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晏想过去母亲公司找她,也想过约她坐下来喝杯咖啡。
最后,一通电话打过去,谢冰慧忙完酬酢,回谢家的巷子口,看到女儿衣衫单薄地等着她。
母女俩关上车门谈了很久,谢冰慧毫无顾忌地连抽了两根烟,烟蒂一捻,悄悄然开口,“行了,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
“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
“你”
谢冰慧超出了言晏预想的冷静,还是说,她真得如周是安所说的那样的,早已知情
那男人就真得那么出众,到母亲宁愿自欺欺人的地步
“婚是铁定不结了,因为我发现,你是发自骨子里的不喜欢他。”
“我没有要搅黄你生活的恶意。”言晏板着脸,一本正经。
明明是母女俩互相露怯的时候,偏就二人都绷着。
“我明白。”谢冰慧虽说四十多余,可是保养得当,自身底子也是个美人胚子,她卷一卷白色的衬衫袖子,略微疲惫之色朝言晏,“其实他的那点事儿,我也知晓一些。怎么说呢,不怕你笑话,我觉得他要是个聪明的人话,也会选我,老娘比他的那些个露水情人有姿色、有实力多了。”
“偏偏他得陇望蜀,还被我女儿撞见了。事已至此,糊涂与理智,我也必然选理智了。”
“呵呵,说到底自己老了,女人有什么资本,还不是那几年的时光。”
谢冰慧的话,像油尽灯枯的光,愈发地微弱起来。
她再次赶言晏下车,说得回去了,闹了一个晚上,乏了,回去泡个澡,天大的事儿,明儿天亮了再说。
言晏这一秒开始,开始后悔,后悔为什么要较这个真,无论真真假假,母亲开心不就行了,这些年来,她只是想找一个能让她相信爱情,同时也能齐头并进的这么一个人。
她像似一个兽,想要奔走,也想有人把她困住,歇歇脚。
到头来,这些年来,她始终没有找到这么一个能让她同时拥有骄傲与自卑的人。
言晏在母亲的副驾座上动了动身,推门欲出的时候,她顿了顿身形,回头问母亲一句,“我今晚去你那边,可以嘛
”
谢冰慧倦怠的一张脸,仿佛顷刻间溃成一片片剥离的皮一般,“你是说住一晚”
“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你把我想成什么了,动不动领男人回家所以,这些年,才死活不愿意到那边住”谢冰慧抛开自己的烂头绪,看自己的女儿,才发现自己真的老了,老到,猛不丁地注目,姑娘都已经这么大了。
谢冰慧现在住的这套别墅,不在郊区,在地段很是成熟的南城这边,小区里也有高层住宅,当时她一咬牙拿下这套房子,是想着接母亲与女儿一道过来住的。
老母亲住惯了老房子,不轻易肯搬,言晏更别说了,母女俩一直跟欠着债似的。
几年下来,言晏来这边,屈指可数。
此刻站在玄关处换鞋,谢冰慧尤为认真地从鞋柜里找没穿过的拖鞋给她,一双粉色面的,她又絮叨,你不喜欢粉色,我知道,给你找双白色的。
“无所谓啦。”
“哪能啊,我的千金难得来一次,不把你奉承好了,那还得了”谢冰慧继续跪在鞋柜边,固执地要找双女儿合心意的拖鞋。
言晏心上突然一酸,不声不响,任由母亲给她找。
如愿换上拖鞋,言晏像极了一个宾客,等着主人领她进去。
谢冰慧踢掉脚上的高跟鞋,扔了包,说自己身上有客户的烟味,先去卸妆冲个澡,让言晏自己找东西喝,或者看着想吃些什么,她待会来弄。
谢冰慧上楼后,言晏也不落座,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张望着这屋内的一物一件,一颜一色,厨房岛台上,水培的花瓶里茂密的富贵竹,洗碗池里还有只大概早上喝水未来得及冲洗的马克杯。
冰箱里,清一色的全是酒水,瓜果蔬菜,全然没有。
言晏不禁腹诽,还问我想吃什么,你怎么弄,连根葱都没有。
她有点渴,只从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若有所思地旋开瓶盖,吞咽了几口,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出神了多久,只约莫估计,楼上的人也该洗漱完了。
她再等了几分钟,没什么耐力了,放下手里的瓶子,穿过厅堂,往楼上去。
主卧的门开着,可是里面没什么动静。
言晏在外面轻出了声,依旧没回应。
她只能轻手
轻脚地走进房内,卧室内只开着一盏落地灯,卫生间磨砂玻璃上能瞧见分明的光亮,静听,另一面连水声都无。
言晏站在卫生间门口,叩门,无声无息。
她直觉很不好,脑内也警铃大作,再也不管不顾了,旋开门锁,就踏了进去。
谢冰慧没有任何生气地,耷拉着脑袋在浴缸边沿,外侧这边的手臂,甚至悬着。
言晏十来年前的噩梦再次与眼前的种种重叠一道了,她直觉,心上重重一绞,胃里也像要呕出什么似的,她一个箭步冲过去,泪也早已到了唇边,咸涩得很。
“妈”言晏两手慌张地想要把谢冰慧从浴缸里捞出来,乍现的所有自白,不过是一句,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她触手的水是温的,肌肤也是温的,那一双被水雾浸润的眼睫动了动,谢冰慧微微睁开双眼,困乏地一句,“我睡着了”
“是,你睡着了”言晏满身怒意地丢开母亲的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死了”
言晏湿漉漉一双手,也不管手边矮凳上的那块干毛巾是做什么的,直接拎到手上揩手上的水渍,随即片刻不想留的,转身欲出去。
谢冰慧动了动身形,言晏能听到涟漪的水声,再听母亲问她,“言言,你是不是怕我再想不开,今晚才要过来看着我的”
“是,如果你一时想不开,我想外婆和舅舅也不会放不过我的,毕竟是我拆穿了你和那姓莫的姻缘。”他们本来再过一个多月就要结婚的。
言晏始终这样,说话不讨巧,明明心里是在意的,可就是不愿承认。
“妈妈老了,上了年纪的人都很怕死的,你别看外婆成天骂自己老不死老不死的,其实哪天真要她死,她是铁定舍不得的。”谢冰慧从浴缸里起身,言晏背对着她,再听她话道,“当年为了那个姓宋的,我和你爸闹成那样,再被那个混账东西骗了我所有家当,我那时只觉得没脸活着了,可是意识模糊时,我又不想死了,言言,你说我死了,一了百了了,你和外婆怎么办”
“死过一次的人,会看透很多东西的,我还是会想要一个男人,要一个伴,但绝不会把他们当全部,当迷信了。”
“所以,你放心,我
不会再为了任何男人寻死的,妈妈已经对不起你一次,不会再对不起你第二次。”
谢冰慧的话,像往言晏心头上一幅再淡墨的山水图上泼了重重一汪水,刹那间,水墨晕染开了,再也没了之前的静谧淡然。
言晏一时间有很多苦楚想倒一倒,偏就眼泪抢了先,她依旧背对着母亲,微微仰头,想忍回夺眶的泪。
谢冰慧穿好衣袍,赤着脚绕到言晏跟前来,母女俩净身高来看,她已经没有女儿高了,她看清女儿脸上的泪,而言晏能看尽母亲妆容下的细纹与岁月。
“这些年,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谈一谈,你外婆说得对,我不是个合格的母亲。我除了生了你,对你没认认真真付出过半点的耐心与毅力,我脾气急,你打小就又爱哭,一凶就哭,哭了就会挨我打,两三岁的时候,你就只要爸爸,我出门你从来不会依恋我的。后来和你爸离婚了,你就更排斥我了,言言,我承认我可能生活方面确实没一般母亲那般会细致照料你,可是我依旧有母亲的本能啊,之后,日子过得宽松了些,我再想与你修复关系,才发现,你愈发地有了自己的想法甚至是成见,你不爱我,已经让我很无地自容了。”
“我已经长大了,这些年,我一直想问你句实话。”言晏红着眼眶,透过母亲的瞳孔,希望能看见她的心里去。
谢冰慧但听不语。
“你当年与我爸婚姻存续期间,到底有没有越轨行为”言晏心事重,从小到大,母亲的一些男女关系,就是巷子里的谈资,之后她单身的种种,言晏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就释怀了,唯独父母婚姻期间,母亲到底有没有外人说的那般背叛原则,这一点,她很介怀。
这一刻,言晏像极了一个判官,肃穆且无情。
“这对于你很重要”
“是,”言晏微微颔首,泪也跟着掉下来,“不瞒你说,早年期间,你不让我爸来看我”
“我为什么不让他来看你”谢冰慧截住了言晏的话,“言晏,你只会说你长大了,可是你想过嘛,你爸那时候和我闹得多凶,如果我真有实质的把柄落在他手里,我还能争取到你的抚养权嘛,他又为什么来看你,你奶奶根本不肯
你爸把你带回去,嫌你是个女孩子,拖你爸后腿,他愚忠愚孝,舍不得你又不敢违拗老母亲,你本来就对我不依赖,他再三番两次的来,他要么有本事把你领回去娇贵地养着,要不就别来挑拨我们母女俩的关系,他这么模棱两可的窝囊,是在要我的命事实就是,这些年来,无论我怎么把心肺呕给我女儿看,她始终还是偏向了她父亲,是不是”
这些年来,母亲在言晏眼里,始终是孤勇的、妩媚的,甚至是工于心计的,全然不该是眼前这样毫无珠光的软弱妇人样貌。
不过她始终是不轻易落泪的,一滴泪要掉下来之前,她潇洒地转身出去了。
原来,这些年来,母女俩各自清明,彼此不合。
唯一的投契,便是认定了,对方不爱自己。
从前,言晏有很多的偏见,偏见地认为,母亲对于他们的家庭是有愧的,有愧于父亲,有愧于她。
当有一天,母亲目光自若地告诉言晏,她没任何原则性错误对不起父亲。
有的只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父亲是个穷读书人,母亲又一心想要出去挣家业,二人由金钱观这一点的分歧,开始逐渐地全盘矛盾激化。
谢冰慧坦诚,起初不经意的种种爱意,沦落成最后毫无风采的谩骂与侮辱,夫妻做到这个份上,也是半点情分不顾了。
“你爸当年心里最大的一根刺,就是我与那姓宋的合伙做生意,无论后来我与宋怎样的不济,我因为那个臭男人吃了多大的苦头,后果都不能直接判我的前因,我在我的婚姻存续期间,没半点对不起你父亲,无论精神上还是上。”
“言晏,我知道你爱你父亲多一点,可是你不能因为妈妈相信爱情,就同那些外人一样,判我个的罪名。”
母女俩隔着一道开敞着的门,却像隔着时空,谢冰慧的话,冷冷地灌入浴室里,几个字眼,像是在厌弃自己,又像是将了言晏一军。
言晏打小别扭的性子,就鲜少服软、服输。
可是眼下局促的环境,逼着她走出去,总不能待在这浴室里一辈子吧。
从前听那些不痛不痒的话,言晏都如耳侧过风,亲眼见到母亲坐在床畔间仓促抹眼泪,言
晏才信极了那句话
问他爱不爱你,且看你能不能轻易地伤到他。
谢冰慧的眼泪,一开始还带着狼狈后固执的理智,随即,她也像看透了些什么,索性不管不顾地放声哭出来了。
言晏僵在原地,木木地发现,谢冰慧平日里再光鲜亮丽的职业女性,卸下心防,哭起来,也和巷子里那些撒泼的妇人没什么二样。
言晏明知道是她招惹的,是她犯的祸,就是没一句软话。
她去卫生间投了块冷毛巾,实为别扭地移步到亲妈跟前,木讷讷地递给母亲,不言不语。
她已经算是矮了一截台阶了,给母亲下,也算彼此软化情绪。
无奈,谢冰慧不领她的情。
言晏把冷毛巾搁在床头柜上,想下楼倒杯水给她喝,刚转身,就听谢冰慧厉声道,“走吧,走吧,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生你这个讨债鬼,你见谁都能和颜悦色的,唯独见不惯我这个亲妈”
这话
言晏想辩解什么,又好像,也没冤枉她。
“我只是想去楼下倒杯水给你”
“我不渴我哪用得动你啊”
“”
话说回来,言晏马上二十三周岁了,她好像真没对母亲嘘寒问暖过,哪怕一次。
等她去楼下,匆忙烧热水,泡一杯玫瑰茶,再忙不迭地送到楼上,母亲已经在北面的卧房里给她铺床被,言晏站在卧房门口,看母亲认真细致地归拢床单的四角,室内纤尘不染再簇面崭新,泻下的白光里,通透的清澈与光明。
言晏无数次期待过这样,风雨夜归时,有人留一盏灯给她,或等她归来。
母女俩彼此交换劳动成果,谢冰慧握着玻璃杯,言晏坐在母亲刚给她铺好的床铺上。
继而,一室的沉默,与无边无际的无从开口。
“天不早了,柜子里有新的睡衣,早点洗漱睡觉吧。”
谢冰慧端着那杯花茶,转身要替女儿带上卧房的门。
“妈,我从四岁开始,你就没有带我睡过一晚了。”言晏冷冽的一声称呼,骤停了谢冰慧欲阖门的手。
“你问问你外婆,每次我碰到你,你哪次不像要杀你似的”
“可是,连外婆都不知道,你每次头也不回的走,我
都会躲在楼上哭,我就是想你哄哄我,惯惯我,偏偏你比一般人家的父亲角色还严格”
“”
“”
“言言,都是妈妈不好,太少关注你在想什么了。”
“是,我一方面也希望你有个伴,可是我一想到你重新结婚,成立一个新的家庭,无论你承不承认,我于你的新家庭而言,都是个外人了。从此以后,我于你、还有我爸,就是彻彻底底的,陌路人了。,可我绝没有半点要去搅黄你生活的意图,我只是怕,怕那个姓莫的和从前那个男人一样”
“好了,言言,不要说了,我都明白。”
“如果你愿意原谅莫敬,且有办法规避你的财政风险,我尊重你的选择。”
“没有莫敬了,妈妈也没有新的家庭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言言,你对于我来说,任何时候,都不会是局外人的。其他,都随缘了。”
言晏用近二十年的时间,才换来了母女俩头一次的赤诚。
不谈谁的过错,只是喟叹一句,也许她们谁早一天低这个头,像今晚这样,母女俩同床夜谈就会提前一点。
言晏一个晚上,告诉了母亲很多从前的种种,“我和蒋文煜没谈过,那个时候,是诓你的”
“所以,你还没初恋”
“额,算是吧。”
“一个二十三岁的姑娘,还没谈过一次恋爱”老母亲很心塞。
过一会儿,妈妈不死心,“和蒋家那小子没谈过,做过吗”
我天,“妈,你在说什么鬼”言晏直接气得坐起身。
“你们年轻人不都这样嘛,不谈感情,也能约朋友炮啊。”
“”言晏咬牙切齿,“没有”
“哦。”妈妈继续心塞。
“所以我闺女还是小孩子”
言晏
“到现在也没个中意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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