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为火,火山旅,火风鼎,火水未济”
夙冰拿着罗盘,沿着青石小路卜一卦,走一遍,又走一遍。没有光怪陆离,没有阴暗恐怖,眼前的世界一片静谧,一派归田园居的山明水秀,只是法力受限,神识废了,飞行能力也废了。
夙冰猜不出儒圣手中的竹简到底是个什么宝贝,并不似芥子空间,倒像是一处虚空之境。
只是这里的景物,会随着儒圣的心思而变,他画什么,就会有什么,他想天晴就天晴,他想暴雨就暴雨,如神明无二,这个画中世界完全由他一手操控。
青石小径走到尽头,是被群山掩映着下的一片湖泊,丛莲潋滟,娇艳非凡。她习惯性的弯下腰,鞠起一捧水拍在脸上,洗净有些纷乱烦躁的心绪。
“你看看你,还真是闲不住。”
莲叶被一条手臂拨开,半遮半掩之中,露出一副欲与花比艳的脸来,朱唇轻启,却是一名男子,“都已经告诉你,这画中境你是逃不出的,何必浪费心思。”
夙冰头也不抬,攥起袖子擦了擦脸,无所谓地道“总归除却修炼无事可做。”
“三十年,还不死心”
夙冰笑了笑,没说话。
日头毒辣,如今冷热均侵,她索性脱了外袍,直接跳入水中。
那男子撩袖遮了遮眼“啧啧啧,你这样成何体统”
“怕什么,我又不是没穿衣服。”夙冰摇摇头,笑他迂腐,“心中有时,眼中才有,心中无时,一切皆无。你在画中境待了那么多年,难道如此浅显的道理也悟不通透”
“哼,你倒有悟性。”
那男子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满,但也没有苛责,托着腮歪靠在筏上,微微阖上眼。
夙冰浮在水中,眼尾有意无意地扫向他。
入画之时,此人就在,正是在东陵书院埋伏那刻,儒圣笔下所画的美男子。
三十年了,夙冰除却知道他叫寂灭之外,对他的一切知之甚少,不清楚他同自己一样,是被儒圣抓进来的,还是儒圣人以神笔画出来的。能够操控这竹简内的万象,已经匪夷所思,若还能凭空画出个活人出来,那才是真绝色。就算先神,也需要借助一些灵材,才能赋予其独立的生命,她就不信大乘期的儒圣人比先神还厉害。
但天道之奥妙,也不是凡人可以窥破的,比如自己的二师伯,上古时代独领风骚的儒修先圣,百兽图和百美图不就如此么听闻他手中那杆神来之笔,便能化腐朽为神奇。
可惜神来之笔乃是他的本命法宝,飞升时也一同带上天界的,断不可能留在凡间为他人使用。
一人计短,夙冰一直揣测寂灭的身份,也是想在逆境之中寻求一个同盟,但此人性子又傲又硬,从他嘴里根本问不出什么,起初那几年,甚至都没怎么同她说过话。
时间久了,才慢慢开始搭理她。
见寂灭陷入沉睡之中,夙冰泡够了水,就去一旁的树荫下打坐。
画中虽然没有日夜,但不缺灵气,相反此地灵气比别处更加充盈,十五年前她闭关突破了金丹后期,又经过十五年稳固,修为精进不少,这些日子打坐时,偶尔还会有金丹大圆满的顿悟浮现,但夙冰知道,就算她经验丰富,不需要参悟什么,没有再三十年的时间,也很难突破这一境界。至于结成元婴,那更是上百年之后的事情了。
养精蓄锐过罢,她捏着罗盘继续走。
她就不信这世上除了先神之外,谁还拥有造物的本事,这定然是比较高端玄妙的阵法,所以才会随着儒圣人的创设而发生改变,只需找出阵眼,她就能破除阵法。就算逃出这里,也未必逃出儒圣人的手掌心,她也必须试一试。
如是又过了十年。
夙冰整个人状态都有些不好了。
四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足够邪阙进阶到大乘期了吧不知道他有没有被师傅找到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夙冰有太古阵法书在手,对阵法的研究绝对超过了炼丹,虽然都称不上精通,还需要继续磨练,但不可能一点破绽都瞧不出啊
她先前的信心随着时间流逝有些动摇。
尤其是看到寂灭终日闲荡,一副自生自灭的态度,她想再过几十年、几百年,自己指不定同他一样。
“早说你不听,来了就别想出去。”寂灭笑起来极美,有种不辨雌雄的美,“在这修炼不好么灵力比外界充裕不说,又无闲杂叨扰,便是闷了,还有我来陪你说说话。”
“是挺好。”夙冰点点头,自她重生之后,一直都是刀山火海的,在画中的岁月,倒是祥和多了。
“你修行是为了什么”
“得长生,得世外之乐土,脱离五行轮回。”
“那就在这里修炼至飞升罢了。”寂灭说道,“没有外界纷扰,进阶岂不更快”
夙冰默不作声。
她在想秦清止说过的话。
红尘炼心。
万般皆虚妄,正持吾所思,则心清,则神明,则智开,则妄念寂灭。
寂灭还在循循善诱,夙冰微微闭上眼睛,须臾后,陡然睁开“我知道阵眼在哪了”
寂灭一愣“我在同你说话,你在想些什么”
意念稍稍一动,血牙环了出来,夙冰淡淡道“正是你,寂灭。”
“你是不是被困疯了”寂灭懒懒躺在竹筏上,扬眉看他。
“这是万法诛心阵吧”夙冰冷冷一笑,“而你,正是我的灭道心所幻化,从一开始你不同我说话,是因为我心志坚定,然而一天天下去,我的心志开始动摇,你便渐渐鲜活了。现在的你,变得越来越健谈,每句话都说在我心坎上,因为这些话都是我潜意识里的想法,说到底,是我在操控着你,而非被人操控”
寂灭的笑容僵在脸上“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陪了你四十年,你竟如此”
“万般皆虚妄,正持吾所想”
夙冰沉了沉心,没有再给他开口的机会,驱使着血牙就向他攻去没有丝毫迟疑,血牙环绕出的红光如血菡萏一般,化为火焰,一瞬间将寂灭烧了起来,连带着竹筏,恶业莲花,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但她还在原地。
这阵法尚未破除。
夙冰陷入诧异之中,莫非她猜错了
重重火光映入瞳孔之中,盈盈闪耀,倏然化为一朵红莲,疾入夙冰的灵台。夙冰惊了一跳,连封闭识海都来不及,就被红莲以吹枯拉朽之势攻城略地,她双眸一沉,恍惚间失去了意识。
挣扎着破碎虚空,她醒来时浑身冰冷。
眼睛还未睁开,她已经感受到四周闭合的气息,似乎是在一处洞府内,看来果真破了万法诛心阵。
夙冰吁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从石榻落下,正打算放出神识,待看到西面墙上挂着的画像时,陡然顿住动作。她怔愣了好一会儿,这洞府这洞府不是萧白夜在谛听城内的闭关室么
她有些不敢置信的走上前,伸出手摸了摸石桌上的夜明珠。
夜明珠上映衬出一张她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来,夙冰彻底惊住了,丢掉夜明珠就开始以神识窥探自身,这身体是她自己的化神大圆满修为,完好无损
门外响起一个声音“磨蹭什么,怎么还不出关”
这声音是六师兄
夙冰觉得自己就像在做梦一样,她敛了敛心思,一闪身破除禁制,出去外堂。堂中立了几名侍女,各自捧着玉盘,见到夙冰便盈盈跪倒“君上,恭喜君上修为更上一层。”
“恭喜什么,冲击合虚又失败了。”一名华服男子端坐在太师椅上,举盏轻泯,“还真是够废物的,得师傅如此悉心教导,一千多岁,竟连合虚都突破不了。咱们谛听城的脸,都给你丢完了。”
“六师兄”
夙冰鼻翼略微一酸,六位师兄师姐,她曾经最讨厌的就是六师兄邵然,其他几位师兄师姐,或多或少碍着师傅的面,对她爱护有加,只有此人,就没说过一句好听的。
哪怕夙冰知道,此人是真心讨厌自己,但此情此景,能看到往日熟悉的人,也不免一阵亲切。
但更多的却是哀戚。
她心里清楚这一切全是假象,只是阵法的第二重玄妙之处,儒圣人非一般修士,他是铁了心要将自己困在身边,许是被他猜出了自己器灵的身份,许是活得太久,闲的。
“失败再正常不过,你何须冷嘲热讽的”
“师傅”
邵然一口茶差点没有呛死,忙起身恭敬立着,“我也是为师妹忧心。”
侍女们惶惶拜倒“帝尊”
萧白夜迈进门来,一贯的穿着打扮,内里是白袍,外罩连帽黑鹤氅,表情淡淡的,眼眸却深沉的厉害。给她一刻钟时间冷静过罢,夙冰嘴角微微抽搐,觉得这幻境也未免太真实了吧,儒圣人真是厉害
她先发制人,扬手一道魔气,就朝来人打去
“师妹你干嘛”邵然吓出一声冷汗。
“你这是怎么了”魔气根本到不了萧白夜身边,就被他的护体真气打散。他微微拢了拢眉,“莫非是冲击境界时,元神出窍历太虚劫走火入魔了”
夙冰一愕,怎么回事
萧白夜见她神魂颠倒,问道“你在太虚境看到了什么”
夙冰讷然“太虚境是什么”
“修咱们这一系的魔功,由化神入合虚,是要经历太虚劫的,也就是重新历经一次生死轮回,若能有所悟,则进阶,无所悟,很有可能就此迷失自己而陨落。”邵然看她一眼,“看来你是属于后者,若非师傅”
萧白夜冷冷扫他一眼“先出去。”
邵然打了个寒噤,悻悻然地带着一众侍女离开。
堂内沉寂之后,萧白夜坐下,只看她一眼,闭口不言。夙冰思绪混乱成一团,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好道“师傅,我在闭关的时候,神思内出现了非常真实的幻境”
“哦”
“咱们都死了”夙冰一股脑全说了出来,从她夺了冷小扇的舍开始,一直说到秦清止,她讲的越是清楚,思绪就越是混乱,有些迷惑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冲级时确实容易堕入幻象之中,但说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象,怎么可能
小战,少卿,元宝每张脸孔皆是如此鲜活。
还有邪阙
夙冰打了个激灵,这怎么可能全是太虚幻象
“休息一下吧。”听夙冰讲完一个冗长的故事,萧白夜似有一些乏了,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从太虚境中醒来,已是不易,待你休息几日,就会慢慢明白过来,你只是历了一场大劫。”
“师傅。”
夙冰见他欲走,忙出言喊住,“师傅,我想问血牙之中,是不是被您下了血咒”
“我记得你闭关之前,我告诉过你了。”
“忘了。”
“那就没有想起来的必要。”
萧白夜离开之后,堂中就剩下夙冰一个人,摩挲着下巴站了很久,她后脚出门,化为一道白光落在城楼上,撩袍坐下,仔细留心城内的一切。上古的天空,宝石一般的蓝,一花一草,一人一兽,皆是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一丝变化。
莫非夺舍重生之事,当真只是她所经历的一场幻境
夙冰摸了摸心口,太不可思议了。
坐到天黑又天亮,她返回自己的洞府,侍女将一切打点妥当,原本熟门熟路的事情,夙冰竟有些不习惯了。打坐练功,口诀一经催动,她立刻感受到一股异样,慌忙停住,她试图在识海里搜寻金刚伏魔铁的影子,但一无所获。
折腾一番之后,索性就睡了。
之后的几天一直没有出过城,萧白夜得闲时,夙冰就去找他聊天,不得闲时,她就去城内闲逛。渐渐找回当年的感觉,不再觉得陌生。夙冰开始享受这一切,以现如今的心境,甚至看到了从前她看不到的景象,也想明白了她曾经想不通的心结。
“君上您出关啦”
身后响起一个稚嫩的童音。
夙冰转过身,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冲她甜甜笑着。识海经过一番搜索,夙冰才想起来他是血盟长老会二长老的重孙子,小孩子笑靥如花,双目如黑曜石一般闪耀。
夙冰心头一阵舒爽,正欲张口,眸子里一抹暗涌一闪而逝。
“君上您怎么了”
“没什么。”夙冰抬起头揉了揉他的脑袋,“只是你的瞳孔里没有我罢了。”
小孩子搔搔脑袋“我明明看见您了啊。”
夙冰苦苦一笑,没有说话。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城,城里或许是空的,或许住着一些人,城的名字也许叫执念,也许叫心魔,兴许是幻境,也兴许是记忆。欲修仙者最初修体,摧毁身躯带来的桎梏。其次便要炼心,炼心的过程,就是打碎这座缚心城。
夙冰阖上双眼,去感受周遭灵气涌动的声响。
渐渐的有什么在她识海内凝聚,不断发出嗡鸣之声,继而钻出她的识海,飘在眼前。夙冰抓住金刚伏魔铁的尾端,手心里满满都是汗,她逼着自己睁开眼睛,认清这里的一切,继而举起伏魔铁,飞身跃起一棒砸下
伏魔铁的另一端暴涨数十倍,劈山之势,“嘭”的一声
虚像尽碎,夙冰被一股力量冲了出去,穿透重重阻力,终于摔回到现实中来封闭的神识尚未完全放开,一道又一道高阶修士气息就纷繁涌入,脊背不由自主的绷直,肩胛骨立时被一道力量锁住
“没想到你用了六十年时间,就毁了我的天工开物,还因此得悟,突破了金丹大圆满的境界。”力量在她体力打个转,儒圣冷冷道,“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个,若你不是辟雷器灵,我倒是可以考虑收你为徒。”
六十年
夙冰眸子一紧,看来画中时间与外界果然不同步。
一颗光球冲着儒圣飞来,儒圣挥动手臂布下一层结界,牢牢挡住,继而拔腿便飞。他这一动,体力灵力流逝的极快,夙冰意识到他受了不轻的伤,放出神识向后一望,才看到一名大乘期修士紧随其后
夙冰识海一阵吃痛,追在后面的高阶修士并不只一个,也不知他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若不是儒圣之前有她在手不怎么惧怕天雷,怕是早被那些修士扒皮拆骨。
如今她从画中出来,儒圣的屏障便少了,只能重新撑开自己的金火伞。
一道障目符箓甩出去,儒圣带着她躲在一处石头后,从袖中摸出几块儿灵骨,在地上摆出一个隐匿阵,但他还未曾来得及控阵,就偏头吐出一口血来眼看那修士就要摆脱障目符箓,夙冰赶紧出手,夺过他手里最后一块儿灵骨,在乾位上摆正,扎破指尖,滴出一滴精血,口中念念有词。
那名追来的修士也受了伤,只比儒圣稍好一些罢了,许是对阵法不甚精通,来来去去并没有发现,便向东急速追赶。夙冰松了口气,她大概已经猜到,这人是为了争夺辟雷珠而来,想必是有人将辟雷珠在儒圣身上的消息散布出去了。
果然,听见儒圣恶狠狠地道“都是因为你,害我被人四处追杀若非我这些年身受重伤无法痊愈,无法操控天工开物,你以为你能从里面逃出来”
“不要脸的见得多了,如您这般不要脸的,还真是生平头一遭见识。”夙冰拂袖朝地上一坐,冷笑,“多行不义必自毙,您自己起了贪心之念,怪的了谁”
“你”
瞧见儒圣涨红了脸,夙冰只觉得大快人心,之前见他总是一派风流不羁的模样,就算那日被邪阙引来天雷,也不似今日这般急躁落魄。可见这些年来,他自以为不惧天雷可以四处游荡的快活日子,比曾经东躲西藏更惨
儒圣吐干净胸腔淤积的血,吞下两颗丹药,开始就地打坐。
过去半个时辰,才睁开眼睛“谁”
夙冰戒备起来,周遭寂静无声,只听见秦清止冷漠的声音“人放了,饶你不死。”
夙冰仰起头,看见一抹黑影从半空徐徐落下。
儒圣冷笑一声“我就算不放,你有本事杀我么秦清止,一旦开了杀戒,你的道行可就毁了,要不然,你足可以杀了邪阙,也不必逼他自己去跳神农化妖鼎。”
夙冰心里咯噔一声,直直沉到谷底。
她张了张嘴,又敛住眸子忍下。
秦清止淡淡道“你说的对,我不会杀你,但我有办法令你生、不如死。”
儒圣恨的牙痒痒,从来不曾这么恨过一个人,偏偏不费吹灰之力,就败给他“你将辟雷珠的事情透露给别人,你就不怕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你尽管说,只是别人信不信,就不由你了。”
语毕对夙冰道,“走了,回宗门。”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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