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雾港(完)

    “艾克特应该是一直在想。”

    催眠师看着眼前无数闪烁着的轨迹雨“如果他及时醒过来,会发生什么,后面的事会不会不一样”

    这些问题同样得不到答案,因为骗子艾克特的灵魂也同样死在了那一天。

    他把自己毫不吝惜地彻底倒空了,只留下一个会行走的躯壳,用来重新装下属于伊文的一切。

    那些想要拿四个骗子去换勋章的赏金猎人,在发现少了一个最小的尸体后大发雷霆,在码头找了整整三天,最后也只能败兴地认定是被涨潮的海水卷走了。

    那些猎人依旧不甘心,举着枪强行征用了货行老板的帆船出海寻找。后来听人说,那几个亡命徒刚出海没多久就遇到了幽灵,再也没有回来过。

    空帆船停泊在港口。

    货行老板又庆幸又奇怪,他从没见过什么幽灵。再说他一直就待在海边,这几天都风平浪静,也没见到有任何一点儿风暴。

    拖着缆绳把帆船收回来的时候,货行老板无意间瞥见了伊文的身影,摘下帽子朝他摇晃。

    码头上的人都知道小骗子在枪口下没了命,他们不敢在伊文面前提这个,只能离得远远的,尽量让他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海盗们早就听到风声逃走了,这是好事。

    谁心里都很清楚,除了赏金猎人,那些官员盯着的可不是什么爵位和赏金,而是这座码头要是海盗再走得晚一点儿,说不定就要被一起剿灭了。

    只是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被派来接管码头,这件事还是让留下的人有些心慌。

    “放心,不会有事的。”伊文说道。

    他像是在这短短的几天就迅速瘦削憔悴了下来,脸色格外苍白,身体罩在厚重的黑色罩衣里,帽檐深深压着眼睛。

    但任何一个人都依然能一眼认出那是小伊文先生因为他的肩背仍然那么挺直,动作、语气和脚步都和以前一模一样。他还是一下都不敢碰那些最温顺的马匹,也从不在有航船时来海边。

    即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依然和以前一样沉稳冷静,指挥着所有人迅速收拾了局面,让生活以最快速度暂时恢复了原状。

    “我会处理好所有的事,一点问题都不会有。”

    伊文站在岸边,他的视线平静地落在那艘空帆船上,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所有的事。”

    货行老板看不见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他忍不住看向自己那艘被正牌赏金猎人们抢去的船,那些人抢了这艘船是要干嘛去,货行老板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而这一刻,他似乎在伊文身上看到了那个传言中的幽灵。

    在那之后,码头频繁易主了差不多大概两三年的时间。

    终于有一天,镇上传来了好消息,一个年轻有为又身家清白的富商买下了码头。

    码头的新主人很好,不仅没有赶走任何一个本来就混在码头的人,还带来了许多他们从没听过的工作机会有谁会想到,就连扛着一根竹竿去敲镇子上的人的窗户,催促他们尽快起床上学工作,居然也能挣钱呢

    码头上的人们总算松了口气,他们的生活一点儿一点儿滋润起来了,不再跟镇子上那么泾渭分明。

    那个年轻富商似乎不常待在这儿,在听了码头海盗的传说后,他表示很感兴趣,还资助了一笔款项寻找“最后的海盗”。

    后来不知怎么又有了个传说。说是根本就没什么年轻富商,那是小伊文先生又去外面想办法弄来了一大笔钱,又用易容术打扮成了另一个人的长相只不过这种孩子气的说法也就是在那些半大小子中间流传,大人们多数还是不以为然的。

    谁都知道,小伊文先生去外面是上学的,剩下的时间他可都待在酒馆里。

    上次天边飘起骷髅旗的时候,还有人看见小伊文先生爬到房顶上去放提灯呢。

    再说易容术不过就是骗子的一点小戏法,哪有那么神奇,难道真能让一个大活人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其他人还一点儿端倪都发现不了吗

    货行老板大声跟人谈论着这件事,码头上九成九的人都是天生的大嗓门,他们要跟风浪比谁的音量更高,这一点无论如何都是改不了的。

    在他身后,那个神秘的年轻富商揉了揉耳朵,竖起风衣的衣领,压低帽檐朝远处的海滩走过去。

    那里没有鱼,只有海浪和礁石,没人知道他去那儿干嘛。

    码头上的人们早已经习惯了这位先生古怪的行事,只要能赚钱,就算他拆了码头的浮桥当门板也没人有意见。

    只是每次那个年轻富商离开后,都会有人在天亮前看到幽灵那绝对是个幽灵,半透明的阴影一动不动地站在海里,不论你朝它喊话、泼水还是拿石头砸它,它都一动不动。

    久而久之,已经没什么人再觉得害怕。只是偶尔有人留意到,每一次码头的新主人离开后,那个幽灵的颜色都好像比之前变得更深了一点。

    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个狡黠而明亮的年轻骗子,变成了一个不会动的幽灵,永远困在了曾经最后拥抱过伊文的冰冷海水里。

    这是骗子艾克特的濒死梦域。

    活下来的是伊文弗里蒙特,也只是伊文弗里蒙特。

    “幽灵是艾克特的灵魂”

    z1看着被庄迭从记忆中摘出来的影子,他皱紧眉仔细找了半天,低声说道“在接下来的所有故事里,艾克特完全消失了。”

    “他解离了自己的意识,用来装满他记忆中的伊文。”

    催眠师点了点头“他必须尽快弄到足够的钱买下码头,所以不得不重操旧业,回去当了一会儿骗子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来这里。”

    催眠师看向凌溯,斟酌着问道“这种情况下,他还能算是理智和清醒的吗”

    “很理智。”凌溯应了一声,“你看,他直到这时候,都没有变成黑影。”

    催眠师本能地愣了下,扭头看过去“艾克特的意识就在这个梦域里”

    “怎么可能”z1错愕起身,“茧明明已经探查过了,没有任何活跃的意识波动”

    凌溯不置可否,慢慢揉着脖颈,看向被庄迭从记忆画面中拉出来的幽灵。

    z1足足怔了十几秒,才终于反应过来。

    那道幽灵可跟“活跃”、“意识波动”一点都沾不上

    它一动不动地沉睡着,早已彻底和所有的轨迹雨变成了同样的颜色,像是混合了夜色与灯光的浓厚雾气,一切细节都模糊不清。

    如果不是被庄迭拉出来,z1几乎要以为这也只不过是一道投影。

    “要想办法让他醒过来吗”z1低声问,“这样对他来说是不是太残酷了”

    虽然不知道庄迭打算怎么做,但z1看着艾克特的幽灵,还是第一次对梦中的意识生出了迟疑。

    “我也在犹豫。”庄迭抬起视线,“但记忆中的伊文承诺过,会在冥河的彼岸等他。”

    z1也听到了这句话,他当时没有在意,这时候才隐约意识到什么,皱起眉“你是说”

    庄迭看向z1“你在对面的那个世界,选择休闲放松的时候去了沙滩”

    由于梦中梦的特性,z1有关这一段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尽力回忆了一会儿“对他们几个当时还在系统商店,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想钓鱼。”

    庄迭直接问道“在海滩上,有人和你搭过话吗”

    z1愣了片刻,倏然瞪圆了眼睛。

    有一个年轻人。

    在梦里,他已经记不清对方的长相,只能隐约记起些模糊的片段。

    当他拎着钓竿和钓桶,茫然踩着沙滩思索自己为什么忽然想钓鱼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戴着软毡帽的年轻人。

    对方显得彬彬有礼,摘下毡帽向他问了好,又询问他有没有见到过一场有关码头的梦。

    z1还以为对方也是任务者,听到他提起码头,就和对方谈起了自己刚探索完的濒死梦域,还提到了“茧”准备对其进行封锁,把这场梦转移到潜意识的深处

    “我们去车站。”

    庄迭在整理好的轨迹里找了找,摘下一串被浓雾笼罩的雨滴。

    他们四周的环境迅速变换,无数闪烁着的轨迹雨也悄然隐去,等到一切彻底稳定时,竟然又回到了最初那个被浓雾笼罩的站台。

    潮水退去,三人脚下的孤岛也变成了地面。

    直到这时候,z1才意识到他们站着的位置竟然和最初进入任务时一模一样,而他再度出现在了轨道的对面。

    “这片梦域的任务人数是四个人,恰好是骗子的人数,而你们按照茧探索出的那条路线,又契合了四个骗子的行动轨迹。”

    庄迭说道“所以,在回到这场梦的时候,你被梦识别成了轨迹中已有的角色。”

    “如果是正常的任务者,应该站在我们这一侧,并且在进入梦域时就获得一张车票。”

    庄迭看着他“你很可能不是被茧送回来的。”

    z1现在也隐约想起来了“对我好像是被人用霰弹枪托砸晕了,然后拖到了一艘船上,一路飘进了任务”

    他抬手在脑后摸了摸,竟然真的摸到了一个拳头大的包。

    催眠师帮他扒开头发检查了一下,看着依然肿得发亮的淤血,心情有点复杂“该怎么说呢不愧是海盗和一级任务者吗”

    “还是有点疼的,但我以为是因为用脑过度,就没多警惕。”

    z1揉了揉后脑勺“我懂了,那辆电车之所以不肯拉我,是因为我无意中领了其中一个骗子的角色很可能就是艾克特的轨迹线。”

    他还记得自己第二次去码头时,被货行老板拎起来、差一点扔进废船坞里去喂鱼的经历在艾克特的回忆中,这一段也同样存在,也同样是设定好的“轨迹”。

    “那用电锯吓唬酒馆老板、给打手剃头呢”

    催眠师忍不住追问“这些也是设定好的轨迹吗当时应该还没有这种东西”

    “这些就是另一种情况了。”z1解释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庄先生就是那时候开始怀疑,梦主的意识依然在这场梦里的。”

    他一边说,一边抬头看向庄迭。

    能对不属于当时那个年代的东西做出反应,也就意味着这场梦还保留着“思考”的能力。

    见多识广的少年骗子藏在梦里,被突然出现的厉害玩意儿吓了一跳,但还是凭借本能的思考,模拟出了新的轨迹。

    因为这种新的意外刺激,沉睡已久的意识开始解冻苏醒,所以才有了那场突如其来的情绪失控和认知海啸。

    “还真是把自己解离得干干净净”

    z1沉默了半晌,走向被庄迭领着的幽灵少年,轻轻叹了口气“完全没有梦主的样子,自己的轨迹被别人领了都没关系吗”

    “他大概很期待有人能做得比自己好吧。”

    催眠师轻声回答“他不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他和伊文其实都已经做到他们能做的极限了。”

    那是两个连身形都还很单薄稚嫩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像他们躺在草丛中、枕着手臂期望的那样,长成优雅的绅士和温和的画家,结伴坐着火车去所有地方旅行。

    z1没有开口,只是没能忍住抬起手,揉了揉那个幽灵的头顶。

    接触到那个少年身形的幽灵的一瞬间,一股无形的巨力骤然让z1变了脸色。

    仿佛漫无边际的冰冷窒息感,瞬间无声无息地淹没了z1。

    他像是忽然被限制住了全部行动,全身的力气都骤然消失了,有什么拖着他不断向下沉。

    催眠师最先发现了异样,惊慌抬头“凌队”

    “没关系,长一长记性不是坏事。”

    凌溯现场教学,拍了拍z1的肩“记住了吗这才是真正的认知侵入。”

    z1“”

    “闭上眼睛。”凌溯说。

    z1一动都不能动,连眼睛也被迫只能一直睁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凌溯轻叹了口气,左手封住了z1的视线,右手似乎是用了某种寸劲朝他胸口倏地一推,就将z1彻底推出了属于艾克特的轨迹。

    他毫不耽搁,抬腿把依然没有恢复行动能力的z1踹向催眠师。手术刀落在掌心,寒光一闪手起刀落。

    幽灵的左胸多出了一道伤口,像是水银一样半凝固的冰冷液体缓缓淌出来。

    凌溯专注地盯着那道伤口,伸出左手,庄迭已经将同样从轨迹中取出的草叶交给了他。

    凌溯用那片草叶在丝绸郁金香上打了个结,拢在掌心双手一捻,再摊开手掌时,已经变成了一朵真正的、正热烈开放着的郁金香。

    他割断了所有的轨迹,把缠绕着青翠草叶的郁金香放进幽灵空着的胸口。

    庄迭取出属于伊文的画笔。

    笔头上汇聚起带有色彩的雾气,那是种流动的蓝色,像是海浪在夜里闪烁的点点荧光。

    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总是注视着艾克特。

    伊文长久地注视着艾克特,那个像是狐狸一样狡黠、却又像是兔子一样单纯善良的少年,是比任何人都更可爱的骗子。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短,每分每秒都用画笔记录下来也不够。

    艾克特悄悄往他的咖啡杯里加牛奶,偷偷趴在学校的窗户外面看他,趁着他睡着给他口袋里塞小孩子才感兴趣的糖块。

    艾克特拖着他在铁轨上跑,抱着他在草丛里打滚,骑着那匹马,追着电车风驰电掣地狂奔。

    他们半夜去码头上游荡,被夜色笼罩的海滩上,艾克特彬彬有礼地朝他脱帽,牵着他的手,在没有音乐的节拍里跳着那些只有恋人间才能跳的舞。

    那个世界上最笨的骗子,还以为从没泄露过自己的心意。

    那支画笔完全不需要被入梦者控制,它熟练地、专注地、一丝不苟地描绘着艾克特的每个细节。

    电车缓缓入站,这一次z1顺利登了上去。

    庄迭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金币,他们所有人都上了车,只有幽灵依然被拒绝在了电车外。

    艾克特的幽灵还留在原地。

    他缓慢地低下头,茫然地看着陌生的、多出了颜色的自己,和在自己胸口盛放的鲜花。

    凌溯轻轻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好吧,好吧”

    他揉了揉脖颈,起身朝驾驶室走过去,没过多久,即将加速飞驰的电车速度就忽然慢了下来。

    那种速度慢得像是踢着草丛走路,一边慢腾腾地往前走,一边不着痕迹地悄悄往身后看,不耐烦地等着那个迟钝透顶的家伙尽快追上来。

    幽灵被一顶扔出来的软毡帽砸在了脸上。

    他愣了愣,忽然用力攥住那顶软毡帽,急切地踮着脚抬头。

    他从没做出这么大的动作,整个梦域都随着梦主的苏醒而剧烈地晃了一晃。

    “伊文”

    幽灵轻声说了一句,他的眼睛恢复了原本的颜色,呼吸陡然急促“伊文伊文”

    这是伊文的帽子,他一定没认错可伊文明明再也不会回来了。

    伊文出了什么事他记不清了,有人搞乱了他的脑子,所有轨迹都乱成了一团,面前有无数条铁轨延伸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这些铁轨都通向什么地方这辆电车会开到哪儿去

    老天爷,伊文在车上,他还在想这些没用的东西

    鬼才管这种事

    他攥着帽子,不顾一切地拔腿追着电车跑起来。

    他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狂奔,咧开嘴一边笑着一边放声高喊,用力朝车窗里的人晃着胳膊。偶尔被脚下碍事的石头绊倒,又飞快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他兴奋地大声唱着歌,那是他在码头学会的,酒馆的老爹说这是“海盗之歌”,只要唱起歌,就能在大海上找到失散的同伴。

    艾克特一边拼命追赶着列车,一边快速在附近寻找。

    他很快就找到了一驾没有人的马车,艾克特浪费了几秒钟的时间解下一匹马,从口袋里摸出几个不知哪来的金币扔进车里。

    他飞身上马,追着那辆驶向远方的电车冲了出去。

    电车去的不是码头那条常用的铁轨,再向前走就是海,车会一直开到海里去可那又怎么样

    他可是去找伊文,就算去天边、去世界的尽头也没问题

    艾克特在马上站起身,明灿的日光映着海面上的粼粼波纹,他毫不犹豫地纵马跃进去,冰凉的水花四溅,让他忍不住又想起了自己的恶作剧。

    为了让从没下过海的幽灵之子好好享受一回海洋的滋味,他特地弄了满满一盆海水放在酒馆的门上,结果一不小心就扣了先推门进来的老爹一身。

    伊文拖着他拔腿就跑,他们两个风一样地跑过码头,跳过浮桥,踩着货行老板那些金贵的货箱子蹦来蹦去。

    艾克特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海水,他正要继续追上去,却发现电车竟然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他好像跑得太快了一点,马上就要跑到对岸了。

    这里没有轨道,也没有车,只有蔚蓝的海水,它们蓝得就像伊文的眼睛

    艾克特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愣了愣,忽然分辨出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伊文划着一艘小木船,从已经不算遥远的岸边过来,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小海盗划船的本事还是那么差,这么一小段就累得受不了了,扶着膝盖喘着粗气。

    “你怎么才来”

    伊文从船上跳下来,他不敢碰那匹神气的高头大马,只能停在了不远处“我在这儿等了你一百多年只靠我自己又回不去,幸好碰上了个从对面来的人,我拜托他回去找你”

    艾克特刚毫不犹豫地跳下马,他朝伊文走到一半,愣了愣“多久”

    他明明只是在那片冰冷的海水里睡了一觉。

    那种滋味儿的确很难熬,难熬到他几乎怀疑自己冻在原地几千年、几万年了可那毕竟是不可能的。

    他没听清楚伊文说的时间,艾克特有点不安,停住脚步“等了特别久吗对不起”

    伊文话头一滞,飞快打断道“管这个干什么你见到我,能想起来的就只有戳得那么远跟我说话吗”

    艾克特对这种状态很熟悉,沉稳的天才画家只会在这种时候变得格外蛮横不讲理,显出一点家传的海盗本色。

    他清了清嗓子,不合时宜地提醒“伊文,你耳朵红了”

    话没说完,就被迎面泼来的一捧海水彻底打断。

    艾克特灌了一嘴又咸又苦的海水,反而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眼泪都出来了那些眼泪越淌越多,他整个人像是融化了一样,精疲力竭地一头栽倒进海水里。

    在他被海水淹没之前,伊文已经扑过去,死死地用力抱住了他。

    “我终于梦见你了。”艾克特摸了摸他的脸,轻声叫他,“伊文。”

    他露出了一点疲倦的笑容,满足地叹了口气,把脸埋进伊文怀里。

    这是他最后一点儿能转得动的脑筋了,等到这一点意识也消散干净,他最后的痕迹大概也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谢谢你。”艾克特闭上眼睛,“这次可真像是真的”

    还没等他在这场最棒的梦里彻底睡去,艾克特的头发就被毫不客气地用力拽住,拉扯头皮的疼痛瞬间把他的心神又强行扯了回来。

    艾克特有些错愕,又惊又疑地睁开眼睛。

    他没有消失。

    被放进胸口的那朵花依然清晰而热烈地绽放着,维持着艾克特的意识,让他没有像预期中的那样就此消散,依然坐在冰凉的海水里。

    伊文也没有消失,这不是他的梦,他们就在离岸不远的海水里。

    在艾克特的衬衫胸口,还有一张被叠成四方块的纸。

    “不能看”艾克特忽然回过神,飞快去抢,却还是被伊文提前拿到了手“我给你画的画,我自己也不能看”

    艾克特张口结舌,脸上也不争气地烫起来。

    “好了,省省力气。”伊文抱住艾克特,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上面还写了别的是对面那些来客的留言。”

    伊文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养花指南”

    艾克特“”

    “让我定期给你胸口的花浇水,多让它见阳光如果想进一步了解更详细的种植技术,可以去找一片向日葵花田,那里的主人可以给我们帮助。”

    伊文飞快念完了那张纸上的内容,折起来放进自己口袋里。

    他端详着靠在自己怀里的艾克特,那些鲜亮的颜色被海水浸泡得褪去了一点,又露出了那种浓厚的、一时半会儿估计没办法彻底消散干净的,冰冷的乳白色雾气。

    艾克特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些局促地伸手去挡“别看,伊文,它们不好看”

    伊文握住艾克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迎上那双蓝眼睛,艾克特就忘了要说的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对不起。”伊文轻声说,“对不起,再也不会了。”

    “别提那些事了对了,不如我给你讲讲我把你的码头建成了什么样”

    艾克特扯了扯嘴角,他逐渐理顺了自己的记忆“你一定不相信那儿现在漂亮极了,到处都有商船来来往往,是正经生意酒馆后面的空地,我把它种满了郁金香,都是真花,我真希望能把它们送给你。哦,对,你已经看见一朵了”

    他握住伊文的手臂,兴奋地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却又在察觉到伊文的动作时,迟疑着停下了话头。

    伊文吻着那些褪色的地方。

    他闭上眼睛,安静地亲吻着艾克特被冻结的灵魂。

    那些吻比任何治疗都更管用,白雾泛起了淡淡的红色、变得有点发烫,那里面像是有金色的细沙开始缓缓流动,不听话的水汽又从艾克特的眼睛里冒出来。

    “我不想哭的。”

    艾克特的嗓子有点哑,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我想了好多种我们再见面可能发生的事,我没想到我会哭。”

    伊文抬手去抹他脸上的那些眼泪。

    他扯了扯嘴角,轻声回答“这没什么丢人的,艾克特,你要还算是个绅士,就在咧着嘴哭的空档也帮我擦一下眼泪。顺便提醒你,我的鼻涕马上也要不争气地流出来了”

    艾克特正手忙脚乱地翻找手帕,听到最后,实在绷不住地笑出来“别逗我笑伊文,我哭得正起劲呢”

    伊文抿起嘴角,他的耳朵已经变得通红,伸手抱着艾克特一起滚进海水里“看,这样就都解决了。”

    “才没有,你的鼻涕可不能被海水藏起来”

    艾克特灵巧地跳起来,拔腿就往前跑“快带我看看你住的地方我已经迫不及待在你的床上好好睡一觉了”

    伊文结结实实呛了口海水“艾克特,你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你的绅士风度让你扔去哪儿了”

    伊文用力敲了敲生疼的额头,他晃了下脑袋,快步追上去。

    他原本还打算和艾克特计划一下,尽快去拜访纸上说的“向日葵花田的主人”,弄清楚怎么能让花开的更好但现在先让计划靠边站吧。

    伊文气喘吁吁地追上艾克特,把自己找了一个世纪的小骗子扑倒在沙滩上,扯下领结,结结实实地把两个人的手绑在了一块儿。

    他整整一个世纪都没敢合眼,也困得不行,必须回去舒舒服服躺上一会儿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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