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局中人(六)

    白光淡去。

    视觉恢复时,庄迭已经坐在了一张餐桌前,而催眠师和严巡正坐在他对面。

    窗外的天色已经泛起鱼肚白,看起来,时间似乎已经来到了次日的清晨。

    “看来我们又缺失了一段记忆。”

    严巡搅着不锈钢碗里的粥,他强制自己忽略了远处那些堆放着的、已经用完餐的患者使用过的餐盘“我的记忆停留在了昨晚,凌队长告知我们真相那一刻。”

    说话的同时,他已经注意过了四周的环境。

    整个用餐场所里还有不少人,但都是穿着病号服的“患者”,没有任何人来监视他们,也没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或是护士在附近走动。

    当然,考虑到这是在梦中构建的世界,这场梦本身就在随时随地监控着他们这种事自然也是可能发生的。

    如果他们所处的梦中世界是这种情况,那么打哑谜、对暗号同样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昨晚凌溯对他们说出“初代的茧”几个字时,也一定被这场梦所监视了。

    “我也停在了同样的地方。”催眠师点了点头,“这样看的话,有两种可能性。”

    “要么是这场梦有能力查看我们的记忆,并且对一部分记忆进行了封锁乃至删除。”

    催眠师低声道“要么就是这场梦可以对我们施加某些无差别的影响,这种影响会导致我们暂时无法查看一部分记忆。”

    这两种可能都不难理解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前者就是被强行检查了日记,并且撕去了其中的某几页。而后者就是整本日记都掉进了水里,其中的几页被水晕花,导致上面的字迹看不清楚了。

    只不过,由于潜意识同样有着“凡走过必留下痕迹”的特性,这本日记的完整备份永远都会存在,撕毁、洇湿、涂抹乃至烧毁,都永远无法真正抹去已经发生过的一切。

    “是前者。”庄迭说道。

    “考虑到我们还记得呃。”催眠师愣了愣,“是前者吗”

    他原本还想说“考虑到我们都记得这是初代茧,应该是无差别影响导致的某种逆行性记忆缺失”,却没想到庄迭提出了相反的看法。

    严巡的看法显然也同他一致,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问道“你推测是这场梦对我们的记忆进行加工的时候,有意保留了我们那一刻获得的信息”

    “我没有推测,我看得见。”庄迭拿起一片面包,“我又多了两个上锁的记忆箱子,那种锁不是我自己用的。”

    催眠师听得有点茫然,回过头看了看严巡。

    “算是记忆术的一种分支记忆宫殿的变形之一。”

    严巡解释道“通过创建场景、编码和连接,把记忆具象化后放置在脑海中的某个场景里,经过长期训练,建立系统性思维后可以拥有远超常人的记忆力。”

    运用这种方法,即使是普通人,也可以锻炼出十分强悍的记忆能力。

    而原本就有相关天赋的人,更是可以通过长期的、有目的性的练习,在某种程度上人为制造出超忆症的效果。

    已经见识过庄迭构建出的那个立方体,严巡虽然有些意外,但却并不奇怪对方能做到这一步“也就是说这场梦并不介意我们知道这些”

    “暂时还无法确定,需要继续观察。”

    庄迭把那一整片面包压扁,折叠成小块塞进嘴里,嚼也不嚼地囫囵吞下去,又去拿放在一旁的粥碗。

    “庄先生,庄先生。”催眠师忍不住拦住他。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庄迭这种状态,稍一犹豫,还是添了点力气把对方端着粥碗的手按下去,给他塞了把干净的勺子。

    虽然记忆断片后,他们几个就直接在用餐场所恢复了知觉,但盘子里的东西起码还是在的。

    只要稍微观察一下四周,就不难得出结论在这里的“患者”们早餐都是定食,包括三片面包、一碗什么也没加的白粥、一小碟咸菜和一小勺果酱。

    面对这种早餐搭配,几乎所有人都会选择把果酱抹在面包上,再用咸菜佐着白粥吃。

    倒不是因为什么思维定式单纯是因为,这三片面包都是非常粗糙劣质的口感,而那一碗白粥也不过就是水里飘着一定含量的泡软的米粒。如果不这么干,实在很难把它们送进嘴里、吞咽下去。

    比如严博士,就已经用手里的勺子搅了五分钟的粥,还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

    “这样会胃疼即使在梦里也会,我们的大脑会自动模拟出这种进食状态导致的后果。”

    催眠师提醒严巡“不吃也一样,心理性胃痛是一种神经官能症,这是最容易受到情绪影响的几个器官之一。”

    这场梦里的一切体感都和现实几乎一模一样,包括疼痛、疲惫、饥饿和体力消耗,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让困在这里的患者们误以为自己身处现实。

    严巡的动作一滞,皱了皱眉,隔了半晌才勉强伸出勺子,舀了几块咸菜扔进了粥碗里。

    “庄先生,凌队不会有事。”

    催眠师看着庄迭的餐盘,那里面的咸菜和果酱都没被动过,还剩半碗粥,面包已经没有了。

    如果他没猜错,在记忆被切断之前,庄迭就是这么把另外那两片面包咽下去、又把粥像是喝水一样直接倒进嘴里的。

    “如果这就是初代茧,凌队比任何人都更熟悉这个地方。”

    催眠师低声说道“他也会想办法保护自己最大的可能性是我们因为某些原因被分散开了。”

    “行了。”严巡忍不住道,“这种结论,庄先生自己也”

    “我知道他自己也能得出来。”催眠师严肃地抢过他那碟咸菜,倒进自己的粥碗里,“但该说还是要说的”

    在催眠师看来,凌溯和庄迭虽然能力水准超群、深藏不露到总让人怀疑有没有什么秘密但排除掉一切附加因素,只不过是比严巡还小了十多岁的两个年轻人而已。

    因为担心对方的安危,情绪不好、心情不佳,都是完全正常的情况。

    庄迭的表现只是比平时更不爱说话,吃饭的时候更像是面对什么任务一样按照程序应付了事,已经让催眠师稍微松了一口气了。

    “我倒是觉得,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得尽快找到凌队。”

    严巡不知道催眠师在搞什么名堂,喝了几口粥,放下勺子说道“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初代茧,却没有出现,就说明他一定是被困住”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被催眠师牢牢捂住了嘴。

    严巡没能拽开那只手,说不出话,只能莫名其妙睁圆了眼睛瞪着他。

    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催眠师放开手叹了口气“知道你为什么三十五岁高龄还单身吗”

    “当然是因为我要在工作上做出点成绩。”严巡理所当然道,“不然呢”

    催眠师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刚才就已经端着餐盘起身,现在已经快走到门口了的庄迭。

    大概是用餐时间已经接近尾声,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

    “老严。”催眠师说道,“你不觉得整件事很奇怪吗”

    严巡皱了皱眉,没有立刻回答。

    “首先,我绝无冒犯之意但严会长的意识和第一代人格模型这种组合,怎么看都和现在的茧差出十万八千里。”

    催眠师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严会长和你都被排除出二代人格模型或者说第二代的茧的开发流程的原因。”

    按照他们所知的情况,第二代模型彻底推翻了一代的理念,重新编写资料库、重新做神经程序,是完全从头开始设计建造的。

    如果这同样也是二代“茧”的开发流程几乎可以理解为,直到这时,“茧”才脱离了一台纯粹的机器,开始拥有了独立的人工智能。

    严巡并不介意这种指控,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对。”

    催眠师看向他“那为什么还不把初代模型销毁掉”

    严巡一怔“什么”

    “我们当时得到的通知,明明是初代模型已经彻底销毁了为什么最后没这么做是协会那些人没意识到放任初代茧继续存在的危险性吗”

    “为什么它会在严会长这里为什么会让我们来处理这种级别的危机,以至于把我们困在里面”

    催眠师抬起头,看着站在水槽边刷盘子的庄迭“你有没有一种感觉整件事都像是一个完整的计划,把你父亲的情况通知你,是为了困住我们。困住我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凌队和庄先生进来”

    “等一下。”严巡打断他,“为什么非要引他们进来”

    “我承认他们是很强,但有必要这样大费周折,用我们来做饵吗”

    严巡蹙紧眉“我不是嫉妒好了,别那么看着我,我承认有一定不满的成分可他们就算再强,也只不过是两个非常有天赋的普通人吧”

    催眠师不置可否地摊了下手,正要说话,门口忽然响起极为激烈混乱的嘈杂声。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微变,倏地起身看过去。

    庄迭站在门口。

    他似乎是想要直接离开用餐场所,而那扇门看起来像是完全敞开的,却在有人试图出去时,瞬间噼里啪啦炸开了一片火花。

    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封住了那扇门。

    “用餐时间还没有结束。”一个医生打扮的人影走过来,“暂时不能离开这里。”

    庄迭抬起手,试着碰了碰那道看不见的屏障。

    伴随着跳跃的刺眼电弧,火花瞬间灼焦了他的手指。

    严巡心头一悬,倏地起身。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种反馈通过不可控的强痛苦刺激,让目标不论做什么都无法中止惩罚,进而彻底放弃反抗乃至逃避,绝望地等待着痛苦的来临。

    久而久之,目标会变得“温顺”和“服从”,同时也彻底失去一切主动性,只知道被动地等待和接受着安排。

    “然后就会被改造成工具”

    严巡想清楚了整个流程,急声道“庄先生,快回来”

    庄迭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会儿那道屏障。

    医生打扮的人走过来,想要把他带回用餐区,庄迭却已经毫不介意地又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就那么停在了门口。

    火花四溅,电网一瞬间炸开。

    激烈的电弧在他周身不住跳动,刺眼的白亮光芒逐渐升级,最终变成了某种令人胆寒的猩红色。

    似乎是被那道屏障所牢牢束缚,庄迭一动不动地停在门口,一直等到那种仿佛是鲜血一样的猩红色电弧不再变化,才又踉跄似的向前迈了一步。

    脱离了那道看不见的屏障,他的身体瞬间脱力地向前栽倒,半跪在了地上。

    严巡忍不住要冲上去,却被催眠师牢牢按在了原地。

    “你刚才说得非常对,他们是两个非常有天赋的普通人。”

    催眠师快速低声说道“老严,再教你件事普通人是会有感情的。”

    “当他们在乎的人很可能身陷险境的时候,即使知道这种行为非常鲁莽,他们也很难忍受只是坐在这儿什么都不做。”

    “我们该做的是保持理智,想办法在暗中接应他们,找机会出手帮忙。”

    催眠师牢牢按着他“不是葫芦娃救爷爷,一个一个地送”

    其他的“患者”似乎并没有因为这场变故而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继续慢吞吞吃着盘子里那些让人难以下咽的食物。已经用餐完毕的也没有要离开的打算,只是坐在位置上低头发着呆。

    这些人似乎都已经被改造得差不多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成为了这座医院或者说是初代“茧”的一个组成部分。

    他们就是一个个零件,就是一段又一段的固定程序,只在自己被规定的那一小块范围内不知疲倦和厌烦地运转着。

    严巡忽然想起了那个几个很有名气的心理咨询师。

    在三年前那场风波后,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先后出了问题。

    他们有的性情大变、忽然固执己见地要命,有的沉迷跟人论战,提出的观点格外尖锐偏激。也有的干脆彻底隐退,闭门著书不再露面

    这些原本看起来不算起眼的改变,此刻都叫人脊背莫名发寒。

    门外,那个医生打扮的人抱着手臂,旁观着这一幕。

    他似乎已经见怪不怪,摇摇头叹了口气,等着庄迭身体的细微挣扎和痉挛彻底消失,就走过去想要把人架起来拖走。

    “你留在这儿,我去看看。”

    严巡沉声开口“这件事有我的责任,我不能放任他们这么做”

    催眠师一人带不动三个犟种,急得脑门冒汗,正要强行把严巡先打晕,门外的那道身影却忽然僵在原地。

    不知发生了什么,医生打扮的人甚至没来得及挣扎,已经被电流瞬间击昏,无声无息地软倒下去。

    庄迭站起身。

    他想了一会儿,微微偏了下头,低头伸出一点舌尖,舔了舔被灼伤的手指。

    简单处理好了伤口,他就走向那个趴在地上失去知觉的人,蹲下来,扒走了那件白大褂。

    庄迭把白大褂铺开,按照尺码稍作裁剪,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扛着刚升级完、不断跳动着猩红色电弧的棒球棍,单手拎着那个昏迷的人的一条腿,拖着对方朝不远处的大楼走了过去。

    严巡用力揉了揉眼睛,愣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你看。”催眠师镇定地甩锅道,“我就说你刚才说错了,他们两个都不是普通人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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