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严巡和催眠师同样关掉了送话器,他们设法将黑影重新安抚了下来,两个人的神色却都并不轻松。
在梦境中,以黑影形态出现的意识,几乎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属于“人”的本能。
黑影无法留住的记忆、情绪和自我,都会持续向外界逸散。
而其他人一旦离得太近,就极有可能被这些逸散的记忆和情绪干扰,甚至不受控地代入黑影的视角,行为和思路都可能受到对方的影响。
在313号房间中,严巡之所以会忽然遇险,就是因为意识受到了黑影的侵染,被某种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状态困在了原地。
“怎么样”
催眠师协助严巡调整过状态,询问道“清理干净了吗”
严巡深呼吸几次,按着额角点了点头。
虽然已经清理干净了被侵染的意识但即使是到现在,那种压抑的窒息感依然挥之不去。
他已经无法分辨那些想法究竟是黑影还是自己的,它们仿佛仍然隐匿在脑海深处某个无法探知的角落,一旦找到合适的时机,就会再度不受控地跳出来。
这种状况对咨询师来说一点也不陌生。
它会频繁出现在强迫症和焦虑障碍的案例当中。与此同时,许多饱受抑郁、双向障碍、创伤后应激障碍困扰的患者,也对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
“侵入性思维。”
催眠师若有所思“到现在为止,我们依然没有办法明确解释这种现象的成因。”
事实上,大部分人都多多少少有过这种感觉脑海中忽然冒出一种毫无预兆冒出的、令人感到困扰和不适的闯入性的想法。
破坏规则的古怪冲动、对自身和家人安全的无理由强烈担忧、某种具有伤害和侵略性的念头、不停冒出的糟糕预感
一旦陷入这些想法的纠缠,就会带来强烈的痛苦而越是想要忘记和忽略它们,它们就越会频繁地闯入意识层面,来来回回大张旗鼓地招摇过市,想不注意到都不可能。
“你不会是想说”
严巡扯了下嘴角,难得地开了个玩笑“所谓的侵入性思维,其实就是黑影散逸的碎片到处乱飘,留在每个人的梦里了吧”
“至少可以作为一种假设啊。”催眠师耸了耸肩,“如果我们都是岛屿,在看不见的深海,谁知道究竟有多少还没被探明的暗流呢”
严巡收了调侃的神色,用力揉着额头,没有答话。
催眠师继续说道“就比如我们的来访者中年男性,家族没有相关遗传史,没有明确的环境诱发因素,没有药物滥用。”
“即使这样,也依然是有发病概率的。”严巡打断道,“可能是生物节律出了问题,也可能是神经营养失衡”
“对的确是这样。”
催眠师已经习惯了搭档的个性,举起双手,无奈笑了下“那为什么不考虑侵入性思维的无休止折磨本身就是应激事件的可能性这种情况的概率同样大于零不是吗”
严巡怔了下,慢慢皱起眉。
“你的观念一直是治疗要从自身出发,而不是把原因推给外界这是因为你的意志足够坚定,自律性强,自我认知明确。”
催眠师早就想同他讨论这些,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还记得管理员来敲门的时候吧我们所有人里,你是唯一质疑他的行为不合理的。”
“那是因为这种行为原本就不合理。”
严巡说道“满五十条投诉就要走人,这种规则即使在现实中也不该接受。”
“谁来保证投诉的公正性有没有可能是所有住户合起来排挤一个人”
“如果是投诉的人听错了方向,判断错了房间怎么办”
“如果住户本人已经足够注意了,但隔壁就是不满意,听到一点声音就非要投诉,也是他的错吗”
他蹙紧眉道“我可以为我做错的事负责。但如果这件事不是我做的、或者我并不认为自己错了,我不会接受毫无道理的指控”
催眠师苦笑道“可有些人是没有这种能力的,所以我们这个行业才会存在。”
严巡愣了下,突兀地停住话头。
“有很多人他们就是没有足够的能力来保护自己。”
催眠师不等他开口,就继续向下说“你当然可以教给他最有效的方法。”
“你可以告诉他不用被这些负面的想法困扰,继续正在做的事。可以告诉他学会接纳和放松,告诉他停止那些无意义的反应和行为。可以给他合适的药物,正确的引导”
“这些都是正确的,也是有效的。”催眠师道,“可我们必须得允许和接受一件事,就是有人做不到这些。”
“他们不是不配合,也不是治疗意愿不强,更不是抵触和不信任我们他们只是做不到而已。”
催眠师说道“不论怎么努力都做不到,吃了药又没法养家。”
严巡沉默下来。
他同样了解自己的搭档。催眠师说这些,并不是为了翻旧账或是讨论责任在谁,只是单纯地在提醒他一种情况。
这种情况当然不是心理咨询师的责任即使他们再努力、掌握的资料和案例再全面,也总会遇到无能为力的来访者。
会发生这种事,当然不能归咎于心理咨询师,这是无需质疑的。
催眠师提起这个,只不过是想提醒他另外一件事
“这也同样不是来访者的错。”
催眠师看向黑影,慢慢地道“没有治好病不是你的错,不论怎么都好不起来也不是你的错”
催眠师轻声道“并不是因为你不够努力,所以病才怎么都好不了的。”
黑影一动不动,依然抱着头蹲在原地。
他空洞的五官看不出任何表情,那种含混的、低沉地如同梦呓一样的声音,逐渐变成某种无法停止颤抖的沙哑嗡鸣。
催眠师停下话头,和严巡对视了一眼,神色也凝重下来。
他们对梦境中黑影的认知还不够完善,其实拿不准这样做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只是出于职业本能,无法放任自己的当事人就这么陷入近乎凝固的压抑与窒息感中。
即使严巡和催眠师其实都很清楚,这部分残留的意识,恐怕已经很难回归到正常生活了。
无论是当事人留在外面的本体,还是困在旅店中的部分,都已经达成了某个近乎残忍的共识他们同样愿意接受这样的现状。
不够完整也没关系,饮鸩止渴也没关系。
被黑影的情绪和记忆侵蚀的一瞬间里,严巡也被困在了那种强烈的痛苦中。
极端茫然的现实,深夜惊醒的噩梦,被搬空的出租房,不见了的妻子和女儿。
被强行抹去的、原本幸福而平静的生活。
“即使进行了这种剥离,留在外面的那部分意识恐怕也必须一直保持长期的跟踪回访和心理咨询。”
催眠师随时留意着黑影的动向,低声道“不够完整的意识,恐怕就是侵入性思维寄居的巢穴。”
梦境中的“黑影”,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可以理解成为过于抽象的概念的一种投射和具象化。
即使没有梦境的连通,高度信息化的社会也早已将每个人都卷入同一场洪流之中。在这场洪水的深处,有无数不为人知的暗流,一旦寻找到意识中的孔隙和裂罅,就会迅速盘踞进去。
“就当作是一次教训好了,以后也引以为戒。”
催眠师拍了拍严巡的肩膀,努力开了个玩笑活跃气氛“除了当初的那件事,你这人长到这么大,就没尝过几次犯错和受挫的滋味吧也算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他说到一半,发现严巡的神色依然凝重得过了头,停住话头“怎么了”
“我可能犯了个很大的错误。”严巡紧锁着眉,低声道,“有关一代模型的设计”
作为第一代人格测评模型程序部分的内部设计者之一,严巡其实要比其他人多了解一些有关凌溯的情况。
作为刚出校园不久的学术型人才,那时的严巡并没有资格参与进整个人格测评部分的讨论。
他只是负责在协会给出的资料库基础上,结合认知神经科学的内容进行二次编写,并设计出一套可以顺利使用的程序硬要比方的话,工作内容其实和程序员的区别不大。
在那套程序里,有一个完全算不上多起眼、只用了几行神经代码就编写出的小环节。
当测试者得到“不合格”评价后,可以选择进入修正流程。
流程设计得很简单。只要测试者同意修正那些不合格的部分,程序就会协助测试者,将那部分意识压制进不会涉及日常生活的潜意识之中。
听起来似乎有些越界,但这只是因为换了种描述方式,导致第一印象受到了干扰而已。
事实上,这其实就是最为传统和标准的心理咨询常规流程。
在已经了解来访者的详细情况后,通过改变不合理的观念、纠正非理性的思维、替换掉错误的行为模式帮助来访者顺利融入正常生活。
已经拥有了睡眠舱和意识上传技术,认知神经科学领域的探索和发展,早就足以支持这种设想。即使不通过长期复杂的心理疏导和治疗,也能同样有效地达成这一步。
在协会内部,这个环节也并非没有引起争议,但实际应用起来的效果的确显而易见。
这部分意识没有被抹消,只是调整到了潜意识深处、暂时“想不起来了”,依然属于测试者本人,所以测试者不会感觉到任何异样。
而测试者在全程都是清醒自主的,也完全拥有拒绝的权利,不想修正、不想改变也完全没问题,程序本身不会采取任何强制性措施。
严巡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只不过”
“只不过,如果选择拒绝修正的话,结果当然也一直都会是不合格。”
庄迭从墙的另一面走过来“是这样吗”
严巡愣了下,倏地抬起头。
他没想到庄迭会在这个时候过来,视线扫过随后跟进来的凌溯,又不自觉地一凝。
“抱歉,你想得太大声了。”庄迭走到黑影面前,半跪下来,取出那把生锈的钥匙,“没有丢,我们藏起来了。”
已经猜到木偶会把每个房间倒空,庄迭和凌溯在四处挖墙角的时候,就收好了每个房客的大部分东西。
还有些物品,大概是因为与住户的情结连接过深,已经成为了某种执念,实在无法带出房间。凌溯就顺手卸开了几块地板,把东西藏在下面,又全都照原样钉好。
大概是因为在街头找工作的经历太丰富,凌溯对在墙上打洞和拆装地板这种事也很在行。稍微练习了几次,就已经能把地板重铺得连自己都看不出来。
因为自己都看不出来,所以他们刚才在313号房间翻遍了每一块地板,才总算找到了之前被撬开的那几块。
大概是由于催眠师和严巡刚才的疏导,黑影的执念终于有所减轻,束缚着物品的力量也被削弱了许多。
这一次尝试,他们顺利地将这些东西也都带出了房间。
庄迭把那些东西拿出来,一样样摆在黑影面前,又取出一个破旧的布娃娃。
看到那个布娃娃的下一刻,黑影突然伸出数不清的手,近乎急切地从庄迭手中抢夺下来,又迅速小心地藏进怀里。
他抱着布娃娃,焦灼地四处踱步,一边摇晃一边咿咿呀呀地含混着哄,又不断用“手”用力捶打着自己。
虽然无法分辨那些含混的嘟囔,却依然不难猜出他正在责骂自己的内容。
严巡的眉峰越蹙越紧。
他的视线凝在黑影身上,半晌都没有移动,直到被催眠师轻拍了下肩膀,才倏地回神。
“这些”严巡忽然觉得自己的咬字有些困难,“是该被修正的。”
黑影对家人的重视已经到了极端的地步。
这种重视本身当然没有错,但太过极端的情绪引发了强烈的负罪感,负罪感又进一步激发自责自厌的悲观情绪,进而带来强烈的精神压力。
如果放任其发展而不做任何纠正,当事人迟早会被这种压力彻底摧毁,导致某些无法挽回的后果。
“我们的工作不就是这个吗”
催眠师说道“我们一直都在寻找合适的办法那些错误的方法,也需要被淘汰掉。”
每个时代都有其特有的局限性。
当科学和技术已经发展到已经足以在意识层面进行修正,当人类还没做好完全的准备,就已经提前拥有了这种能力,就会无法避免地出现某些只会在当下出现的谬误和弯路。
而任何一门学科的发展,也同样都是不断试错、不断修正这些弯路,才能跌跌撞撞摸索着前行的过程。
“你说得对。”
严巡沉默了半晌,看向庄迭“如果是第一代人格模型的话,测试者选择拒绝修正,结果当然也一直都会是不合格。”
不论重复多少次都会是这样。
程序是不会通融的,只要是已经被设定好的内容,就不会自行修改。
“我不了解他拒绝修正的内容是什么我不知道他不肯忘掉什么,哪怕是放在潜意识里暂时想不起来也不行。”
“但我们对外公布的信息其实也有所隐瞒。为了让他合格,协会那段时间一直在让他进行测试。”
严巡看向凌溯“在重复循环的相同流程里,他一共拒绝了五十次。”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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