熟悉的,是礼部康尚书府的千金。”

    “敏敏参见太子哥哥。”康敏敏看着不过才十四五岁,笑的极甜,声音也极为悦耳。

    “哦,”赵仪瑄看着她烂漫的脸,道“康尚书么,本宫确实是熟悉,千金还是第一次见。”

    康敏敏仰着小脸,满眼崇敬地看着他道“太子哥哥,臣女向来听父亲说起太子哥哥,心中一直敬慕,可喜今日见着了。”

    楚妃娘娘笑道“正是一回生,二回熟。”

    赵仪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撇下两位姑娘往外走了几步。

    楚妃娘娘见状,便也跟着走了过去“殿下”

    太子止步回头道“娘娘什么时候也开始干这活儿了”

    楚妃娘娘冰雪聪明,笑容一滞“殿下”

    太子说道“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呢还是颜大小姐”

    楚妃见他毫不留情面的,叹了声道“若说二者皆有呢”

    “怪不得,本宫心里还觉着古怪呢,怎么向来闲事不管的娘娘您也说媒拉纤起来了。”太子心里明白若说只有皇后掺和,楚妃恐怕会想法儿推辞,可加上颜文语就不一样了。

    楚妃苦笑“殿下,其实尚姑娘跟康姑娘都不错,出身又高贵,您”

    未等楚妃说完,赵仪瑄摆了摆手“行了知道了,本宫还忙着,就不听曲儿了,改日再来。”

    他说走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很快地出了殿内。

    剩下楚妃娘娘长叹了声,回头看向两位姑娘,尚姑娘脸上的晕红还未退,悄悄地打量太子离开的方向,一只纤手摁在琴弦上,若是细看,便知道那是赵仪瑄刚碰过的两根弦。

    康敏敏却跑了过来“娘娘,太子哥哥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楚妃笑道“殿下尚且有事呢,百忙之中过来一趟已经是好的了。”

    康敏敏道“这倒是,却也不急,就像是娘娘说的,一回生二回熟嘛。”

    楚妃拉着她的手回到坐上“那就请尚姑娘再给我们弹一曲吧。”

    康敏敏也望着尚珂,笑面如花而天真地说道“只是别弹长河吟啊,毕竟姐姐的周郎已经走啦”

    赵仪瑄飞快地离开了九章宫,身后盛公公道“殿下,这两位姑娘着实不错叫老奴看,哪一个都比颜三姑娘要好啊何况楚妃娘娘出面,可见必然是极好的。”

    太子看着远处的白云“颜大小姐操心太甚了,果然是因为嫁了人了么,就开始热衷这些事。”

    “这也是大小姐的好意。”

    “好意本太子却觉着她不怀好意。”

    赵仪瑄嫌弃了两句,正要去养心殿顺道请个安,抬头却见东宫的一名侍从,箭一样地向着这边奔来。

    太子的双眼微微眯起,心中升起一种不太妙的预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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