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茧”的常规时间线里,三年前,凌溯曾经担任过第一批拓荒者的队长兼教官。
之所以说是常规时间线,是因为在各个部门中,时间的流速同样也是不一致的。
“你也听说过吧为了最大限度争取时间,重要部门的时间流速会被调整得更慢。”
休闲梦域的负责人给庄迭介绍“技术研发部门是40:1。需要做出极为重大的关键性决策的时候,那些核心负责人偶尔会进入100:1的梦域里。”
这种事对内对外早都不是什么秘密,即使是用于休闲的半开放解压梦域,跟现实中的时间比起来,也有10:1的基础流速差。
这些极为悬殊的时间差距,其实正在潜移默化、不着痕迹地,将这些人从现实中悄然剥离出来。
为了抵抗这种剥离,总部已经进行了一系列改革除了极为特殊的情况,每个自然天每人都必须从睡眠舱中强制退出五小时以上。任务者必须详细记录现实生活,必须熟知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居住环境、身高体重、生日、长相和年龄。
不论多优秀的精英任务者,在连续执行一年或是满一百次a级任务之后,就会被强制退休,回到现实中进行修整。
庄迭点了点头,打开笔记本记下来。
“你这个习惯也像是凌队教出来的。”
休闲梦域的负责人笑道“他们也是,人手一个笔记本我第一次开会的时候什么都没带,总觉得自己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错。”
在第一批拓荒者眼中,那个来历不明的神秘教官,简直就是心理阴影最直接的具象化。
虽然现在同样也算是个青年才俊,但那时候的凌溯,还要比现在显得更年轻不少。
不仅年轻,而且锋利那是种冰冷的、从不打折扣的锋利,就像他手里总是摆弄的那把泛着寒光的手术刀。
同期还有几个负责辅助的教官,虽然严格,但也总归还有些人情味儿,偶尔还会有人忍不住对累成幽灵的队员们心软,偷偷放宽一些要求。
在s0的字典里,是从来没有“心软”这两个字的。
他好像从来没有满意的时候,对训练成绩总算达标了的队员也只是点点头。
更多的时候,他就只是一个人坐在训练场旁边的器材顶上,仿佛是漫不经心地监督着那些血肉横飞哀鸿遍野。
年轻的教官最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除了“不行就退出”,就是“不达标永远别想拿合格证”偶尔说上一两句语气缓和的软话,压根用不着猜,九成九都是反讽,必须立马反思是不是又犯了什么格外低级的错误。
只不过,即使怨声载道,却也没什么人不服过凌溯。
凌溯的训练强度比所有人都大,折磨得他们痛不欲生的精神力操控,在教官那里就像是随手为之的小游戏。
在队员们眼中,s0就像是一把手术刀,永远可靠,永远精确,也永远冰冷得仿佛丝毫不近人情。
这种刻骨铭心的印象彻底定格下来,还是在他们所有人被派出去,尝试进行了第一次对潜意识领域的拓荒行动之后。
第一次拓荒行动,出去的十九个拓荒者里只回来了十二个。
剩下的七个人都被困在了潜意识的荒原上和那里层出不穷的危险、陷阱和无边的荒芜比起来,训练场简直轻松得像个温室大棚。
点过名之后,那个年轻的教官扔下花名册,转身离开训练场,就这么消失了一个星期。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总归再出现在训练场上的时候,凌溯已经把那七名掉队的拓荒者一个不少地全都拎了回来。
众人被失而复得的惊喜砸得蒙了半天,兴高采烈地冲过去。刚准备按照常规发展把教官抬起来往天上扔,就被劈头盖脸地严厉训斥了整整三个小时。
这一次,所有人都被罚跑了七百圈。
意识世界里的跑圈虽然不会真的消耗体力,但疲惫和仿佛跑不到头的漫长煎熬却都是实打实的。
在一圈又一圈、仿佛永远也跑不到头的跑道上,他们终于被迫开始习惯,并逐渐适应了属于拓荒者的寂寞。
第二次拓荒行动虽然同样出了不少波折,但总算是做到了全员归队,让教官痛失了一次罚跑圈的机会。
“你们要追忆往事,就自己找个墙角去尽情追忆。”
凌溯靠在训练场边上,有气无力地打断“非得投射出来放小电影吗”
“没办法,教官,你给我们的暗示我们解不开。”
总负责人跑了十几圈才终于稍微找到了点感觉,停在他面前,原地小步踮着“不这样很快又要忘了。”
凌溯原本不太想思考有关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一阵头疼“谢谢你。”
总负责人条件反射地回头,一群人已经迅速凑到了一起“教官说谢谢你”
“就是谢谢的意思”凌溯拍案而起,“都给我把笔记本收起来,谁也不准翻了”
终于等来了熟悉的训斥,众人长舒一口气,彻底放心下来,迅速收起了打开的笔记本。
凌溯已经没什么勇气去看小卷毛的神色,在一片灼灼的注视下,心情复杂地晃悠悠坐了回去。
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完全没能想到短短三年时间,“茧”的高层在几番轮换之后,竟然变成了这样一种让人隐隐生出些担忧的离谱局面。
“我是来给庄迭办手续的。你们可以给他挂名,但要保证绝对的自由,取消掉对他的后台监控和记忆上传。”
凌溯深吸口气,揉了揉额头“我的队员”
他下意识向不远处扫了一眼,发现没了人影,倏地坐直“我的队员呢”
“那边在针尖上垒鸡蛋。”总负责人朝训练场示意,“就快追平我们的最高记录了。”
事实上,他们已经注意了庄迭很长时间。
不只是在这个训练场上虽然凌溯及时下手封了d2的口,在写报告时也特意模糊了庄迭的存在。但数据毕竟不会作假,高得离谱的贡献值和反常的升级速度还是没过多久就引起了“茧”的总部的兴趣。
而根据他们的调查,就在不久之前,庄迭还只是个失业后宅在家里、经常出入睡眠障碍科和各种诊所看病的普通年轻人。
“从有任务人员注册以来,所有的拓荒者、破茧者、临时和直属任务者的名单,我们这里都有记录,可以确定庄先生在之前从没从事过相关类型的工作。”
总负责人看着凌溯,他的神色严肃下来“凌队,你的要求很合理,我们没有异议。”
在不刻意维持着意识中的认知、牢牢记住凌溯的身份时,那些明明深刻到极点的记忆就像是抓不住的细沙,迅速流淌进了潜意识的深处。
他们看着凌溯时,又像是面对着点头之交的下级小队负责人了。
总负责人眼底闪过些失落,认真看了一会儿变得陌生的教官,才又开口“我们很欢迎庄先生能成为我们的一员但在此之前,可以问问庄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吗”
凌溯坐在台阶上,屈指轻敲了两下膝盖。
他没有开口,只是平静地迎上总负责人的视线,微微偏了下头。
“我们对庄先生的身份有所怀疑。”
见到凌溯没有回答的意思,总负责人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这种怀疑没有凭据,他的信息都很合理,标准得找不出任何问题但你教过我们,当一切完全合理、全部线索都指向同一个标准答案的时候,这个答案通常会有问题。”
因为“人”这种生物,是永远不可能真正按照预定好的轨迹,完全标准化地活着的。
任何一个小得不起眼的变动,一次临时起意,一个心血来潮的计划,一场不小心睡过头的梦,都可能会对通往未来的轨迹造成几乎不可见的一点偏移。
而这些一次又一次叠加起来的、再细微不过的偏移所造成的结果,通常还有另一种更为普遍,更容易被人们所理解和接受的叫法。
“不可控的命运”。
“我还教过你们,也不是每一个标准答案都一定有问题。”
凌溯慢慢说道“每个人都有秘密。如果这个秘密不会造成任何妨碍,就没必要再追究它。”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温和得像是闲聊,眼底却又透出了点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在某一个瞬间,这些由于时间流速各不相同、已经阔别训练场多年的负责人们,像是又看到了那个神秘的年轻教官。
锋利、冷冽、沉默,像一把活着的手术刀。
总负责人愣了几秒钟,才从意识深处瞬间反射的跑圈本能里挣脱出来,用力晃了晃头强行回神“放心。”
“我们总不可能因为的资料和履历太标准,就拒绝庄先生的加入这也太离谱了。”
总负责人无奈地笑了笑,他看出凌溯的心思已经全然不在这里,回头看了看已经去挑战独轮车项目的庄迭“不管怎么说,教官,我们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我们每个人都欠你不止一条命。”
总负责人认真地看着凌溯“那场拓荒行动里”
“我就该顺便让你们把这些全忘了。”凌溯忽然打断,抬手用力揉了揉脖颈,“一会儿是不是又要套我的话,找我核对时间线”
总负责人话头一滞,回头看了看其他人“这是第三步,第二步是想给你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快进到第六步。”凌溯皱起眉,用力挥了挥手,“解散。”
这一次,他这个前任教官留下的心理阴影和条件反射却似乎不怎么好用。
半晌过去,面前那些人依然一动不动地戳着,胆大包天地盯着他看。
凌溯轻轻扬了下眉,收回视线,扫过这一群人。
众人低声交流了几句,还是由总负责人走上前,代表发言“我们发现规律了,教官你只要一看庄先生,就不像那个时候的你了。”
在拓荒行动里,凌溯救过他们每个人不止一次,却从不和他们多说一句话。
总负责人第一次见到那个年轻的教官失控,在一个拓荒者永远陷入了某个梦域之中,意识与梦域彻底融为一体的那天。
s0尽了一切努力,依然没能把那个拓荒者及时拉回来。
那天没有安排任何训练,总负责人在监控室里值班,看着他面无表情地一次又一次用精神力轰击着封闭的格斗场,直到把所有训练器械全都碾得粉碎。
后来,总负责人逐渐意识到虽然他们的教官据说是心理学领域最出色的年轻人才之一,但在像个正常人一样体验和表达情感这种事上,s0的表现似乎糟糕得一塌糊涂。
糟糕到其实并不擅长应付任何一场别离。
结束训练后,他们已经很久没再见过。直到现在,众人其实也不能完全分辨清楚,这种状态下的魔鬼教官具体有什么变化。
还是一副不苟言笑的严厉架势,还是不习惯任何一种哪怕稍微正常一点的感情表达,偶尔垂下视线的时候,还像是一柄被训练成专门为了任务而生的冰冷的手术刀
只不过,看向庄迭的时候,凌溯更像是活着的。
那是种非常特殊的变化,无法被任何仪器捕捉和察觉。只不过是在某一刻,原本静止的命运轨迹开始缓缓流动,开始导向完全不同的、既定规划之外的未来。
那层冷淡到近乎透明的坚硬冰壳里,跳跃着他们从没见过的火苗。
“因为有庄先生在,所以你不会把我们全给揍一顿。”
总负责人动用权限关掉了监控,他耐心地劝凌溯“就是一大堆久别重逢的拥抱。教官,只不过是稍微影响一点儿你的形象”
凌溯沉默了几秒,断然起身拔腿就跑。
庄迭把独处的空间留给了凌溯和他的队员,正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练习骑独轮车,忽然察觉到地皮震动,抬头就看见一队人浩浩荡荡冲了过来。
他下意识捏了下闸,还没等失去平衡,就被凌溯一阵风似的揽住。
“小卷毛,咱们配合。”
凌溯单手扛着他,把独轮车踩出了残影,转眼将那一群人甩在了身后“我数一二三。”
“教官”总负责人边跑边喊,“这个训练场不能强退睡眠舱是锁定模式,你是出不去的”
“不要紧,我们没用睡眠舱。”
凌溯扔开那辆独轮车,他扛着庄迭利落地翻身跳上训练器材,退后两步,把小卷毛轻轻在身边放稳。
这片训练场没做过什么改动,从这里看下去,和记忆里的差别并不大。
模拟的自然风不冷不热,吹得人很舒服,草地的颜色和远方的云搭配得正好。
他以前还从没发现过这些。
凌溯深吸口气呼出来,忽然笑了笑。
庄迭蹲在他身边“队长”
“没事”凌溯摇了摇头,“就是忽然觉得,活着真不错。”
他把庄迭抱在怀里,尝试着摸索到了庄迭的游戏头盔,轻声数道“一,二,三。”
总负责人带着众人扑了个空。
那个曾经救他们不知道多少次、却又总叫他们闻风丧胆哀鸿遍野的魔鬼教官抬起头,抱着怀里的搭档,晃悠着双腿坐在惯常的训练器械上,年轻的眉宇间第一次露出了符合年纪的笑容。
凌溯和庄迭同时摘下了对方的游戏头盔,两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训练场中。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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