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的入梦的记录中,杜教授的确带了学生进来。
那一次,他们只是进入旅店,把迷失在其中的男生带出去,就完成了全部任务。
那个“滞留”在梦中的男生,其实也根本没遇到什么麻烦和危险。
他心里其实很清楚自己误入了某个梦域,只不过平时既要做实验写论文,又要替导师跑腿、给师兄师姐的实验打下手盯培养皿,就想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偷懒歇上两天。
这种情况心理咨询师们其实也没少遇到,大多都是喜欢冒险、接受新事物能力也更强的年轻人。他们很清楚自己身在梦中,却并不觉得害怕,反而对这个与现实不同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主观上选择留在了梦域中。
杜教授带着吴理找过去的时候,男生还躺在旅店的床上,惬意地一边吹空调一边看漫画。
得知这里的时间和外面竟然是同步的,自己在现实中已经昏睡了整整两天,男生这才有点慌了神,同意跟两人一起离开了梦域。
一切都很轻松,从各方面看,这都是个新手也能圆满处理的初级梦域。
更加令人称奇的是,在这之后,其实不只是男生和吴理因为自己的状态变好而窃喜,其实就连杜教授本人也觉得自己与过去有些不同。
他已经年过半百,开始逐渐跟不上年轻人的趟。时代发展太快,半辈子积累下来的旧的经验和知识不仅帮不上半点忙,还会在接触新的咨询手法和领域时横生阻碍。
上次的学术交流中,杜教授等老学者就已经被严巡这一批年轻人稳压一头,会后几人还唏嘘了许久。
可就在结束了那场梦域探索后,杜教授再翻开新一批论文时,却发现自己的思维竟然重新变得灵活了。
之前看论文时,新理论总会和脑海中那些旧的打架,每次都要花上不少的力气分辨甄别。
可这一次,杜教授却发现自己读起论文格外清爽顺畅,早已过时淘汰的那些无用的旧经验再也没跳出来过。
为了避免这是某种特殊类型阿尔茨海默病的前兆,杜教授还特意对自己做了测试。那些依然延续使用的技术,久经考验的正确知识和经验,他依然记得分毫不差,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被连根清除的,只有那些早就被彻底推翻、却依然怎么努力都忘不掉,时不时跑出来捣乱的内容。
杜教授对此很惊喜,和其他几个老朋友聊天时还曾经提起过这个发现,那几个朋友也都有些心动。
“和你们那个当事人一样,在过了一个星期后,老杜也开始察觉到自己有点不对劲。”
光头咨询师说道“那天他一直看论文看到深夜,忽然觉得有点头疼,就吃了颗感冒药躺下睡了。在睡着之后,他竟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天的旅店。”
说到这里,光头咨询师又停下来,看向一旁的吴理“你们的房间是315吧”
吴理的脸色依然苍白,勉强点了点头。
严格来说,315号房其实是那个男生的房间。
酒店对住进每个房间里的人数似乎不做限制,如果住户点明了要住哪个房间、或是要找某个房间的人,就会直接给出对应的房卡。
因为只有办理入住才可以进入旅店,所以吴理和杜教授也只好一人拿了一张房卡。
“这就对了。”光头咨询师点了点头道,“老杜在梦中一个人回到了315号房间,他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呃,一部分大脑皮层。”
吴理双目无神“啊”
“大脑皮层,你们应该也学过吧”
光头咨询师干咳了一声“短期记忆储存在海马体,长期记忆转存进大脑皮层差不多就是那样。”
这种事听起来实在有些离谱,但在杜教授的梦中,这一切又都是完全真实的。
杜教授做了一宿的梦,也在梦里和那个大脑皮层针锋相对,就心理学专业的问题辩论了一整个晚上。
一旁的中年咨询师沉默了许久,实在忍不住低声道“杜教授平时压力大吗他对自己的专业领域是不是稍微有点过于在意了”
这话一出,严巡身边那个催眠师也忍不住跟着点头。
大部分学者都难免对本专业有些狂热和偏执,这也是领域内顶尖学者必备的特质。
但如果换成一般人,恐怕很难在见到一块漂浮的大脑新皮层的时候依然保持冷静,甚至还跟对方吵专业问题
“毕竟是在梦中,梦原本就是怪诞和不现实的。”
严巡却是在这时插话道“只是这些过于脱离日常逻辑的梦,会在醒来后被负责注意和逻辑的额叶区重新修饰,让你忘记那些不合理而已。”
这是目前各领域公认的结论,那两人其实也清楚。只不过这种梦被直白地描述出来,还是多多少少会叫人觉得有些离奇。
“的确是这样,老杜也是这么说。”
光头咨询师连连点头,他当初听杜教授谈起这些,其实也险些亲自上阵,给老朋友做心理辅导“老杜说,他那时也不清楚为什么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吵起来了。”
那块大脑皮层的理论简直一无是处,不仅固执己见,还抱着一套早已经过时的陈腐观点纠缠不清,没坚持多久就败下阵来,被杜教授辩驳得哑口无言。
那之后,杜教授又做过几次这种梦,都是在熬夜看论文或是翻病例的时候忽然头痛,睡下后就回到了那个旅店的315号房间。
他倒不反感这种梦,毕竟在辩论中也能不断验证新理论和旧理论的区别,进一步加深理解只是那块新皮层能够说出的话却越来越少,在最终被证明了所有观点都是完全错误且过时的之后,就彻底变成一小缕影子,钻入墙壁消失得无影无踪。
光头咨询师了解的情况也只到此为止,停下讲述“就是这些了。”
“这已经很详细了,你为什么对杜教授的事这么了解”
光头咨询师身旁的中年搭档忽然反应过来,狐疑地看着他“出状况的是我负责的当事人,你特地一起跟来,是有别的打算吧”
光头咨询师有些尴尬,搓了搓手,讪讪道“我说了老杜的朋友听说他的情况,也有点心动”
中年搭档“”
光头咨询师重重叹了口气。
他原本也只是看到杜教授的情况,难免有些心动,就想来旅店碰碰运气,想要试试自己的脑子是不是也能变得活络些。
“现在看起来,每个人会被旅店扣下的部分都是不一样的没法一概而论。”
光头咨询师泄气道“大概是老杜的运气特别好吧。”
在楼下的前台尝试时,光头咨询师的身体能够出得去,但在门内留下了一圈透明轮廓,吓得他立刻退回了旅店内。
中年搭档和催眠师的情况要比他严重些,虽然能出得去,但身体要么像是褪了一层颜色、要么直接就像是拼图被拆碎了一部分,都无法保持完整。
严巡看起来倒是能顺利出得去,但他很快就自行从门外折返,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似乎是被剥离了某些几人看不到的东西。
“先不说这些了。”光头咨询师指了指吴理,“这位小兄弟是老杜的学生,我们还是先看看他的情况。”
严巡点了点头“根据目前所知的信息,基本已经可以得出初步结论。”
“每个从旅店离开并回到现实的人,生活中都出现了某种变化。”
“这种变化起初是正向的、积极的,似乎完全符合当事人自身的愿望,但通常会在一周后出现异常。”
“异常的程度并不完全相同,有的个体已经波及了正常生活,但也有的比如杜教授,还有我的当事人,主观上似乎没有受到太明显的困扰。”
他环视了一圈,见没有人提出异议,又继续道“杜教授的当事人,是目前所知受到影响最严重的,甚至已经出现了精神分裂症的前驱期症状”
那之后的情况,即使没有明确信息,其他几人基本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虽然自身的情况似乎问题不大,但当事人在两周后反馈的极端异常表现,还是让杜教授立刻意识到,那个旅店很可能没有看上去那样简单。
于是,杜教授决定再次入梦,回到旅店里来探个究竟。
考虑到旅店内可能还有未知的风险,杜教授这一次没有带上任何学生,只是独自进行登记,并回到了这片梦域之中。
就是在这一步,事情开始与吴理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然后呢”光头咨询师皱紧眉,“老杜去了什么地方”
不论是吴理的记忆,还是他们看到的记录,至少可以确认杜教授是曾经尝试过再次入梦,想要回到这家旅店里来的。
可他们这些人也在旅店里探索了好几天,却没有一个人发现过杜教授的踪迹。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打扰一下。”凌溯忽然出声,“你们说的杜教授是哪位”
他之前一直和庄迭待在角落里,几人差不多忽略了他的存在,被吓了一跳,齐齐抬头看过去。
严巡皱了皱眉,他从刚才就觉得对方有些眼熟,搜索了一遍记忆,却对不上任何一个圈内数得上名字的同行。
凌溯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人的视线,回头和庄迭确认了一遍“杜鸣泽教授吗”
“对。”光头咨询师点了点头,“你也认识他”
“算不上。”凌溯说道,“我们跟他们的机构有合作,不过不是我负责对接如果是这位杜教授,他现在应该在外面。”
光头咨询师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我家队员刚才说的。”
凌溯胡噜了下身后的小卷毛,从庄迭手里接过笔记本“我们比你们来得晚,入梦之前,还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新闻。”
当时他们才从上一场梦中退出,回到小队的会议室,一起看了那场梦的后续处理。
那些暂时无法回归社会的受害者,都被带去相关机构做心理辅导,屏幕上出现的那些专业人士每个都标注了名字,其中就有杜鸣泽教授。
“你们说的内容,都是三天前发生的事了吧”凌溯看了看笔记上的日期,“时间也能对的上。”
杜教授根本就没能成功地再次进入旅店,而是在当天就无功而返,只能尝试从外界对当事人进行治疗和干预。
那之后的两天里,作为长期与官方合作的心理机构,杜教授还作为代表,接收了一批需要做辅导的梦域迷失者。
“你确定他没记错”中年搭档忍不住道,“那么多名字,在新闻里也就是一晃就过去了吧说不定是他记混了”
“确定。”凌溯点了点头,“他不会错。”
这种过于不假思索的态度,反而让几个人心里更加没底,欲言又止地交换了几个眼神。
正在这时,严巡却忽然开口道“你们是那个特殊事件处理小队你就是凌溯”
随着这句话,其他几人也均是一怔,随即微微变了脸色。
凌溯低头笑了笑“幸会。”
“没什么可幸会的,我们和你不是一路。”严巡冷声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已经被禁止从事心理专业领域的任何工作了。”
凌溯耸了耸肩,半开玩笑“我人品爆棚下岗再就业成功”
严巡扫了他一眼,没有接这句话,只是转回身朝其他几人开口“参考我们的当事人案例,我有个推测”
凌溯回过身,有点歉意地轻轻拍了拍庄迭的手臂。
他似乎早习惯了这种待遇,抬起左手有一下没一下揉着脖颈,空着的右手揽住庄迭的肩“走吧,我们再去207看看。”
几人交换信息时,庄迭一直在角落安抚那个黑影,已经让黑影彻底恢复了平静。
凌溯正准备试一试去207的通道,却被庄迭牢牢握住了手腕。
小卷毛的掌心有点凉,手指一动不动地箍着他的腕骨。
凌溯哑然,安抚似的揉了揉庄迭的后背“对不起啊”
像他这种既被自己的专业放逐、又游离在“茧”的内部专业人员之外的状况,凌溯自身虽然适应得挺不错,对混日子也有饭吃的现状更是十分满意,但还是难以避免地会在某些时候波及身边的人。
因为这个,在庄迭加入小队之前,凌溯基本都是和宋淮民双排,很少会带队里的其他队员。
他不太想让庄迭也被自己连累,偏头向那面墙示意了下,却发现庄迭没有要动的意思。
庄迭摇了摇头,他抬头看着凌溯,更用力地把他的手腕攥牢。
另一边,严巡已经说完了自己的猜想。
他认为这家“旅店”很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有剥离功能,可以剥离掉每个人不够正向的部分,一旦踏入旅店再离开,就会将这部分留在旅店里。
313号房的当事人剥离了躁郁发作时的自己,男生和吴理剥离了性格中不够阳光、不够积极的一面。
而杜教授则是剥离了那些添乱的陈旧思维和经验,所以才会感觉到自己的头脑重新变得灵活。
“因为房卡是无法被真正退掉的,所以一旦进入旅店,就会永远保留和这个旅店有关的纪念品。”
“这个纪念品的功能相当于弱化版的锚点,会将本人不定时地拉回旅店。”
严巡看了一眼吴理“如果本人的意志不够坚定,就会在被拉回来以后,受到留在旅店那部分意识的冲击,导致思维混乱,记忆也发生错位”
“你弄错了。”庄迭忽然出声。
严巡蹙了下眉“哪错了”
庄迭之前徒手画出了整个旅店房间的示意图,严巡其实很欣赏他“你可以参与讨论,我们不会”
“没什么可讨论的。”庄迭摇了摇头,“我和队长是一路。”
严巡愣了下。
他隐约觉得庄迭这话有些熟悉,还没来得及反应,面前已经多了块空气黑板。
“把纸笔拿出来。”庄迭说道,“我说,你们记,我会讲得很快。”
严巡总算回过神,他看着面前这个轻狂过头的年轻人,失笑摇头“这位小兄弟,你或许觉得自己很厉害。”
在场的哪个人都有几项学位,就连吴理也是博士生。庄迭或许有些小聪明,但从年龄上来看,最多也不过是大学刚毕业没两年。
对方或许确实擅长推理,也有不错的空间想象力,但他们在讨论的是专业内的问题,不是会点推理就能弄清楚的。
严巡没有往下说,摇了摇头正要离开,却忽然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严巡挣了几次都没能挣动,他看清来人,神色冷了冷“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凌溯单手按着他的肩,和气地笑了笑“听一听看小庄真的很厉害。”
眼看这两人僵持在原地,光头咨询师连忙快步走了过来。
他其实也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前几年心理协会闹出了个大笑话前途无量的新秀即将入职,却栽在了人格模型测评这种正常人闭着眼睛都能随便通过的考核上,连续五次不合格,甚至还得到了个“极端不稳定”的评价。
这件事被媒体抓住大做文章,传得满城风雨,甚至一度引起了外界的恐慌和对心理学界整体的不信任。
毕竟要是其他行业也就算了,人格模型原本就是心理协会负责的公共项目,直接关系到每个人,谁也没想到竟然会是在内部最先出了问题。
自身就是负责鉴别异常人格的部门,做出的人格模型测评决定了许多人是否能顺利入职、正常生活,也负责处理大量心理疾病和亚健康状况。
在这种部门里,所有人居然都对一个极端不稳定的个体毫无察觉,放任这个人一路读到了博士毕业,差一点就成为了协会的核心成员。
打雁的被雁啄了眼,整个事件的处理并不复杂,但后续引发的一连串影响,已经彻底超出了事件本身的性质。
因为这场风波,协会会长和多个负责人引咎辞职、所有心理咨询机构暂停工作全体自查,先前的人格模型彻底作废重新搭建,是整个专业近些年内最剧烈的一场地震。
作为整个风波的中心,凌溯在那之后就再没出现在他们眼中,谁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场梦里跟这个人碰上。
“好了,都退一步。”
光头咨询师低声道“大家都是想解决问题。凌队长,小孩子不懂事,你多管管”
凌溯扬了下眉,抬头看向庄迭“他不会错,你们最好听一听。”
光头咨询师一阵头疼。
刚才看到严巡的态度,他就捏了一把汗,生怕两个人会在这种地方闹出争执。
看到凌溯主动选择了退让,光头咨询师才松了口气,却不明白这人怎么转眼就改了主意“凌队长,你”
对上凌溯平静的友好视线,光头咨询师莫名恍惚了下,没能说出剩下的话。
回过神时,他却发现自己坐在了不知从哪冒出的椅子上。
另一边,严巡面色冰冷,同样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凌溯按了下去。
凌溯排好了座位,连角落里的黑影也给了一把椅子,又徒手弄出一摞白纸分发下去,每个人发了一支笔。
“我家队员第一次讲公开课。”
凌溯拍了拍手,整理好袖口,和和气气沟通道“配合一下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