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二更君

    颜文语并没有立刻入内,只是回头吩咐丫鬟,速去把熬好的汤药送来。

    直等到里间两个人都住了声,魏氏似在细细安抚宋皎,颜文语才仿佛刚来似的迈步进了门。

    “总算是醒了,”她站在门边,没急着靠前,只轻轻地叹了声“再不醒我可就要去请太医了。”

    魏氏见颜文语到了,急忙站起身来,恭敬地垂首“太太。”

    颜文语向着她点点头,轻声道“伯母辛苦了,您守着她大半天,去歇会儿吧。这儿有我。”

    魏氏虽然还想多守宋皎一会儿,但她不敢违逆颜文语的意思,便低着头道“那就多劳烦太太了,给您添了麻烦。”

    颜文语一笑“不必说这些话,夜光是老爷的弟子,我看待她也如看待子励一样,您且去吧。”

    魏氏这才抬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回头看看宋皎,见她点头,就也退了出去了。

    颜文语缓步走到床边,先仔细看看宋皎的额头,又抬手试了试她发不发热。

    觉着一切正常,她才慢慢地开了口“大理寺里,你为什么干那种傻事。”

    刚才那片刻,宋皎已然想起了所有。听颜文语提这个,便喃喃道“我不知道。”

    颜文语冷笑道“你当然知道,你是看着程子励死了,你也不想活了”

    宋皎低下头,不去看她。

    颜文语捏住她的脸,蓦地抬起。

    盯着宋皎的眼睛,她道“宋夜光,你是不是疯了”

    宋皎望着她,眼中泪光闪动,却并不出声。

    颜文语靠近了些“你凭什么这么干,你以为程子励的死是你害的混账东西,他哪里值得你去把命赔给他”

    宋皎听到这里,才抬手推开她的手“我没有要把命赔给师兄,你也不要说什么值得不值得。”

    “我为什么不能说”颜文语道“你差点因为他死了告诉你,你要死了,他在地下也必不得安宁”

    “大小姐”宋皎没法儿听最后那几个字“请别这么说。”

    颜文语定了定神,她重新地整了整有些乱的袖口“是,我是不该这么说的。是我一时失言了。”

    宋皎道“你生气了。”只有被气狠了,颜文语才会如此失态。

    颜文语淡淡道“我可不生气,大不了,我再准备一口棺材,把你们两个一起发送了就是了。有什么可气的。”

    宋皎听了这句,先是笑了,而后眼泪却又涌了出来“师兄他”

    颜文语看向她“不许再哭,你方才已经哭过了,不想再看你落泪”

    她的伤在头上,又高热才退,这么哭起来待会儿势必头疼。

    宋皎揉了揉眼睛“我没想就哭”

    颜文语从袖中掏出帕子,把她的下颌一抬,给她将脸擦拭干净。

    看着宋皎已经发红的双眼,颜文语道“有一句话说来无情,但却是事实,你自己也知道的,程子励犯的那些事,早已经不能够活着走出大理寺了,或早或晚都会有如今的局面。听见了吗这跟你无关,是他自己不长进,走上了这条路。”

    才擦干的眼睛里又冒出了泪光,宋皎低低道“要是当初他没有出京就好了。”

    “你果然还是惦记着这个,”颜文语哼了声,“你以为当初我不到这家里来,他就会好端端地留在程府,不外放吗所以你才对他的死这么无法面对宋夜光,你也不傻,你仔细想想,以程子励那性子,就算我没有嫁过来,他会好端端留在京城吗”

    宋皎咬住唇“要是当初我没有错送了信”

    颜文语的眼神随着她这句话恍了恍,然后她道“对啊,要是你当初送的是他的那封信,我早知道是他对我有意的话,那恐怕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宋皎那天晚上在东宫跟赵仪瑄说的那个故事里,她所谓的“相识之人”,便是程子励了。

    只是程子励是程残阳的儿子,而他心仪的姑娘又是颜文语,这种话说出来可懂而不好听,所以宋皎没有明说。

    但是赵仪瑄又怎会不知道。

    听颜文语如此说,宋皎心头恍惚,她并不中意子励那她怎会答应下嫁。

    她仿佛隐隐猜到了什么,可又觉着必是自己瞎想了。

    宋皎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张极精致的美人的脸“你可后悔”

    “后悔”颜文语淡淡地一笑“有什么可后悔的,不入东宫也好,嫁给老爷也罢,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从不后悔。”

    宋皎道“是我的错,我辜负了师兄,也坏了你的姻缘。是我”

    颜文语皱眉“你胡说什么程子励有心而无力,竟要让你替他出头,你以为我会看得上他而我本来也是没打算嫁给玉儿,要不然,我也不会跟他开诚布公了。”

    宋皎微怔“你、你说跟太子殿下开诚布公”

    颜文语道“不然你以为以太子的脾气为什么竟偃旗息鼓,当然,也是因为他跟我是一样的想法,我对太子并无男女之情,太子对我也是亦然。”

    “那你可跟太子殿下说了,我是替师兄送的信”

    宋皎隐隐地有些头疼,问了这句后她突然想到不对,颜文语说看不上子励,那她是看上谁,才跟太子“开诚布公”的

    她到底跟太子都说了些什么

    那天晚上在东宫赵仪瑄听她说过了颜文语跟子励他们的事,曾说过一句“颜文语以为自己要嫁给那诗的主人”,若不是指的子励,又是谁

    心底突然掠过那日在慈恩寺后院,她在树上遥遥一瞥,那银杏树下的姑娘

    宋皎下意识地抬手去揉额头,却给颜文语握住“别动,有伤”

    给她握着手,宋皎竟跟着一颤。

    门扇响了响,丫鬟道“太太,汤药到了。”

    颜文语站起身来,立在旁边,一个大丫鬟带了两个小丫头走了进来,手中托盘内各自端了一碗汤。

    宋皎没细看,只听颜文语道“这个是东宫里盛公公送来的,以后就在你身边伺候。”

    “嗯”宋皎不解。

    才抬头,却见一个相貌很标致的小丫头走过来行了个礼“宋侍御,奴婢叫青青,之前多谢宋侍御给奴婢说情才得了命,以后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了,我一定会好好伺候。”

    宋皎一愣,旋即苦笑“是你啊,我不过是说了一句什么再生父母的倒是不必,我也不用人伺候,你还是回去吧。”

    青青着急,正要开口,颜文语道“你以为东宫是随意打发个人出来,然后再叫你随意打发回去的吗她要回去就死了,你既救了她,且留着吧。”

    宋皎微怔,终于一点头“那罢了。随你。”

    青青这才松了口气“多谢太太替奴婢说话,多谢宋侍御开恩。”

    等伺候着她喝了药,丫鬟们才又退了出去,颜文语捡了两颗蜜桔,送到她唇边。

    宋皎噙住了,才觉着嘴里的苦涩气味慢慢给压了下去。

    她心里还是不安,可又下意识地不敢再提之前的话题,便问“师兄的”

    颜文语不等她问完就已经知道了意思“老爷是要从简从轻的,一概来吊祭的都挡在门外,停灵三天,就要发送,便是明日了。”

    “这么快”宋皎又隐隐地有些发抖。

    颜文语道“其实,这已经是体面的下场了,是皇上体恤才如此宽恩。你也清楚,要是在大理寺,最后恐怕是个斩首示众,那会儿才是真的没有脸。所以老爷也知道,这事不能大张旗鼓的。”

    宋皎点点头,又问“老师呢”

    颜文语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个你不必担心,老爷是能撑得住的人。他永远都不会倒下。”

    宋皎微震。

    颜文语看向她“要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会死心塌地跟着他。所以你也该放心了吧,我虽是误打误撞的错嫁,却并没有嫁错人。”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门口处,程残阳本要进内的,但是无意中听到他们最后的这几句,再进去便不大好了。

    他笔直地立在门外,静了半晌,才转身又去了。

    宋皎虽然并无食欲,但颜文语送了什么来,她便尽量地配合着吃,再苦的药,也并不推拒。

    当天晚上,魏氏来陪女儿。

    看着宋皎安睡的样子,魏氏想起她小的时候,自己也曾这么看护她的。

    只是那会儿小宋皎多半都已经睡了,也只有在她睡着,魏氏才肯对她多显露一些温情,因为她不想宋皎变得很软弱,毕竟她给选择的路,不是娇娇软软的女孩子的路。

    所以宋皎从不晓得,在她睡着之后,母亲会来到身边,爱溺地看着她的小脸,心疼她手上的伤,偷偷地给她敷药。

    宋皎长大后,魏氏就很少有机会再像是小时候那样,趁着她睡着偷偷守着了。

    这好像还是头一回。

    她的手落在宋皎的脸上,很温柔的抚过。

    “夜光,娘知道你心里不好过,也知道你已经有了打算了,”凝视着女儿的小脸,魏氏微笑着低语“这些年来是娘拖累了你,如今,你想怎么做就去做吧。不用担心娘。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娘什么也不求了。”

    宋皎本是睡着的,但这会儿,眼角却慢慢地沁出了丝丝的泪渍。

    但她并没有“醒”来。

    魏氏说完后,慢慢俯身,在宋皎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下,避开她的伤口“不管你到哪里,一定要好好的你也是娘的心肝宝贝啊。”

    有一滴泪没忍住,打在了宋皎的额上,魏氏小心翼翼地给她擦去“睡吧。好孩子。”

    在魏氏终于起身出门之后,宋皎才慢慢地把盖在身上的毯子拉高。

    她遮住了脸,也挡下了所有的难过。

    门口处,青青见太太走了,探头向内看去。

    打量了会儿,她呆呆地坐在门槛上,伸手捧着腮,嘀咕道“我也想我娘了。”

    宋皎之所以极其配合的吃药吃饭,便是知道次日,程子励便要下葬了。

    她得让自己快些好起来。

    大概才到寅时吧,天还黑着,宋皎便睡不着了。

    她爬起身来,慢慢地披衣,准备叫丫鬟送水洗漱。

    直到门口一声轻嗽,她才发现是程残阳来了。

    宋皎愕然“老师”

    她急忙下地,正要行礼,就给程残阳扶住“别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宋皎站稳了些“老师怎么、这会儿来了可是有事吩咐”

    “没事,今日是子励出殡,我知道你必然坐不住。”程残阳抬手叫她落座,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了。

    宋皎只好从命,但耳闻“出殡”两字,心头仍如针扎“我当然、得送师兄最后一程。”

    程残阳沉声道“夜光,我知道其他的话,你师娘已经跟你说了,我就不再重复了,但子励的事,从他事发开始,咱们就已然明白结局,我很不希望因为他再搭上一个你,懂吗”

    “老师”

    “还有一件事,为师要告诉你。”

    “您请说。”

    “之前在御史台所说那番话,你就忘了吧。”

    刹那间如暗室惊雷。

    宋皎蓦地抬头“老师”

    “一来,你做不成的,”程残阳面色沉静地,因为这几日的伤心劳神他愈发的清癯了,但更见儒雅风骨“二来,我也不能太自私了,如果因为这个葬送了你,我一辈子不得心安,小语也一辈子不会原谅我。”

    宋皎的眼中又有泪影闪烁“老师”

    程残阳向着她一笑“至于别的,你不必担心。儿媳妇自然会好好的,到底程家还有个后。你嘛”

    他说到这里,慢慢地探手过去,把宋皎搁在桌上的手轻轻地一握“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吧。”

    下雨了。

    今日豫王殿下亲临程府。

    纵然有三千人吊祭,也不如豫王一人驾临。

    程残阳能拒绝其他众人,却不能拒绝赵南瑭。

    客厅之中,看着外面屋檐上滴落的雨滴,从最初的淅淅沥沥,到逐渐连成了一线,如同一排水晶的帘子。

    豫王端着一盏茶,不动声色地将在场的人都看了一遍。

    没有宋皎。

    他本来想等程残阳主动开口,但程大人没有这个意思。

    豫王只得假装不经意的“夜光还不曾好”

    程残阳点头,欠了欠身他回答道“夜光虽是想来,但她的身子未愈,就叫她在里头歇着了。”

    “原来如此。”豫王应了声,并没有多言。

    但豫王心里仍是觉着很古怪。

    赵南瑭很明白宋皎跟程子励的情分,甚至比宋皎对宋明还要更深一些,如今程子励下葬,宋皎不来送他最后一程

    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她绝不会缺席。

    他的目光缓缓往外打量,对了

    从他进府开始,他见过些跪地接驾的程府奴仆们,但是他好像没有见到宋明跟小缺的身影。

    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蓦然间,豫王看向程残阳。

    程大人却正垂眸喝茶,看着平静依然。

    赵南瑭盯了程残阳半晌,却也终于慢慢地将目光转开。

    他安静而惘然地望着外间那水晶帘串,宽袖之中的手却不知不觉中握的死紧。

    东宫。

    雨声连响。

    几把伞撑开着,放在慎思阁外头的屋檐底下,水滴在伞边上聚成了一团,仿佛小小地湖泊。

    书房之中,礼部康尚书,兵部的左侍郎,并东宫的几名詹士官正在回事情。

    这雨下的令人心烦,而他们所说的事情也更加让太子的烦恼加倍。

    自打鹤州的矿藏出事后,程子励给牵连在内。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焦灼地盯在此处的时候,太子的想法却不同。

    他命人将河北道辖下的矿藏通查了一遍,不查不打紧,这一番详查,却发现河北道上的铜矿以及铁矿的数目也大有出入。

    竟给太子料中了,原来在不知不觉中,竟有巨大的蠹虫,在狠狠地吞噬着本该入国库的矿藏。

    兵部的左侍郎道“之前兵部向工部索要三千副铠甲,他们说朝廷的铜铁储藏未足,最后只给了一千副,当时臣还觉着是地方的开采出了问题,如今才知道竟是有硕鼠中饱私囊”

    康尚书看了他一眼,禀道“先前鹤州的金矿,已经牵连到户部的好几个人了,这要是再查下去”他偷偷地瞥着太子,不便说下去了。

    肃贪自然是好事,但太子在朝臣心目中本就是毁誉参半,这会儿若是再弄下一批人来,这对于朝廷而言是好事,但对于太子个人而言可并非什么明智之举。

    这件事该办,但最好不能让东宫出头。

    其他的几人也明白了康尚书的意思,便都纷纷看向太子。

    赵仪瑄的目光从门外空茫茫的雨境中收了回来“你怕得罪人,还是心虚”

    康尚书吓了一跳,忙道“殿下微臣只是为了殿下着想。”

    赵仪瑄道“你若不是心虚,这些话就别再提。粮仓里发现了几只老鼠,谁也缩着手不去打,等到老鼠吃光了粮食,就得吃人了你们想被吃呢,还是先除掉它们。”

    在场众人均都悚然。

    太子抬头,缓缓地吁了口气“本太子不管这些案子里牵扯了谁,一个也不能放过,你们也看管好自己、以及你们手底下的人,本太子知道,一定有那么三两个也伸了手的,你们最好及时排查,提早处置,别最后查出来有你们或者你们的人,打老鼠的打到自己脸上,就不好看了。”

    “臣等万死不敢”康尚书众人慌忙跪地。

    赵仪瑄刚要开口,目光一动,见外头的雨中又有一人走来,头上撑着伞,走到门口把伞放下,却是个东宫侍卫。

    盛公公留意到,急忙出外。

    那侍卫附耳低语了几句,盛公公脸色大变,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屋内。

    他本是要偷偷地看一眼太子的,谁知太子的目光正盯着他,就像是被捉了正着似的,盛公公猛然一震。

    赵仪瑄把剩下的话咽下“今儿先到这吧。”

    几个人谢恩起身,退了出去。盛公公脸色很难看地走了进来“殿下”

    “说罢,什么事。”赵仪瑄弹了弹手边的一个玉狮子纸镇“是不是诸葛嵩送来的消息。”

    “是侍卫长传的信儿。”

    “你磨蹭什么”太子皱眉。

    盛公公咽了几口唾沫“殿下,您得答应老奴,千万别动怒,也别”

    不等他说完,赵仪瑄道“你说不说,是要本太子亲自去程府”

    盛公公认命地吁了口气“诸葛嵩传了消息,说是、宋侍御出了京了。”

    “你说什么”赵仪瑄的眼神都变了。

    他以为诸葛嵩传来的消息,或者跟宋皎的身体有关,而今天是程子励出殡之日,他料想宋皎一定不会好过,但出京是什么意思是随着送葬队伍出京呢,还是

    太子希望是前者。

    但他知道若真是前者,诸葛嵩就不会特意送这个消息回来了。

    “殿下”盛公公才要开口,赵仪瑄已经站了起身。

    他厉声喝道“即刻备马”

    在盛公公开口叫第二声的时候,太子的身影在门口处一晃,竟是头也不回地冲入了那湿淋淋的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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