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很久,比风声更响的心跳才逐渐安静下来。
这段路比想象中的短了不少,凌溯随口说了几场叫人感觉不错的梦起初的异变并不严重,所以能成为梦域的都是格外强烈的情绪和执念。
它们充盈在整个梦里,有的明亮,有的凄冷,有的热烈,有的绝望这些梦的时间流速通常都很慢,比现实慢,也比茧的时间慢,有时候路过一场梦,就像是过完了小半生。
回过神的时候,庄迭已经跟凌溯一起沿着铁轨走回了镇上。
记忆中的少年骗子并没被报复或是惩罚。
虽然被搅黄了一场生意,但他带回来了一个更棒的画家。
那个年轻人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画出跟几乎一模一样的赛马票,甚至还会做版画,只要有板子就能套色印刷,再卡上自制的红戳,连检票员都未必能分辨出真假。
伊文愿意贡献出这一门几乎能生钱的手艺,却不要分成,也拒绝加入他们,只是提出了两个要求
第一,他们不能往死里揍艾克特一顿。
第二,这种赛马票只能拿去卖给那些赚黑心钱的商人,还要抽出一成利润分给没饭吃的农民。
骗子们围成一圈,一言不发地盯了他半天,哄堂大笑着答应了这两个孩子气的要求,又给他留下了一支丝绸做成的郁金香。
“这是骗子对你付出的好心和善意。”
艾克特用额头贴了贴他的手背,彬彬有礼地把那支小巧的丝绸花插进伊文的口袋“这朵花近乎完美,它永远不会凋落、不会枯萎、不会腐败,除了”
伊文打断他“除了它是假的。”
艾克特看了他半晌,脸上又露出那种反以为荣的孩子气的笑容。
他在伊文的眼前拍了下手掌“这就对了,伊文,你得记住这个”
庄迭低头看向自己的衬衫口袋。
随着他们梳理到这段记忆,那朵精巧的丝绸郁金香也出现在了他的口袋里。
它的确非常漂亮,栩栩如生,比真花还要更加完美。大概是制作时在内部掺入了某种香料,甚至隐隐透出馥郁的香气。
z1还有点遗憾“可惜,伊文还是被这些人拉下水了”
“倒也不一定,他本来就在水里。”
催眠师端着咖啡,拍了拍他的肩“别忘了,伊文他们家可是专门抢商船、剁人手指头的海盗。”
要不是艾克特及时拖走了这位小海盗,这些骗子同伙们真敢碰伊文一根手指,现在大概就真的都被吊在桅杆上风干了。
z1也才反应过来“对了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在码头的时候,伊文怎么不把这件事说出来,他不想让艾克特知道”
“换成我应该也不想吧”催眠师沉吟道,“这跟喜不喜欢码头是两码事,要是谁都知道我们家天天拎着把刀砍人,肯定都不敢跟我说话了。”
z1点了点头,也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两口。
他们现在正循着凌溯和庄迭获得的记忆,坐在小镇沿街的咖啡馆里这座咖啡馆的气氛比码头上的酒馆好得多,干净整洁,点缀着鲜花,还有落魄的乐手在门口或是窗前拉小提琴助兴。
这片梦域给身体带来的饥饿和疲惫感和现实很接近,即使是z1,到这时候也不得不吃点东西、坐下来歇一会儿,才有力气继续接下来的探索。
在梦所给出的记忆中,这也是伊文和艾克特常会来的地方。
他们在这儿从不谈论骗子和海盗。
艾克特给他讲那些旅居时见过的风景、听过的趣事,伊文大多数时候都抱着画板埋头画画,偶尔也说上几句学校里的见闻。
他不准艾克特看自己的画板,要不是见识过伊文临摹赛马票的本事,艾克特几乎要以为他拿着那么多绘画颜料和工具是在虚张声势。
偶尔想不起来什么故事可讲,陪着对方画画又实在等得无聊的时候,艾克特也会兴冲冲地给伊文表演自己的特长。
他从小就是个骗子,精通一切讨人喜欢的手段和上流人士的做派艾克特能把一条餐巾在几秒内叠成一朵花,再从手心里忽然变出来;也懂得最复杂的舞步、最繁琐的礼节;偶尔还会从落魄的小提琴手里借来小提琴,绕着艾克特拉个不停。
不得不说,那些风格各异的曲调一点也不吵,反而非常悠扬动听,比那些蹩脚的小提琴手拉得强出许多。
除了这个,艾克特还很擅长骑马虽然伊文从来都不肯承认,但这其实是他觉得艾克特最厉害的地方。
伊文从小长在海盗堆里,那些水手能在风浪里抛锚划船,也能在暴风雨里爬上最高的桅杆,但就是没有一个人会骑马。自从五岁那年被一匹脱缰的马撞飞出去,他就再也不敢碰任何马鞍了。
然而在学校的那些课程中,叫伊文最头痛不已的马术,在艾克特那里却简单得就像是蹬一辆乖巧温顺的自行车。
艾克特甚至会做出非常疯狂的举动他会骑着马接送伊文上学和回家。
伊文坐在电车里,艾克特就骑着马在外面用同等时速跟着他。第一次发现对方居然就在外面的时候,伊文险些吓得从座位上站起来。
半人高的草丛里,那匹高头大马在艾克特的驾驭下跑得四蹄生风。
那个年轻的骗子穿得英姿飒爽,衣摆被风烈烈吹着,在淋漓的汗水里朝着窗户里面的伊文招手,眼睛像是最得意的狐狸一样狡黠明亮。
伊文还是告诉了他自己的家就住在码头。
让他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的是,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艾克特表现得依然满不在乎。
敏锐地察觉到了伊文的心事,艾克特还特地庄严地向他宣誓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在乎伊文弗里蒙特先生的出身、经历、意图和乱七八糟的一切。
伊文早已经数乱了,他不清楚这是艾克特的“九句真话”还是“一句谎话”,但还是因为这场乱七八糟的宣誓睡了个好觉。
从那以后,除了待在咖啡馆,他们也会偶尔瞒着艾克特的那些同伙,悄悄坐车或是干脆走着去码头。
艾克特很快就适应了码头的生活。
他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货行老板“买热松饼”的要求,还胆大包天地设法戏弄了这群人,让以为来了头肥羊的打手们在冰冷的海水里埋伏了好几个小时。
如果不是伊文及时赶到,又在暗中和气地劝说了货行老板,艾克特多半就要被扔进废弃船坞里面喂鱼了。
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去,他们两个互相告诉对方的秘密也越来越多。
艾克特给伊文看了自己的家族徽章,真正让他和父亲、叔叔不断逃亡的其实并不只是行骗的经历,还有他们的身份。
虽然只是破落的贵族,早已没有任何一丁点领地、庄园、财产可言,但他们的身份还是让王室蒙羞,所以只要是有人抓住他们,就能拿到一份爵位和王室颁发的骑士勋章。
伊文也承认了自己就是海盗头领的儿子,也说起了自己“幽灵之子”的身份,不过即使不能出海问题也不大,因为这座码头差不多可以算是他的。
只不过,码头最近也有点麻烦官方早盯上了这个地方,想要把这些海里来的混蛋和恶棍们再赶回海里去。只是双方一直僵持着,海盗们又还算安分,才没有让局面进一步恶化。
伊文管不了艾克特的同伙,但他还是严厉禁止艾克特在码头行骗,并且保证只要对方敢这么做,就再也不会理他。
“怪不得日记里,那个倒霉蛋居然还赢了十盾钱。”
催眠师忽然想起来“原来不光是欲擒故纵,艾克特也怕伊文真的再也不理他,所以不敢赢”
提起那本日记,原本快要被这两个少年的日常覆盖掉的记忆,也不容逃避地再度鲜明起来。
“艾克特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够久了。”
z1沉默了一会儿,试探着接过话头“他们该去下一个地方了,但船票实在不好弄,又不可能用自己的身份去买伊文就在暗中帮了一个小忙。”
“可这也不能算是伊文的错啊,他对一切都一无所知,幽灵船的诅咒都强到这种份上了吗”
催眠师忍不住皱眉“那场风暴就是个意外。就算当时无法接受这一点,以后他也总会慢慢理解和明白的”
z1同样也想不通,摇了摇头。
他看向低声讨论的凌溯和庄迭,稍一犹豫还是出声询问“凌队,庄先生,你们在讨论什么”
庄迭抬起头“我们在讨论,究竟有没有那场风暴。”
催眠师愕然看过来“什么”
“而且伊文也并不是一无所知。”庄迭说道,“他和艾克特都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他们是主动选择了自己的角色,让一切继续下去的。”
“”z1有点跟不上剧情“请等一下”
凌溯轻敲了两下桌面。
他面前浮现出一整卷已经泛黄的胶片,那些胶片被凌溯沿着时间节点快速回溯,倒回两人在最初相遇时的那一点。
这是属于艾克特的记忆。
他被伊文扑到在了草丛里,看着那个打扮成普通学生的少年利落地把他捆起来,打出了只有水手和海盗才会的绳结。
“骗子在选择猎物的时候,一定会预先了解猎物的一切。”
庄迭说道“出身、经历、性格、习惯知道了这些,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设置陷阱。”
看到那个水手结,艾克特一点都不惊讶因为他早就知道了伊文是海盗的儿子。
他也很清楚,伊文之所以会希望他回答“跟那些人不是一伙的”,其实是想把艾克特也带回码头去。
那里一样是个贼窝,强盗、票贩子、打手、情报站都有了,不介意再多一个骗子。
所以当艾克特给出了否定的回答时,伊文才会想要起身离开。
“如果他就那么放伊文离开,后面的事就可能都不会发生因为伊文同样看穿了他们的伎俩。”
凌溯接过话头“或者说,是艾克特主动向对方承认了一切。”
z1有些发怔“什么时候承认的”
“那朵丝绸做的郁金香。”催眠师忽然反应过来,“艾克特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把丝绸花送给伊文时,艾克特曾经对他说过,“这是骗子对你付出的好心和善意”。
而在收下了这朵花,听到了对方的话后,伊文对此的回答则是
“它是假的。”z1低声说。
催眠师点了点头“对,伊文意识到了这一切都是假的而艾克特也提醒了他,他得记住这个。”
整个相遇就是一场设计好的圈套。
甚至连那个买赛马票的冤大头商人,也是骗子的同伙假扮的。
如果不是这样,他根本犯不上费这么大的力气去追艾克特,黑吃黑本来就是他们的规矩,谁吃了亏也只能自认倒霉。
卖赛马票、行骗被戳穿、艾克特带着伊文逃跑、两人被追着寻仇
所有的场景都是事先就设计好的,一步一步引着伊文走进早已布置好的陷阱里。
“吊桥效应。”凌溯说道,“当一个人走在吊桥上,因为提心吊胆而心跳加快时,这种加速的心跳会被理解成爱意。”
这是骗子对你付出的好心和善意。它近乎完美,不会枯萎和凋落但它是假的。
就连“艾克特”这个名字也是假的,它是英语中“actor”的音译,是当时欧洲的骗子们最常用的假名之一。
艾克特原本不应该对伊文说这些。
他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就是为了撒一场弥天大谎,从这个海盗的儿子手中骗到那一整座码头。
那群官员和艾克特的父亲达成了协议,只要他们能得到码头,并且愿意每年都上交那一大笔能喂饱每个人的税款,就会取消对他们的通缉。
艾克特不该对伊文说这些,他不该对伊文多说任何事,只要设法哄这个正直沉默的小画家高兴就行了可伊文的眼睛实在很漂亮,他没能忍住。
这就是他对伊文的回答,这是第十句真话。
为了这场骗局,他在暗中观察了伊文整整一个半月,看着伊文上学放学,看着伊文在咖啡馆的角落画画和伊文顺利“相识”后,他继续做着父亲要求和没要求过的一切。
在一场心知肚明的荒唐骗局里,他用更多的时间注视着伊文。
那是种温柔而隐秘的酷刑。
泛黄的胶片上,躺在草丛中的艾克特侧过脸,看着在手指上缠绕草叶的伊文。
那根草叶后来被他捡走了,藏在衬衫左胸的口袋里毕竟一个骗子是永远不应该去妄想一朵真花的。
“至少还有个不知道算不算好的可能性,这个骗局最后没有成功。”
z1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了半晌才又开口“不然他们也不用急着弄船票离开港口了”
他发现四周安静得过分,有些无措地来回看了看“我说的不对吗”
“这要看最后和骗局怎么定义。”
庄迭打开自己获得的那一段记忆胶卷“还记得吗走马灯的视角是第三人称的。”
那些记忆碎片的画面中心全部都是伊文。
那不是传说中的“上帝视角”,也不是临终前的自我回顾。
那是蓄意的观察,是无望的注视,是猎手正在接近自己的猎物,也是猎物将额头递上猎人的手背。
这不是伊文的梦。
画面不断闪烁,梦境本身似乎在抵抗这种对真相的残酷揭露,那场浓雾却还是被徐徐揭开。
闪烁着白光的碎片中,伊文背着书包和画板回到了酒馆。
风铃响动,他坐在柜台前,酒馆老板的大嗓门从后厨传出来“怎么样,那几个会走路的爵位上套了吗咱们的破码头能不能保住,可就看那几个骑士勋章了”
伊文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他像是忽然想起有人给自己起了个“小骑士”的外号,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其他意味地抬了抬嘴角,打开画板,拿起炭笔涂抹起来。
“老爹。”伊文忽然开口,“要不咱们回海上去吧,我去跟你做海盗。”
“开什么玩笑”酒馆老板拎着刚踱好两条鱼的刀冲出来,“那群亡命徒最怕幽灵船了,要是知道我敢把你带去海上,肯定要剁了你的”
伊文垂着视线,他的眼睫在煤气灯下投落了一小片阴影。
他正在画一张画,画某天清晨镇子上的车站那天他恰好看到了自己的目标。
通缉令上的四个人竟然全在,他只要稍微扮演一下仗义执言的正直学生,就能顺利顶替掉那个蹩脚的三流画师。
四枚骑士勋章足够保住码头了,在他查阅的报纸新闻和小道消息里,又不是没有海盗洗白的例子。只要交了足够的税金,和镇子上好好合作,老爹他们就不用再过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危险日子。
“说话呀你不是真看上那个小骗子了吧”
酒馆老板有点动摇“其实他长得还挺不错,骗术也好,留下当酒保也不是不行可这样一来,咱们的码头不是更成了那群人的眼中钉了吗”
伊文摇了摇头。
他没说话,只是放下画笔和画板,跟着酒馆老板去后厨帮忙了。
视角摇晃着接近,急促的喘息声里,画板就摊开放在柜台上。
那个已经塞不下的画板里面,满满当当夹着的,全都是不同画风和场景的人物速写。
每张画上,都是一个愚蠢的、狂妄的、自作聪明的年轻骗子。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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