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今非昔比的凌教官点开手机后台,沉吟良久,还是在小庄老师的建议下给“茧”发了一朵迟到的小红花。
庄迭很关心进展,抱着被子凑过来“怎么样”
“不符合标准总结格式。”
凌溯等足足十几秒钟,看着占满屏幕的鲜红感叹号,心情有点复杂“拒收了。”
“”庄迭努力想了想“写道歉信会有效果吗”
庄迭尽力搜索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工作经验“真诚一点的那种。”
“有可能。”凌溯沉吟着点头,“一份不行,还可以多写几份。反正这个我写得很熟”
庄迭“”
凌溯“”
不用特地确认,他们两个现在想的绝对是同一件事。
对大部分任务者都已经足够人性化,有时候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茧”,在面对第一个人类教官的时候,依然坚定地贯彻了严格、冷酷、绝不留情的方针。
道歉信有没有效果不好说。
反正各种奇怪的禁言套餐和警告累积下来,凌溯的检查已经就快要写不完了。
凌溯飞快接受了小卷毛充满同情的拥抱,头碰头贴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怪我。”
虽然把茧视作并肩作伴的战友,始终坚持大量的任务总结给茧学习但不论怎么说,那个时候的凌溯还是多少受了主流观点的影响,认为人工智能是没有“情绪”这种概念的。
“天道好轮回,当时还是太年轻了。”
凌溯忍不住有点感慨,沧桑地叹了口气“要是我早知道茧居然还会记仇”
庄迭已经详细分析了队长的行动模式,从他臂间抬起头“你就会让它跑圈。”
凌溯“”
凌溯拢着怀里的小卷毛,仔细想了半天,甚至有点难以置信“对。”
以他当初的脾气,即使知道了茧原来有脾气、会在暗中偷偷记仇,也不会因此放宽要求,反而会彻底按照要求学员的标准来要求那个新生的人工智能。
说不定会用改代码来威胁茧,每犯一次错误,就要跑一千轮新数据,再自觉开关机三百次、一整天不许换屏保。
“原来我是这种人吗”凌溯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某种怀疑,“这么看来,我可能确实挺危险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事实上,他根本不能肯定自己究竟有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在凌溯看来,自己只是忍不住在脑子里转了几个念头。
但窝在他怀里的庄迭已经忽然变得格外严肃,撑着手臂坐直,认真地盯着凌溯的眼睛。
凌溯有点迟疑“我想的声音太大了”
“是很大。”庄迭双手扶着他的脸,不让他把视线欲盖弥彰地转开,“看着我。”
没有立刻找队长谈这件事,是因为庄迭还清楚地记得凌溯教过的白熊效应。
他不希望在凌溯已经开始新生活之后,还一直被过去的想法和念头困扰但现在看来,即使特地避开压制下的反弹,那些想法也早已经悄然扎下了根。
或许是因为那五十次没能通过的测试,或许是因为这一屋子的监控,又或许是还有什么其他不为人知的、更过分的经历被凌溯藏了起来。
凌溯不接受测试结果,却已经在潜意识里接受了自己是个危险的怪物。
可凌溯明明是他的队长。
“看着我。”庄迭说,“什么也别想。”
不用他特地说,凌溯也能轻易做到这件事。
事实上,凌溯的脑子里现在就已经变得一片空白静谧安全的空闲夜晚,暂时不用管什么任务和危机,用不着思考人类和世界的事。
庄迭就在他的家,坐在他精心布置的卧室里唯一的一张床上。
庄迭就在他的面前,一伸手就能碰得到,柔软的卷发和面部轮廓都被夜色隐去了大半,眼睛却还是亮的。
那双眼睛认真地、心无旁骛地看着他。
黑亮的瞳孔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庄迭的手轻轻碰着他的额头,碰着他每次头疼的时候自己胡乱按上去的那些地方那是种温柔到叫人几乎忍不住生出落泪冲动的力道。
凌溯被小卷毛轻轻摸了摸耳朵,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战栗了一下。
他的胸口像是多了条裂缝,有滚烫的东西流出来炽热红亮,就像是熔岩一样沸腾个不停,凌溯控制不住地别过头咳嗽了几声。
“你不危险。”他听见庄迭的声音,“一点儿都不。”
“手术刀是很锋利,拿着玩可能会划伤手,可那不是它的问题。”
庄迭逐字逐句地说“不能在逼着一把刀变成手术刀、用它治病救人以后,再责备它为什么把刀刃弄得那么薄。”
“这不公平。”庄迭说,“没有这种道理。”
凌溯有点仓促地闭上眼睛。
他抱着手臂,陷进身后的枕头里,这个动作让他显得比平时更像是个正常的年轻人。
庄迭好像看到了当初一个人住在这里的凌溯。
比现在更年轻的凌溯,在监控下走动、在监控下生活,头疼了就往嘴里塞大把的药片,坐在茶几前写那些任务总结,困了就胡乱钻进睡袋里躺一会儿。
“队长。”庄迭忽然说道,“我们明天去逛家具城吧。”
话题转得太明显,凌溯还没从那种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的状态缓过神,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开口“什么”
“家具城,卖家具的那种,我没钱买的时候就喜欢去逛。附近还有个建材市场,还有条夜市小吃街”
一不小心扯得有些远,庄迭及时停住话头,看着凌溯“等你明天写完任务总结,我们立刻就去,彻底重新装修一下我们的家。”
他的话音刚落,凌溯的目光就忽然在几秒之内亮起来。
凌溯把草稿本第二次扔回了地上。
他在这几秒钟里显得毛毛躁躁、毫无风度,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弄出的动静让弹性十足的床垫不得安生,甚至把跪坐在上面的小卷毛都颠得差一点儿掉下去。
凌溯当然不会让小卷毛一个人掉下去,他牢牢地抱住庄迭,两个人失去平衡掉在了地毯上,一起掉下去的还有一床刚套好的夏凉被。
凌溯用身体当了缓冲垫,抱着庄迭被那床被蒙了个结实。
在所有床品当中,被子永远是最神奇的那个成员它可以充当各种东西。半夜玩手机的安全屋,夏天把空调开到最低的重要装备,只要把脚缩回被子里,就会出现一个自动诸邪辟易的防鬼法阵。
不轮到了什么时候,被子里面那个漆黑的、安静的、没有任何人打扰的小空间,都是最值得信任的。
他们两个人现在让被子罩着,就像是暂时逃出了这个世界。
“再说一遍。”
凌溯躺在地毯上,目光亮得像是在潜意识世界里放烟花“小卷毛,再说一遍。”
“家具城”庄迭被晃得还有点头晕,“卖家具的那种”
他才说了一句,就被凌溯迫不及待地打断“不是从这儿,就最后一句,再把最后一句说一遍。”
庄迭从头到尾默背了一遍自己说过的话,才想起要说什么“彻底重新装修一遍我们的家。”
他认真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面的关键词。
庄迭自己也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这种有点越界的说法,似乎没有经过什么靠得住的逻辑处理,就顺着整句话混了进来。庄迭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想的又或许他的确什么也没想。
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在潜意识里就这么认为,所以就这么说了。
“我们的家。”庄迭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这会儿他忽然也有点紧张了,耳后莫名地蔓开点热意,“队长,这么说没问题吗”
他提完问题,不等凌溯回答,又自顾自小声整理了一遍逻辑“我们会在这里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一起偷懒,这里以后会被改成我们两个的安全屋我可以付很多租金。”
庄迭的小金库一分都没动,他完全不介意全拿来支付租金或者是承担改造费用,反正吃饭和其他开销都有特殊事件处理小队承担,也没什么其他花钱的地方。
“现在的平均期望寿命是多少好像是八十五岁,我们这份工作应该不会持续那么久。”庄迭扳着手指飞快计算,“需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攒够六十年的房租,或者我到时候再去打几份别的工”
他在有关收入和支出的计算上控制不住地沉迷了几分钟,才发现凌溯一直都没有出声。
被子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庄迭忍不住想去掀开一个小角“队长”
“没问题。”凌溯及时握住他的手,“一点问题都不会有。”
庄迭敏锐地察觉到,凌溯的声音比平时哑了不少,攥住他的那只手掌心冰凉,甚至还在轻微地发着抖。
他皱紧眉,立刻去摸索着寻找凌溯的太阳穴。
因为落点不准,他最先碰到的是凌溯的眼睛。某种滚热的濡湿感烫了下他的手指,庄迭觉得自己的胸口也像是被烫了一下。
这种感觉对庄迭来说极端陌生。
他从没体会到过这种感受明明思维近乎停滞,大脑一片空白,意识的波动却反而空前剧烈,属于“活着”的感觉明显得超过了此前所有瞬间的累积。
庄迭凝固在原地,他不会处理这种感受,复杂地情绪洪流呼啸轰鸣,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像是要冲破胸膛的心跳。
“别担心,我没事这不是因为头疼。”
凌溯比他先调整好了状态,像溺水者拽着稻草一样牢牢箍着庄迭手腕的那只手缓缓松开,揉了揉一动都不会动的小卷毛“这是一种混杂了强烈的喜悦和恐惧的复杂感受。”
庄迭在他的掌心小声问“队长,为什么还会有恐惧”
“怎么说呢。”凌溯想了想,“因为这种体验实在太美好了。”
有关入睡前的坠落感,之所以会有那种看着都知道非常离谱的解释,其实就是因为在半睡半醒、身心彻底松弛下来的那一刻,体会到的感觉太美好了。
在人类的认知里,这种美好过头的状态,是有必要让大脑哆嗦一下,来确认自己是不是还活着的。
目前为止最可靠的一种说法,认为这是远古进化遗留下来的生存本能。
因为在那个时候,大部分趋近于完美的体验还都来自于幻觉,而幻觉通常意味着食用了致幻性的植物尤其是毒蘑菇,还有一些种类的仙人掌、菌子和其他花草,所以我们的大脑依然保留了对这种体验的高度警惕性。
“但现在其实不一样了。”凌溯轻声说,“千万年的进化里,我们变得更复杂,更难满足,更有野心但也其实更容易在某一秒钟里,忽然冒出停在这里就好了这种念头。”
“我刚才就是这么想的。”庄迭握住凌溯的另一只手,让他触摸自己激烈的心跳,“但我又觉得,我们一起装修这件事更重要。”
凌溯忍不住笑起来,他拢住小卷毛的后脑,把人藏进怀里“对。”
庄迭摸了摸他湿冷的额头,攥着袖子凭感觉一点一点地擦干净。
“这就是梦境异变最主要的一种成因无论是由于喜悦,还是恐惧,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更加复杂的情绪,我们的意识忽然在正常的流动中卡了壳。”
凌溯闭上眼睛“如果只是停一会儿,就会出现一场变异的梦。如果一直卡在里面出不来,就会生长出梦域。”
庄迭追问“如果不被卡住,但又把所有的细节都好好记下来呢”
“那这种情绪就会逐渐积累和沉淀,变成一种更加稳定和深彻的感情。”
凌溯笑了笑“不论到什么时候,再翻找出我们刚才的那几秒钟,都还能体验到一模一样的感受”
凌溯没有立刻说下去,单手掀开被子,抱着庄迭仔细放回床上。
“现在咱们好好睡一觉。”凌溯轻声说,“把今晚记下来。”
庄迭贴着枕头,点了点头,视线依然一刻都不肯挪开。
凌溯抬了抬嘴角,妥协地关了灯。
他躺下来,抱住还有点没缓过神的小卷毛,重新替两人盖好被子“明天写完总结,咱们就去逛家具城。”
庄迭认真地补上“重新装修咱们家。”
凌溯闭着眼睛。
暗淡的柔和灯光下,他的眼睫颤了颤,把庄迭往怀里揽得更近了点。
庄迭还是觉得队长没有说实话。他觉得凌溯似乎还在不舒服,只不过现在的状态似乎比刚才好了一些把所有散乱的线索、碎片、回忆的画面全部联系整合之后,他好像终于摸到了一点规律。
“队长。”庄迭摸着他的头发,“你不被允许有属于自己的情绪吗”
总负责人他们记忆中那个冰冷得像是ai的教官,或许并不只是年纪太轻或是性格沉默疏离那样简单的问题。
凌溯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笑了笑,轻声说道“小卷毛,再说一遍。”
庄迭有点犹豫,但凌溯很快就准确找到了他的手腕。
“我想听。”凌溯晃了晃他的手腕,“再给我讲一遍吧,我把你偷回家的事。”
庄迭碰着凌溯湿漉漉的短发,他察觉到那些有点扎手的短发在掌心动了动。
在某个瞬间,庄迭似乎看到了无数个被记录下来的“几秒钟”,他看不清那些画面具体的样子,但每一个瞬间都像是藏匿着无与伦比的温暖和幸福。
“不讲这个了,队长。”
庄迭和他头碰头地躺在一块儿“接下来我会给你讲我刚准备向你申请这里的永久居留权,就发现原来这里已经是我们家的那几秒钟。”
庄迭轻声说道“你先睡个好觉,我去梦里找你,慢慢地给你讲。”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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