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想着要逃了读书的苦差,便自己琢磨了好几日。
到了人间,便不好总使神通。他自己无所谓,却怕来日算在绛珠头上,少不得要细心筹谋一二。
这贾府虽看着也是煊赫勋爵人家,但瞧着上空禄气,离破败也不过几年光景。
悟空想想满头银发的史老太君,又叹了口气。
老太太这一辈子,虽心机手段多,待他们这些小辈倒是真心实意。黛玉又一心孺慕,若是让她见了外祖母落难,心里必然会难受。
总要想个法子解了贾家的危局。
做官总有些不耐烦,不做官又没有权势
他这里想的头秃,便有些闷闷不乐。黛玉与姐妹们说完话,转头见着了,还当他是坐久了难受,便小声说道“可是伤处疼了要不回了老祖宗,回房里躺着吧。”
悟空摔这一跤,实在太过丢脸,听她又提起,便是脸上一红,“哪里跌那么重了,竟要躺着不能动不成”
黛玉知道他心里羞臊,便不在这上面纠缠,换了话头来说“飞琼儿如今越发胖了,也不知还能不能飞的动。”
“它吃的未免太多了。”说起那只鸽子,悟空就有些不忿“你该多让它在风雪里飞飞,减去一身肥肉。”
黛玉横他一眼,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旁的鸟儿都过冬去了,独它还要受我差使,总要给它住的暖暖的、吃的饱饱的才好。”
悟空原想说,受了她的差遣,是那鸽子精修来的福分,但心知若说出口,黛玉必要堵他。到时候两人拌起嘴来,若是宝钗回去和薛姨妈说了,薛姨妈再告诉王夫人,不知道又要背地里怎么说黛玉小气性。
他便住了口,问起林如海“姑丈这一向身体可好”
黛玉道“信里哪会说不好的话。”
自弟弟去后,母亲伤心病逝,父亲便仿佛有些灰心断念。从她登舟上京以来,每日惴惴不安,生怕扬州传来消息“巡盐御史林如海,任上亡故了”
悟空早去扬州看过,也替林如海解了沉疴,只是这话不能与黛玉明说,只好道“妹妹从前也说身子弱,如今不是连个风寒都没有林姑父说不得也同妹妹一样,渐渐都好了。”
黛玉只当他是安慰自己,却也愿意往好处想,便不再想那烦愁,与他翻些旧话说笑。
宝钗留心他们那处,见黛玉神情一时好一时歹,又常听府里丫鬟婆子说林姑娘目无下尘,便有些信了。
想起母亲与自己说的那些话,宝钗轻叹口气,却也无可奈何。
原还指望进宫里搏个前程,可惜也没了音信,恐怕真是命中注定。
宝钗抬手摸摸衣内戴着的金锁,再幽幽瞧一眼与黛玉说话的悟空,垂下睫毛思量起来。
转眼到了冬至,荣府里开家宴。外头贾赦贾政几个爷们喝酒吃菜,后院里娘儿们倒请了小班子唱戏。
薛姨妈因举家在此,贾母也邀了她们来。薛蟠在外间受贾政教训,也算分了悟空一点火力,贾母乐得如此,连请安都不让悟空去了。
凤姐四处周全,又帮着贾母夹了几道菜,眼见席上气氛正热,贾母便道“你们都坐下,今日不必伺候了。”
王夫人、邢夫人、李纨,凤姐依言入座,听着屏风外咿呀咿呀的唱腔,觥筹交错间说着各种吉祥话和贾母凑趣。
悟空和黛玉对面坐着,说不了悄悄话就有些不高兴。
宝钗见他如此,便道“宝兄弟,难得今日外头星辰好,不若宴罢去拜拜琯朗星”
悟空一愣,想了许久才想到琯朗星君是个什么模样。
琯朗星在始影星南,凡间男子冬至夜拜琯朗星,求好智慧;女子夏至夜拜始影星,得好颜色。
他想罢,见宝钗还笑吟吟瞧他,自觉已聪明绝顶,便摆摆手“我不大信这个,还是罢了。”
来年夏至倒是能与黛玉说笑一番。
那头贾母与凤姐说话,正被她逗得开怀,忽听宁府尤氏送了节仪。
想到秦可卿,贾母便问“凤丫头,九月里就听说你侄媳妇病了,如今可好了”
凤姐叹口气“请了无数人来瞧,只说她自己心里闷着想不开。我正欲过几日得闲,去那边瞧她,到时一定把老祖宗的关切带到”
贾母年老,不喜欢听这些丧病,便不再说话,专心听外头唱戏。
好容易腊月初二得了闲,凤姐去宁府看望可卿,又遇见那登徒子贾瑞撩拨,当下与他约定后日相会,暗中请了贾蓉为自己教训他。
那贾瑞遭了一通戏弄,又在冬日里被尿粪泼了一身一脸,心里虽恼火,想着凤姐脸容身段,又爱的不行。
等“指头儿告了消乏”,一时体虚受冻,竟大病了一场。他日夜魂梦颠倒,满嘴都是荒唐胡话,请医号脉吃了几十斤的药,也不见好转。
贾代儒看顾族学,家里略有余财。他就这一个孙子,如何请医用药都不吝惜,可见着人一天天消瘦枯败下去,急得嘴里起燎泡。后来见吃参汤有效,便厚着脸皮去荣府里讨,凤姐如何肯依,只随便捡了几钱渣末参须,把人搪塞出去。
这日天气晴好,悟空与姐妹们逛园子,正说笑间,忽觉一股异动。
探春一拉他袖子,“怎么呆愣愣的,可是有了心事”
那股气息略有些诡异,稍纵即逝,悟空正想脱身去查看,忙道“太太嘱咐我常与宝姐姐走动,我去叫她一处来玩耍”
黛玉听了便有些闷闷,瞧着人还是莽莽撞撞地在雪里急奔,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却原来那贾瑞眼看着要病死,门前忽然来了一个跛足道人化斋,高声喊道“专治冤业之症”
贾瑞在房内听了,也是病急乱投医,忙喊人把道人请来。贾代儒看那道人疯癫落魄,不免有些犹疑,但看孙儿槁木似的模样,也只能寄希望于此了。
贾瑞嘴里不住的哀告,那道人嘿嘿一笑,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一面菱花镜。
贾瑞接过拿在手里,见它正反两面皆可照人,便觉有些奇特,又见其上堑着“风月宝鉴”四字,更觉古怪。
那跛足道人嘴里神神叨叨说着镜子来历,满口说什么“太虚元境”、“警幻仙姑”,贾瑞不耐烦听,随手拿来一照,唬得险些将镜子丢出去。
那里头竟照出一个骷髅架子。
悟空轻身伏在檐上,瞧着贾瑞平了惊恐,又照了三四次正面,神思飘荡仿佛极乐,便觉这镜子里头多半是人欲皮肉的买卖。
色胚命该如此,悟空也不管他,只打量那道人。
虽打扮是道家模样,身上气韵却不大淡泊清正,法力也甚是低微。但瞧着气息,仿佛与神瑛侍者有些香火情分,料来他能衔玉而生,也有这人手笔。又听他提起警幻仙子,悟空便掐诀朝他身上一套,把人的魂儿先摄了来。
那道人不受控制便神魂离体,惊出一头冷汗。抬眼见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更觉荒唐“神瑛不,贾宝玉怎的是你”
“你且睁大眼睛好好瞧瞧,俺是你哪位爷爷。”悟空把人倒吊在梁上,只拿脚一下一下踢得他前后晃荡。
底下贾瑞纵欲过度,已猝死在榻上,手里还紧握那镜子。贾代儒正要找道人讨命,见他两眼紧闭昏死在地上,忙忙叫人把他捆了,送去顺天府。
老妻哭得死去活来,贾代儒也跟着悲泣不止。好容易停住泪,他把那镜子狠狠掷在地上,一脚踩个稀碎“这竟是个妖镜”
那道人倒悬在梁间,眼睁睁见风月宝鉴被毁,心疼得无以复加“这可如何是好”
悟空嗤笑一声,“你如今自己什么模样了,还操心那破镜子。”
跛足道人这才记起自己处境,一时汗出如浆“不知哪处仙山的老祖宗,可是哪里得罪了你老”
“不曾得罪,不曾得罪。”悟空一下一下踢他,叫他荡来荡去,只问道“离恨天一干花草精怪投胎,你为何要在里头掺合”
听他提起“离恨天”,又化作贾宝玉模样,那道人只当他是与警幻仙姑有什么渊源,忙道“不曾多干涉只是这些风流孽鬼多有机缘,便欲与佛友渡化几个,沾些功德”
“佛友”悟空眯眯眼睛,“你们都见了哪些人,做了些什么勾当,速速与我报来。”
那道人挨他一记重踢,荡到柱子上狠狠撞了一下,疼得眼冒金星却不敢声张,生怕惹得他烦了,吃更多苦头。
“并嘶,并不曾接触太多。只约莫十年前,在姑苏仁清巷葫芦庙旁,见一文士甄费,字士隐,颇有慧根。偏巧他三岁的女儿甄英莲,也是那风流孽鬼托胎,我便让她早早应劫”
悟空一脚踹在他心口,见他嘴里流出血来,才冷声道“那甄英莲元宵灯会被拐,也是你们的手笔。”
甄英莲被拐子抱走,甄士隐夫妻多日苦寻不得,偏葫芦庙起火,殃及他家,半生积蓄烧了个干净。
这道人等甄士隐尝遍人情冷暖,便现身助他脱离凡尘,俨然是救世明师,哪里想到他才是罪魁祸首。
“仙师是道行精深之人,怎么看不破此中真意”那道人口里还要狡辩“她既下凡历红尘,世间的苦便要吃得,待她吃完参破了,回了离恨天,也是她的好处。”
偏神仙日子就那般好,做了人只盼着早点死悟空只觉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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