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近半个月,凌溯对治疗的配合程度都让宋淮民一度满是警惕,怀疑他是不是打算尽快康复、趁人不备带着庄迭私奔。
半个月后,宋副队长的隐忧终于变成了现实。
“教官和庄先生不见了”
“茧”的总部,总负责人刚完成了这一期的方舟部署,就接到了宋淮民的电话。
总负责人错愕了一瞬,尽力回过神,压低声音“怎么回事最近的状况不是很稳定吗”
虽然潜意识的涨潮已经无法阻止,但距离现实被彻底淹没毕竟还有些时间。在迅速调整了应对措施后,大环境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人们也开始学习在意识里结茧的方法。
总部上下都心知肚明地封锁消息,就连z1几个人带着豌豆蛋糕去探病,都没有把任何一点压力泄露给正在养伤的s0。
合作放开后,私立机构有了任务者的专业牌照。严巡和催眠师柳渝作为搭档,同特殊事件处理小队正式合作,那边的梦域也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有他们做表率,其他的心理咨询师也逐渐加入进来,已经形成了完整的面向社会的梦境处理体系
“恐怕就是因为这个。”
宋淮民眉头紧锁“他连队里的那条夜市都安排好了。”
看到凌溯总算在正常场合有了工作积极性,宋淮民还觉得挺欣慰,特地免了他十份检查。
在看到凌溯收起手术刀、换上心理医生的白服,耐心地疏导那些被暂存在夜市里打工的阴影的时候宋淮民偶尔一晃神,甚至有些说不出的遗憾。
知道了那些事的真相后,宋淮民偶尔也会想,如果凌溯没有被带进那个实验,会不会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不过分冷淡也不过分烦人,认真做着当初理想中的那份工作,和喜欢的人一起过着稳定平静的幸福生活。
就在所有收容的影子都被处理妥当,该留的留下、该回归正常生活的回归正常生活,宋副队长甚至都感动得没忍住破例,跟那个负责夜市的兄弟干了杯酒的工夫这两个家伙就从稳定平静的幸福生活里私奔了。
宋淮民起初还没生出多少警惕,觉得无非是凌溯无聊得实在躺不住,把庄迭拐出去逛街看电影,不会出什么大事。
直到他坐下来看那些检讨,却意外收到了一封凌溯留给他的情真意切的感谢信。
宋副队长扔下信冲出办公室,找这两个人找到现在,才发现他们两个居然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没留下任何一点痕迹。
总负责人皱紧了眉,低声说“跟教官当初忽然辞职一样”
“我就是担心这个。”宋淮民急道,“这种时候,他们两个会去什么地方会不会有危险”
总负责人同样毫无头绪,正要开口,心头陡然一沉“宋副队长。”
就在刚才,有关凌溯和庄迭的全部记忆和印象,忽然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中模糊了一瞬。
像是一捧抓不住的流沙,沿着缝隙不断流逝。又像是做了一场梦,在醒过来的那几秒内,就已经身不由己地迅速忘记了大部分的内容。
宋淮民无疑也察觉到了这一变化,沉声追问“怎么回事”
“必须尽快我们得不断强化有关他们的记忆。”
总负责人说道“他们去了虚无。”
“凡是进入虚无的个体,有关他们的存在本身,会被逐渐从所有人的认知里抹去。”
总负责人快速解释“这就是为什么当初教官必须不断复习有关庄先生的事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虚无里的人就有回到现实的出口。”
“知道了。”宋淮民一点儿都不怀疑自己肯定能记住,不论发生了什么,他绝对忘不了要亲手揍凌溯这个不靠谱的队长一顿,“他们去那地方干什么”
总负责人暂时也没有头绪,他正在紧急给总部其他人发邮件“或许是他们想到了什么别的办法。很危险,但是比逃亡更有效”
总负责人的话头忽然一顿,他倏地站起身,盯住“茧”的屏幕上不断变化的监测数据。
潜意识涨潮的本质,其实是一场又一场过量信息倾泻导致的崩塌。
凌溯做教官的时候,曾经给他们讲解过这一点只不过他们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联系。
“大脑”这一器官被正式使用、开发和探索的时间,也只不过是几百万年。
两千多万年前,一头森林古猿骑在树上捶胸怒吼的时候,并没想过自己的大脑有一天还要承受这种程度的信息流的压力。
人类自身的进化和发展,总是追不上科技革新带来的新一轮信息大爆炸,极度膨胀的信息量总是会迅速超过人类能够理解和接受的速度,而这些信息又会触发无法想象的数量的认知区别和意识活动。
所以不论怎么逃亡,潜意识都会在现有的基础上再次严重超载,从下一次“现实”的建立到下一次涨潮,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茧的自动程序,曾经探测到庄先生身上有异常意识波动那并不是来自死者之境的异常。”
总负责人说“是虚无,庄先生还能找到去那条世界缝隙的路。”
面对超载满溢的信息流,除了填海造陆、在更高的地方建立新的安全岛,还有另外一种方法。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总负责人低声说,“教官和庄先生是想把涨潮的信息海,从潜意识引进虚无。”
凌溯停下脚步。
他像是有所察觉,打开“茧”的后台监控看了看“”
庄迭有点好奇“队长”
他拎着高速运转的电锯,调整了下角度,继续扩张着整个空间边界的裂隙“现实世界有变化吗”
“有变化。”凌溯的心情有点复杂,“总负责人在带着其他人背我们的履历,副队长在扎我的小人如果我们不回去,老宋就要用掉你所有的抽奖次数。”
庄迭“”
凌溯看着瞬间警惕的小卷毛,轻咳一声,眼里透出点笑“看来我们得再加点小心。”
他特地回了一趟他们的农场,收集了不少种子,现在正慢悠悠地往地上种火爆辣椒和玉米加农炮,还弄来了一群不知疲倦的僵尸帮忙蹚出水渠。
“看得出来,你的茧非常努力,一直在扩张梦的范围。”
凌溯挺欣慰“规则已经覆盖到了这种地方我说错了。”
他举起右手,主动检讨改口“我们的茧。”
正满脸严肃盯着他的小庄老师这才满意,抿起嘴角点了点头,扛着电锯去别的地方切割缝隙了。
凌溯被“他们的茧”在背后砸了小半块彩色砖头,顺手捞住,放在了用来引导水流的堤坝上。
他慢慢揉着脖颈,抬起视线,看着哼着歌专心工作的小卷毛,也忍不住跟着摇头笑了笑。
这种感觉其实稍微有一点奇妙。
他们明知道这种事非常危险,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潜意识的洪流淹没、或者是永远掉进虚无的深处而这两样他们也都分别尝试过了,每种都难熬得要命。
要是把他们两个做过的噩梦全总结起来,排个顺序,那两场梦大概是最糟糕的。
可就是这么糟糕的两场梦,因为凑在了一块儿,忽然就变得一点都不糟了。
虽然非常对不起火冒三丈的副队长,但在和庄迭总结情报做计划的时候,凌溯还是因为“和小卷毛一起私奔去冒险”这种事,不合时宜地生出了强烈的兴奋和期待。
他们一起去冒险,一起去做非常危险和疯狂的事,一起去想办法保护好有他们存在的现实。
一起去世界的尽头。
凌溯箭步冲过去,及时揽住庄迭,避开了由裂隙迸进来的湍流。
水位快速上涨,只是几个呼吸的工夫,汹涌咆哮着的浪头已冲到眼前。
大概是终于到达了某一个节点,爆发式增长的信息流裹挟着无数场梦,由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缝隙飙射进来,灌进早开好的引流渠,再冲入那片没有尽头的虚无。
凌溯把庄迭牢牢护在胸前,他们避开了最激烈的水浪,暂时栖身在早已准备好的安全岛上。
呼啸的洪流剧烈奔涌,属于整个世界的潜意识的重量倾泻下来,无数阴影徘徊穿梭,蔓开森森寒意。
庄迭回臂用力揽住凌溯的肩膀,同样冰冷纯净的冰层挡住了那些阴冷,挡住了无数场或尖锐、或嶙峋的梦的棱角。
环境已将呼出的气流迅速冻成冰碴,他们却都在彼此的眼底看到了烫人的热切。
这次行动,“茧”计算得出的成功几率高达6792,但行动者顺利回到现实世界的几率却无限趋近于零。
刚算出这个结果,茧就火急火燎地想要擦掉重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不论凌溯还是庄迭,他们对“现实”的要求,远没有那么严格。
一起被潜意识的洪流淹没,那就变成两朵永远飘在一起的云、两棵永远长在一起的树或是两阵永远不停留的风。
一起落进虚无的深处,那就在深处种一片玫瑰花田。
一起被冻结进浮冰,那就做一场只有他们两个的最棒的美梦
“这可不是多完整的计划。”
有人在震耳欲聋的轰鸣水声里开口“黑猫先生,羊先生。”
凌溯一只手牢牢攥着固定在安全点的手术刀,他单臂护着庄迭,抹去冰冷的水浪,抬起视线。
波涛里钻出了永不坠落的骷髅旗。
有着亮金色短发和蓝眼睛的少年人站在船头,他打扮得像是个最棒的画家,却又像是个天生注定了的海盗。
伊文卷着缆绳,站在高高的桅杆上,把软梯扬手抛下去。
艾克特把他们两个拖上来,他操控软梯的手格外稳当,轻易驯服了那些混乱奔腾的浪头,就像是勒住最暴躁的烈马的马缰。
他胸口的郁金香还在灿烈地盛放着,那种香气比当初更浓郁和热烈。少年骗子扶着他们站稳,在倾盆的暴雨里彬彬有礼地单手行礼,变出两朵丝绸的玫瑰花。
他们似乎在死者之境找到了许多熟人。
货行老板猛灌了好几口真正的杜松子酒,用力拍着自己那把枪,把它当成赏金猎人威风的证据,抢先划定洪水退去后的地盘。
开酒馆的海盗们重操旧业,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海盗船队,骷髅旗毫不客气地斩风破浪,钻进那些他们早熟透了的滔天的浪头里。
这次没人跟他们抢一个小小的港口了。
海盗船队由幽灵之子引航,放声唱着歌,嚣张地同海上风暴搏斗,驯服着一个又一个凶猛的浪头。
越来越汹涌和湍急的滔天巨浪里,庞大的机械造物缓缓浮出水面。
“老爹看那个大号的铁家伙”
甲板上的客人们摇晃着酒瓶,不怕热闹地大笑着撺掇“抢了它这可比你们的小破木头船威风多了”
“滚蛋滚蛋滚蛋”酒馆老板恼羞成怒,挥着那把精心打造的费舍尔斩剑,“你们怎么不去抢”
海盗们当然早就打过那个神秘的庞然大物的主意,可也被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不知道多少次他们那个年代又没见过这个,谁知道这个长得像鲸鱼一样的铁疙瘩叫潜艇
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次,他们就连那个铁疙瘩的一点皮都没砍破过
酒馆老板横了横心,抄起宽剑和水手刀,要做个输人不输阵的表率,那艘潜艇却已经缓缓停在他们面前。
潜望镜转了转,确认过方位,了望口被从内向外推开。
酒馆老板瞪圆了眼睛“向日葵花匠”
格斯摘下水手帽,向凌溯和庄迭致意。
船长端着热腾腾的咖啡钻出来,他一看见庄迭就猛然起身,幽灵似的身形转眼射到那两人跟前“臭小子,你敢骗我格斯告诉我了,一副牌里不可能有六个红桃七”
庄迭眨了眨眼睛,看着对方虚张声势的怒气,从口袋里拿出那副扑克牌“现在玩儿吗”
船长没想到他竟然一点都不配合,扫兴地喝干净了那杯五颜六色的咖啡,摇着头大步后退“不不,我戒掉玩牌了。”
“我们现在不打牌,农场的工作很多。”
格斯也从潜艇跳上了甲板,伸出手扶住船长“我们看上了这块地方,想把这里作为新的海港。”
“我们先看上的”货行老板不甘示弱地站出来,“那,那,还有那一块”
“行啊,行啊。”船长举起望远镜,“那我们就要那一片,有本事你们别成天来找我们要秘籍,问我们怎么种郁金香才开得好”
“虚无”有无穷无尽的空间。
他们接到了一颗茧十万火急的求援,紧赶慢赶地争先恐后冲过来,并不是真的在争抢地盘,也不是真的要打架。
两位船长很快凑在一起,熟练地做了明确的分工。
海盗们同失控的海浪搏斗,敏捷地打捞里面浮沉漂流的梦域,那些伪装成搬卸工的打手熟练地搬运整理着梦境。
庞大的潜水艇稳稳镇在另一侧,艇上的水手们通力合作,拦住了湍急汹涌的水流。
格斯抬起头,看向庄迭和凌溯。
古板严肃的了望手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两个人,他再度低头致意,这次是为了迟来的感谢他戴好水手帽“我们引来了冰川。”
潜水艇还是第一次承担这种工作,他们浮在海上,从死者之境一路航行而来,领来了数不清蓝色的庞大冰川。
被来自两个世界的拓荒者通力合作,从那场噩梦里拯救出的冰川。
凌溯条件反射地牢牢堵上了耳朵。
“这就是虚无吗”
“这不是挺热闹的嘛哪里虚无了”
“蠢,热闹是因为我们都来了,我们来之前这里当然是空白的。”
“这是个好地方,不过是不是离现实太远了”
“远一点不好吗”
“这个距离就刚好,不用考虑对现实世界的影响,我们是绝对自由的。”
“我看这里真不错,有这么多信息解闷,还有这么多场梦。”
“我们可以利用这些信息,在这里建立新世界。”
“不是死者之境。”
“是死后可以到达的新世界。”
数不清的交谈声里,望不见头的蔚蓝色冰川轰鸣着前行。
在被从那场携带着“未来”的噩梦拯救出来之后,他们就一直在探索一个更加稳定的栖身之处。
冰川缓慢地移动,劈砍出更加宽阔的陡峭的罅隙。
他们彻底离开暂居的那个昔日的世界,集体迁居来世界缝隙深处,容纳无数倾泻而下崩塌的信息流,把这里变成一望无际的寥廓冰原。
冰川镇守在世界的边沿,冻结被彻底分割驯服的水流,释放出储存了几千万年的纯净明亮的日光。
这些光一直被储存在冰川的最深处。
它们无视时间,无视空间,来自于出现“世界”的概念时,第一个抬起头眺望远方的动作。
来自于所有产生过“我”的意识的生灵。
“我们会在这里种很多花。”
伊文走过来,握住艾克特的手“以后的现实会变成什么样”
“大概会有一些很细微的变化比如梦会变得更没有逻辑、更碎片化和意识流,不能再在梦里串门和聊天。”
凌溯向格斯道了谢,和庄迭一起接过热咖啡“比如存在变成绝对客观的物理原则。比如轨迹虽然还存在,也保留被改写的可能性,但不能再任意探知。”
凌溯笑了笑“不会有更多的了。”
“那很不错,你们可以给轨迹改个名字,叫它命运。”
船长走过来,把最后一片储存着阳光的薄冰交给庄迭,交给他们最初也是最后的拓荒者。
一列有轨电车悄无声息的浮现出来,打开车门,停在寒冷洁净的冰原上。
它等待着即将启程的乘客。
悬在世界尽头的庞大冰川非常酷,但一点儿也不安静,每个意识都同时在忙着跟他们两个打招呼、道谢和道别,每块冰都在没完没了地不停说话。
“要晚一点来找我们,最好再过一百年。”
“要到处走,去很有趣的地方,去见很有趣的人。”
“要珍惜每一秒,要挥霍每一秒。”
“要一直都是高兴的,要一直去做高兴的事。”
“要好好地过完一生。”
“想见我们了,就做一场梦。”
璀璨坚硬的冰晶护送着列车,在每扇窗户上都画上最漂亮的冰花,一路蔓延向通往现实的出口。
“这里交给我们,你们该向那里返航。”
船长抬起手,指向恢复了宁静的现实“小伙子们,你们是时候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一夜,还是觉得在这里停下实在太完整了,很难再添上任何一个字。
所以就让我们在这里戛然而止吧,就像一起做完了一场梦。
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感谢大家一起走到这个故事的最后一章,这大概是我写过最小众的题材,但我依然非常非常非常喜欢这个故事。方便的话麻烦大家评个分,辛苦了
严博士的洁癖木偶会在大铁锤作为主角出场,如果有新的番外和小故事,大概也会写在那一本里。
爱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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