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局中人(二)

    严会长没有开口。

    他脸上的错愕也消失了,拉开椅子坐下去,打量着靠坐在桌沿边的凌溯。

    “看得出。”严会长一寸寸审视着凌溯的意识,过了差不多半分钟,才终于收回视线,“你这些年过得不太好。”

    “我没有充分考虑到这一点。”严会长说道,“所以被你找出了破绽。”

    凌溯没有参与讨论的兴致。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的位置,却发现那里只是一面普通的墙壁。

    “按老规矩来吧。”严会长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现在是放风时间,尽快结束谈话,你就能出去透透气了。”

    凌溯收起手术刀,抬手敲了敲那面墙。

    墙面上没有留下任何类似门的痕迹,敲击起来的声音格外沉闷,听起来几乎是实心的。

    毫无疑问,严会长的意识虽然被困在梦茧之中,但从另一个角度,这场梦也几乎完全受他的操控。

    这种操控和接近规则的影响、被规则同化的傀儡都不同,更接近于“主宰”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就好像一个不管哪个信仰里笃信的那种创世神创造世界、操控世界、主宰世界,同时也永远困于这个世界当中。

    所谓“梦茧”,就是这样一小方藏匿于潜意识中的微型世界。

    “你加工了我的记忆。”

    凌溯说道“把真正属于我的记忆切断在了某一刻,然后毫无痕迹地拼接上你编的故事为了足够让它们显得像是真的,你在编故事的同时,还掺进了我本来的一部分记忆。”

    凌溯一边说,一边绕回桌前“非常谨慎的手法。”

    “毕竟是对付你。”严会长笑了笑,“我相信,至少在这一步,这种方法还是奏效了的。”

    凌溯点了点头,坦然承认“我的确没有察觉到任何问题。”

    对方的手段非常巧妙。

    在病房交谈的那个场景中,宋淮民和庄迭是凌溯非常熟悉的对象,属于他们的记忆全部没有被改动唯一被修改了的角色是欧阳桓,而凌溯对欧阳桓原本就几乎没有任何印象,所以也无法在第一时间察觉到破绽。

    太过明显或不明显的暗示都会被察觉,只有这样真假掺半的记忆,最容易让人产生隐约的“仿佛那里不对劲”的怀疑。

    “我的确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这就是你的目的。”

    凌溯打量着这间病房“你只要给我种下这种细微的怀疑就够了,剩下的步骤我会自己完成因为这种感觉我实在太熟悉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屏蔽了短期记忆的原因,那些已经被塞进潜意识深处、连他自己都没什么印象的记忆反倒隐隐约约浮现出了端倪。

    凌溯总算稍微想起来了一点,自己为什么老是忍不住想去再三确认现实。

    他有过几千次这种经历这就是认知训练的最初版本。

    在那段时间里,他有关现实和梦境的界限被全部抹除,身边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可能是梦,也可能是真的必须随时反复检查任何一点端倪,来判断自己身处何地。

    这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而严会长就是在利用这一点,主动让凌溯在那个半真半假的场景之中察觉到异样。

    “这种异样给我带来的动摇,会让我主动开始怀疑有关现实的全部记忆。这个时候,你只要再适时加上一点料比如当床上的病人转过来的时候,让我看到我自己的脸。”

    凌溯垂着视线,他手里那把手术刀以一个极高难度的姿势悬停在了指节上“你就能成功用你那一套说服我。让我相信,我其实是个有妄想症的囚犯,一个必须被催眠的高度危险的怪物。”

    严会长点了点头“一切都很顺利,但我忽略了一件事。”

    “你这几年过得实在不怎么样,但最近的日子又不错得过头了以至于你根本就不相信,自己能做出这么幸福的梦。”

    “我触发了你的心理防御机制,以至于你居然能在我的梦茧里拿出手术刀。”

    严会长抬起头,他前倾身体,用那种叫人不适的、x光一样的视线盯着凌溯。

    “可你是究竟为什么会觉得”

    他像是说悄悄话一样,盯着凌溯低声问“你连这样的梦都做不出来,却配得上拥有这样的现实呢”

    病房里的空气像是停止了流动,有针尖一样的寒意附着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凌溯坐没坐相地靠在拘束椅里。

    他看着自己身上这套蓝白条纹的半旧病号服,衣服的尺码非常合适,就像是给他量身定做的一样。

    那个问题变成了惹人厌烦的耳语,持续不断地在他耳旁没完没了地念个不停,仿佛要变成一根像是冰锥一样透着阴冷寒意的刺,不由分说地扎进他的意识里。

    凌溯垂着视线,低声说了句话。

    不知是因为没有力气、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的唇色泛着白,勉强动了几次,也只是发出了几个近于无声的气音。

    严会长没能听清,离得稍近了些“你说什么”

    凌溯忽然抬头“我凭什么不能这么觉得”

    他的语气实在理直气壮过了头,连严会长的投影一时也措手不及地愣怔在原地“呃”

    “我是你们五十年内最出色的学生,一入学就被你挑中了做零号拓荒者,现在的茧有一半都是我帮忙搭建的虽然我本人没什么事业心和助人为乐的兴趣,但我正在做的事的确救了不少人,还得了一个见义勇为勋章。”

    凌溯敲了敲桌面“别指望在我记忆里找着它长什么样,我已经吃了,味道非常好。”

    严会长盯着他,始终波澜不惊的神色终于显出隐隐异样。

    “我做饭的手艺不错,各方面条件都还行。开朗热心,善良温和,多才多艺,不随便在地上捡东西吃。凭什么不能觉得自己配得上这种现实”

    凌溯撑着拘束椅的扶手坐直“至于我可能被你改造成了个怪物这种事,其实有个很容易解决的办法老师,你听说过电锯吗”

    严会长的投影这次彻底出现了混乱“什么”

    “我刚发现,这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在我这。”

    凌溯一直搁在桌面下的手忽然抬起。

    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台不需要插电的静音电锯,一按开关,那些寒光闪闪的锋利齿刃就瞬间高速旋转起来,瞬间削掉了那张办公桌的小半个桌面。

    凌溯单手拎着电锯,扯住对面的人影向下用力一砸。

    他的动作实在太过突兀,严会长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台莫名其妙出现的电锯吸引了过去,随即就猝不及防地重重撞在了桌面上。

    凌溯半点不客气地抡起电锯怼上去。

    那道投影在接触到齿刃的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一件挂在椅背上的老式白大褂。

    “看来这不是常规通关方式”

    凌溯沉吟了一句,摸了摸那台威风凛凛的电锯,关掉开关,把它好好地放在了椅子上。

    他倒是并不意外来忽悠自己的只是个投影事实上,如果从这一步开始,严会长就亲自来处置他,凌溯反倒的确有必要仔细想一想,重新评估一下自己的危险性了。

    到目前为止,最麻烦的问题其实是他不清楚自己在这场梦里待了多久。

    由于入梦前后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而之后的记忆就直接从这间病房里开始,凌溯暂时还无法判断,这中间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从病房里出去的正确方法,应当是接受那道投影施加给他的言语暗示,接受“自己完全配不上目前拥有的现实”这种观点。

    凌溯把桌子翻过来,面朝下放在地上。

    朝他这边的桌面下缘刻着几行字,忽略掉姿势的不便带来的歪歪扭扭,是他最为熟悉的字体。

    在和投影对话时,凌溯就已经摸到了它们,并且来来回回反复摩挲了许多次。

    庄迭曾经来过这个房间。

    在凌溯出现在这里之前,庄迭已经成功找到方法离开,并且设法给他留下了某种程度的提示。

    “跟着我”

    凌溯又摸了摸那个有点潦草仓促的简笔画小绵羊。

    他低声念叨着庄迭给自己的简短留言,收起手术刀和电锯,盘膝坐在地上沉思了一会儿。

    如果他没有猜错,这个房间会巧妙地利用心理阴影困住进入梦中的每个人。

    凌溯不太了解催眠师的心理阴影是什么,但严巡应该不会被困住多久倒不是严会长对自己的儿子有什么特殊待遇,而是因为严巡的心结已经在不久前解开得差不多了。

    梦茧虽然能在一定程度上查看他们的记忆,但也多半不会知道,其实只要用一间堆满了垃圾的屋子就能让严博士原地崩溃

    至于小卷毛会被什么阴影困住,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

    凌溯站起身。

    他大概复盘出了庄迭的通关方式。

    在被恐惧彻底吞没的时候,庄迭会控制不住地一路追打恐惧直到世界尽头。

    换句话说,庄迭多半不会从门出去,他会追着这个房间里投影出的怪物进入病房的小隔间。

    凌溯跟着脑海中模拟的路线,推开隔间门,熟悉的隔音防撞材料映入眼帘。

    在他的对面有一扇打开的窗户。

    窗户外是个小阳台,风吹得落地窗帘轻轻晃动。

    凌溯在门口停了几秒,绕过那张床,翻过窗户跳到阳台上。

    阳台外是令人眩晕的高度,目测差不多有二十五层楼或者三十层那么高。那种被墙体隔绝了大半的高楼风瞬间尖锐地呼啸起来,强烈的阵风吹得他身上的那件病号服抖个不停。

    “凌队长”在他身后,欧阳桓急匆匆地追上来,“快回来,你又梦见什么了”

    凌溯回头看了看。

    严会长那件白大褂不见了,换成欧阳桓的身影出现在了房间里。

    房间已经恢复了整洁,少了一小半桌面、翻倒在地上的办公桌也恢复了原状。

    墙上的门不知什么时候浮现了出来。那扇门就那么打开着,外面连通着走廊,似乎只要折返就能直接出去。

    “是我们的过失,不该把你也扯进来的。”

    欧阳桓神情自责,又高声道“请你相信我你们刚从梦茧里出来,你为了保护你的队员,意识受到了一定冲击,正在这里疗养”

    “同样的办法用两次就没意思了。”凌溯扯了扯嘴角,“老师,我以为你至少有点长进。”

    欧阳桓听得莫名“你说什么”

    凌溯揉揉脖颈,无奈地笑了下“我的队员不会”

    他原本想说“我的队员不会让我受冲击”,话说到一半,看着被宋淮民带着气喘吁吁追进门的年轻队员,不自觉怔了怔。

    在宋副队长身边站着的,是个看起来很精干利落的年轻队员。

    凌溯记得这张脸他做教官时,这是他第一个没能救下来、眼睁睁看着沉进梦域里消散的拓荒者。

    熟悉的剧烈头痛忽然牢牢抓住了他。

    “没事吧他们说你的记忆产生了一定错乱,得好好休息。”

    宋淮民快步走过来。他朝凌溯伸出手,关切和慌乱被强行压在表现出的镇定下“把手给我,快回来。”

    那道身影实在找不出任何问题,凌溯闭上眼睛,等着那一阵强烈的眩晕过去“小庄呢”

    “就在这儿啊。”宋淮民有点错愕,“不是在门口吗”

    凌溯看向门口那个年轻队员。

    “多亏你把他救出来了不然他就叫那场梦给吃了。”

    宋淮民放缓语气“来,快点把手给我,我拉你回来。”

    “凌队,桌板下面的字和画是你刻的吗”欧阳桓的声音在外间传来,“你是不是还会产生这种幻觉我知道你一直没办法释怀当初那个牺牲的拓荒者”

    凌溯听见风里尖锐的耳鸣声。

    他的记忆像是被某种力量所强行干扰,时而变成一片空白,时而又变成了仿佛是不断跳着雪花点的黑白画面。

    “你。”凌溯看向门口的那个年轻队员,“过来。”

    年轻队员有些迟疑,但还是依言走了过来“队长”

    凌溯伸手扶住他的肩膀。

    他后来曾经悄悄去过疗养所,失去了主观意识之后,这个利落挺拔的年轻人变得茫然迟钝,坐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把红豆和绿豆分到两个碗里。

    听见他的脚步声,那张脸仰起来,咧着嘴朝他憨憨地笑。

    “我收回之前的话,的确不是同样的办法用两次这次是我自己的意识投影。”

    凌溯抬起视线,看向欧阳桓“我对现实的怀疑。”

    他看向一旁的宋淮民“我对同伴的渴望。”

    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回面前的年轻队员身上“我不敢面对的愧疚老师,我警告你。”

    “你要是再敢玩弄我的记忆,我就把笼子打开,把你一直想关住的那个怪物放出来。”

    凌溯耳语似的轻声说了一句,毫不犹豫转回身。

    他没有管身后的声音,追着脑海中的影子,朝无底的深渊跨出去。

    等待中的坠落没有出现。

    迈出的脚落在了坚实的地面上,全部幻觉都在那一瞬间尽数扭曲消散。凌溯找对了那扇打开着的门,离开病房,来到了真正的走廊。

    等在外面的小锡纸烫撞进了他的怀里。

    “队长,你在房间里看见什么了”

    庄迭的掌心全是汗,他手里还攥着半只拖鞋残骸,牢牢抱住凌溯“我遇见了十几只怪物,差一点就被他们吓飞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