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剧烈的头痛,被干扰的记忆也逐渐恢复。
他正在进行毕业前的最后一次人格模型测评。
在测评中,他一度险些被大量的负面情绪侵蚀,在失去意识前本能自救,用钥匙回了他们的家。
他垂下视线,看着镶嵌在衬衫上的苍耳勋章。
“零号。”没有得到他的回馈,机械音等待了几秒,继续响起,“你”
“没有什么零号了。”
凌溯说“我会在不久之后退休,退休的时候,我会得到一个很不错的新名字。”
空间内毫无预兆地沉默下来。
虽然那只是完全由机械合成模仿的语音,但在对方突兀地陷入沉默的一瞬间,似乎依然泄露出了些许属于人类的错愕。
凌溯站起身“我决定先预支这个名字。”
他走到那块虚拟屏幕前,抬起手,抹去了上面的字迹。
机械音隐隐透出些怒气“零号”
凌溯对这个代号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在这片空间里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闭上眼睛。
拒绝修正的结果没什么意外可言,他很快就又被投入了新的梦境里。
那些梦境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他并没有太在意。
可能是有几百号新手正拿他当靶子练习射击,带着硝烟味儿的子弹堪比人体描边大师,给他留下了数不清的惨烈异常、耽搁几秒钟就很可能自动痊愈的擦伤。
可能是他被绑在某个中世纪的祭坛上,正等着被当做异端烧掉,但刚烧起来的熊熊烈火就被一场雨浇了个透心凉。
可能是他被扔进棺材里活埋,在漆黑狭小的空间里等待着空气的耗尽,却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刚石化的吸血鬼
凌溯随手改写着那些梦,丝毫没有在意机械音在提示下酝酿的愤怒。
他完全不浪费精力去探知梦境的内容、也不做任何抵抗,只是随遇而安地一动不动躺在棺材里他还有更紧要的事必须立刻做完。
凌溯用上全部精神力,专心强化着脑海中的那些正飞速流逝的记忆。
他像是个在海滩边疯狂徘徊的守财奴。
那些金灿灿的、温暖明亮的细沙不断被海水带走,不论怎么用双手去捞、去攥,抱起一捧也会迅速流逝。
记忆中的一切正在迅速褪色,越来越多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
他迅速改变了策略,只是一粒一粒地不断捡起那些细沙,每攒够一小把就把它们吞下去。
咸涩微苦的感触流淌过他的意识,他把它们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用它们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描摹着相同的画面。
他在细沙上画着他的星星。
那是他见过最聪明、活泼、温柔、勇敢的意识。
那些小羊毛卷有时候会服帖地趴下去,有时候又因为解出了某个超级难的问题而兴奋地支棱起来但更多的时候,它们都柔软地轻轻蹭着他的掌心,淘气地在他的指间钻来钻去。
他原本是该被上交以后彻底粉碎,交给对岸的集体意识,转化成海量的信息和数据流供所有“茧”吸收的。
但捡到他的年轻拓荒者没有这么做。
那颗星星主动走进了他的轨迹,握住了他的手,偷偷把他领回了家。
只是现在,他把回家的钥匙不小心弄丢了。
会不会是丢在了那场凶险万分的梦里是不是在某一次汹涌的浪头重重劈面拍下时不小心掉出口袋,被湍急的海水卷走了
还是掉在了哪块浮冰断裂开的细缝里,没有被及时察觉,跟着一起送出了那场噩梦
又或者是在他差一点就放弃自己、与那场梦融合的时候,就失去了那个珍贵的锚点,和那些被再三加密保存起来的记忆
凌溯没有让自己沉没在这些繁杂的念头里。
他有的是时间懊恼和自责,如果他是一只鹦鹉,大概会沮丧到忍不住一直把自己拔秃,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现在必须要尽快把尽可能多的内容转化成长期记忆他很清楚该怎么做,反复强化会带来神经元结构和功能的改变,新的突触会组成网格,海马区会把这种改变由暂时变为永久性的
到这个时候,这些记忆会通过大脑结构的改变,永远被保留下来。
这不再是意识世界可以随意更改的部分。
如果意识记不住,他就把他们的记忆变成本能,用现实来保存和记录。
他必须永远保有最为明确和坚定的认知。
在世界上,存在着一个最优秀的拓荒者。那是个有一脑袋小卷毛的、他见过最好看的年轻人,是最棒的幼儿园助教,是一定会与他在未来重逢的爱人。
恢复知觉时,他得到了第十个“不合格”的评定。
也不知道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梦,他的意识似乎已经被彻底碾碎又重组了不知多少次。
那些疼痛似乎也不会停止了,它们跳跃在他的神经上,仿佛在一下一下切割着他的大脑,他甚至隐约听见了现实世界监控仪器的激烈警报声。
凌溯毫不在意地选择了拒绝修正。
他没什么时间理会那个聒噪的机械音。
他正在试图对照更多的细节,把小卷毛最喜欢的那个唱片机原封不动地在脑海里建模出来。
他已经做好了明确的计划,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到一个一模一样的放在办公室里。
这样,他就可以在工作之余,礼貌地邀请对方来自己的办公室听歌,然后他们就会比之前更熟悉。
他需要有一个非常稳定的住处,住处就按照原定的计划继续装修虽然可能没办法满足超豪华吊灯和十八个机械手臂的浴缸,但一定可以准备很多的拖鞋。
他要在他们见面时表现得沉稳、冷静、一点都不熟,这样就不会吓到把所有的记忆都留给了他的小卷毛
那种柔软愉快的、仿佛透出棉花糖的甜香的情绪被骤然截止。
眼前的一切画面都变回了无趣的灰白。
凌溯轻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肘间忽然多出的针眼“老师,你又给我注射什么药了”
机械音没有回答,凌溯也并不在意,撑了下地面站起身。
虽然被打断了回忆,但他并不感到愤怒和恼火因为他被剥夺了愤怒和恼火的能力。严会长和初代茧合力弄出了一所精神病院,这家精神病院有本事让最狂躁的人彻底安静下来。
凌溯能看到自己被封闭剥离的情绪,它们漂浮在他碰不到的地方。
在一次和小卷毛一起攀爬冰川欣赏日出时,他曾经见到过那种颜色。
从静谧的深蓝过渡成柔和干净的浅蓝,再掺上一点云霞映出的淡红,和从里面冒出一点头的金灿灿的亮橙。
他猜那大概是个叫人不舍得醒过来的好梦。
凌溯垂下视线,他暂时中止了对未来的规划,把日记收进意识深处。
“是我救了你。”
机械音沉声道“你的意识就快被失控的情绪吞没了你知道这样的后果是什么吗”
“是变成一片云,或者一场梦。”凌溯手搭凉棚,仔细欣赏了一会儿,“如果是这样,我肯定是全世界最漂亮的一朵云。”
机械音“”
凌溯直到看够了才收回视线,走到虚拟屏幕前。
他看着屏幕上的“不合格”字样,屈指轻敲了两下“你希望我能通过测评为什么”
“你是最优秀的实验体,是第一名拓荒者。只要通过测试,就可以顺利进入协会高层任职。”
机械音沉默了片刻,才又循循善诱道“你的危险性并不来源于你自身,而是你在拓荒行动中带回来的那颗苍耳。”
“你带回来的苍耳被判定为病毒,有很奇怪的、完全不属于现实的运算逻辑。它的逻辑与我们的茧并不兼容,与你也同样不兼容。”
机械音问“为什么不把它交出来”
凌溯收在口袋里的手轻轻握起。
那颗柔软的茧被他藏进了苍耳勋章里。
和计划的一样,那些尖锐的、带着倒钩的刺正在扎进他的意识,这一点似乎引起了某个监控者的紧张。
他摇了摇头,抹去屏幕上的字迹“老师,你真的认为我不危险吗”
机械音停顿了下,没有立刻回答。
“如果你不害怕我,就不必伪装成人工智能程序和我说话。”
凌溯看向监控,因为刚才被暂时剥离了一切情绪,他的眼睛是令人发寒的浅灰色。
“你知道我很危险,但你依然想设法干预程序,让我尽快通过测试这说明如果我在测试中失败了,后果会很严重。”
“如果我顺利通过测试,会发生什么”
“只要通过测试,就可以从你这位对我“格外青睐”的老师手里顺利毕业,进入协会,获得一个有足够话语权的身份。”
“有了这个身份,我就可以不是以实验体的身份、而是正式参与进有关茧的任务项目。”
“我可以设法推动初代茧的迭代与更新,让它变成我在三年后见到的样子,甚至更优秀和出色。”
“这也是我原本的计划。”
凌溯说道“拿到你的位置,终止你疯狂的阴谋,解放无辜的实验体,把一切引上正轨”
机械音追问“为什么不这么做”
凌溯抬起视线。
那双平静的、浅灰色的眼睛里不包含任何情绪,只有绝对的理性和逻辑,是把最漂亮的手术刀。
“因为我要否定掉这条轨迹。”凌溯说道。
这之中的陷阱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思维定式。他在初代茧里受训,在二代茧里做拓荒者的教官,一切都顺理成章。
任何一个人经历了这一切,都会下意识认为,二代茧只能由初代升级而来。
但这是个已经被彻底污染的模型。
初代茧或者说初代人格模型的运算逻辑,让它融合了无数属于人类的负面的意识碎片。以这些碎片作为基础的程序运算,永远也得不到一个能够拯救世界的正确的答案。
“以后的茧不该和初代有任何关联。”
凌溯看着虚拟屏幕“应当把原有理论完全推翻、完全从头开始设计建造。重新编写资料库,重新做神经程序,重新研发。”
“早知道会把世界线修改成这样,就不该对二代的人工智能那么凶”
凌溯扯了扯嘴角,他抬起视线,逐字说道“初代茧是错误的。”
随着他说出这句话,整个空间都像是被某种巨力所悍然扭曲。
强悍到恐怖的力量瞬间席卷了他的全部意识,凌溯的身体迸出无数血线,他像是被看不见的狂暴数据流卷起来,悬在半空。
之前的那个“机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更为冰冷、更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
“你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初代茧说“你是我的子程序。”
“那就说明我也是错误的。”凌溯毫不在意地咳了两声,“把我也否定掉”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扬了下眉,毫无预兆地手起刀落,割断了无数条束缚着他的数据流。
没有了那些半是束缚、半是牵拉的数据流牵线,他的意识重重摔下去,出现了更多的裂纹和缝隙。
凌溯轻轻偏了下头。
他把自己摔碎的手臂一截截拼回去,从怀里取出根针,穿上线单手七七八八缝了个大概,试着活动了两下。
他用那只手打了个响指,弄出来一只跟那场梦一个色系的鹦鹉。
鹦鹉嚣张地拍着翅膀,一边梳理羽毛,一边准确挑出了所有错误的选项,没完没了地大声重复个不停。
虚拟屏幕上,累积的不合格也不间断地跳出来。
这就是“机器”有意思的地方。
即使它们可能会因为吸收了大量意识碎片、产生了有倾向性的人工智能。或者是和某个自欺欺人的野心家融合,变得偏执疯狂,像极了那种爆米花电影里的固定反派
但程序就是程序,固定被编辑好的那一部分,永远都不能凭借意志改变。
你给出一个错误的选择,就一定会得到一个错误的结果。
“你们害怕我测试失败,因为有无数人关注着我。”
凌溯说“我不是一个普通的、刚毕业的学生。我是严会长最得意的门生,前途无量万众瞩目。”
他说这些话时没有任何语气,因为实在太过平静,听来几乎像是某种讽刺。
“只有这一次测试是被公开关注的,如果我无法通过,就说明在这之前,每次入学和升级的测试其实都有问题。”
“我的问题越严重,就越说明你们的工作越失职,你们做出的模型越不可信。”
“媒体不会在意更多细节了,这就是最刺激的爆点。”
“即将进入协会、对全民心理状况负责的,心理协会会长亲手带出来的学生,是一个高度危险的疯子这意味着整个协会的严重失职,意味着所谓绝对客观的模型其实是可以被随意更改和操控的”
凌溯咬断最后一股线“你们是在怕这个吗”
就像刚才突兀地骤然暴怒起来一样,初代茧毫无预兆地陷入了沉默。
凌溯对此也并不在意。
他把自己差不多缝回了人形,手术刀在掌心转了个圈,心脏的位置已经多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凌溯好好地捧着那颗苍耳,格外仔细地种进去。
他的情绪暂时被夺走了,这让一切都变成了极端无趣的苍白。他感知不到任何属于自我意识的反馈,只能凭借逻辑判断此刻应当有的情绪。
但要做判断一点都不难。
这是小卷毛留给他的茧,如果他的运算逻辑无法兼容,那就是他错了。
如果初代茧的运算逻辑也无法兼容,那就是初代茧错了。
凌溯把伤口处理好,收起针线。
情绪的力量是很可怕的。
尤其是被愤怒和恐惧裹挟的群体,这种情绪会作为一切的主导,引发一场无法预估规模的庞大剧烈的连锁爆炸到最后几乎不会有人再记得,引发一切的源头究竟是什么。
他可能会被这场爆炸彻底吞噬,也可能不会,或许在一条还不那么糟糕的轨迹上,他还能保有作为一个人的思维能力。
这是他送给他的老师的毕业礼物。
凌溯支撑着起身。
他已经很难站得稳,不得不半跪在地上。
他猜测自己现在大概已经很狼狈,但他还是决定在这种有纪念意义的时刻,让自己稍微显得酷一点
“你错了。”凌溯说,“我的确很危险。”
“剥离情绪是没有用的。”
就像“辣”的感知其实并不属于味觉,而是属于痛觉一样,难过和痛苦也并不一定来源于情绪。
“在最难过、最痛苦的时候,即使是最理智的意识,也会做出最疯狂的举动。”
凌溯抬起眼睛“我难过得快哭了。”
他反握着手术刀,重重砸向了那个纯白空间的边界。
那把手术刀彻底毁掉了所接触的边界,把那里的程序变成一团废弃的乱码那是整场“实验”费尽心思想让他获得的能力。
不再自我设限的、纯粹的毁灭和破坏。
他们想让他拥有这种能力,又惧怕和忌惮着这种能力。这只怪物多半时候都被关在笼子里,可没人知道他其实很擅长开锁。
他不从笼子里出来,只是因为怕弄坏家里的东西。
因为有一只黑脸小绵羊蹦蹦跳跳地绕着他转,想方设法想要给他照一张照片,总是不听话地叫他“黑猫先生”。
屏幕上跳出了刺目的红色警告。
刀尖与空间边界接触的那一点,细密的蛛网似的纹路密密麻麻蔓延开来。
下一秒,所有正在测试的人都听见了破碎的清脆响声。
“零号”
严会长的声音不再掩饰,沙哑着急促响起“想清楚你要连你自己也一起毁了吗你”
“当然。”凌溯说。
严会长错愕地刹住话头。
空间内不断响起警报,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和破碎的电流声让原本照常运转的程序一片混乱。
所有参与人格测试的人员都不得不暂时中止,并从测试间内强制退出。
越来越多的人从梦里醒过来,睁开眼睛,迷茫地四处张望。
凌溯慢慢站起身。
他像是完全不知道疼,也并不在乎自己正在经过一场什么样的梦。
他走过寒光闪闪的刀丛、荆棘和漫无人烟的荒野,走过埋着白骨的冻土,任凭这些梦在他身上留下一切痕迹。
凌溯看也不看地向前走。
每走一步,他的手术刀就重重戳在所到的空间上。
他打算把自己作为引线,毁掉现有的一切,他要一个全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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