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林远没有想到林若青丝毫不怯,一下愣是没有说出话来。
他做惯了大家长,纵使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上面并不真的占理,可被林若青的目光一激,恼怒下反而越发认为是林若青无礼蛮缠。
林远顿了顿,搬出礼教来束缚林若青“嫁妆的事情,既然你母亲与我已经有了定论,怎么有你来说是多是少的余地,你母亲性子软了些,你便欺凌到她头上,谁给你的胆子,你读了那些书,可曾重过一个礼字”
他声声如雷,砸在书房不大的空间里,仿佛周围的书架都要跟着晃动起来。林远为自己整理出一番高高在上的威严,而后天衣无缝地盯着林若青,想在她身上看到怯弱与犹豫。
林若青缓缓地眨了下眼睛“我的母亲十四年前已经死了。”
她在林远的怒气波及之前继续说“且父亲言重了些,这事儿不过是太太问我有什么要添上的嫁妆,我便说了,哪儿能说强说成欺凌,女儿不过是要回当年母亲带来的东西罢了。”
提起林若青生母,林远的脸色又是一阵青青白白。
他与林若青的生母原本算是有情,只不过林若青的生母无法容忍林远的风流,两人的情感也就在一次次争执中转变成了厌弃。林远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哪里,他仅仅是这个时代里的一个普通有权势的男人,错的是林若青的生母容不下。
现在林若青的执拗样子,让林远仿佛见到了亡妻,恍惚陷入回忆里,厌恶更是一瞬间涌了上来。
他闭了闭眼睛,而后下决心般睁了开来,说道“另加东街两处铺子,田产也从魏县改为城郊,另外再加白银千两,别的不要再谈。”
“母亲带来的十五处铺子,城郊五百亩良田,别院一处,白银两千。”林若青并不让步。
林远冷哼一声“人心不足蛇吞象。”
父女之间原本应该亲密无间的关系,在这个时候褪去所有和平表象,字字句句全是丑恶。
林若青微微抿了下唇,像是一点笑意“父亲说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这门婚事怎么定下来的,如何讲好的,女儿都不管,我只想要把该我的东西拿走,如果父亲觉得女儿稚嫩不知事,亦或是女儿说出来的单子不合礼数,那女儿便去问问族中长辈,求教他们这事儿到底合不合规矩。”
林家和陈家这一桩婚事定下,从经济层面来说是林家处于低位,但从舆论以及社会风评的角度来说,完全是林若青下嫁了。
陈家那样的家境,光是定礼该有多少林若青就算说不出个准数,也知道一定是两千两白银的不知多少倍。
林远虽然未入仕途,但林家从祖父辈开始在文人之间的名声便极高,林远更是在杭城的白鹤书院任教多年,教出来的得意门生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因而林远最要的是面子,最怕的就是丢了面子。
让林若青用这事儿去问族中长辈,传出去以后像是个什么样子
林若青的这句话算是捏住了林远的七寸。
两人正僵持之际,外面忽然又传来了仆役的声音。
“太太来了。”
林远原本背在身后的手垂了下来,隔着门问“怎么了”
林吴氏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她低声说“早上炖了一罐解暑的汤品,如今正好不冷不热,吃下去不伤胃,想着便给你送来了。”
林远越过林若青将书房门打开,让林吴氏进了屋里。
林吴氏见了林若青,装出个意外的样子“你们父女两个正说话呀倒是我来得不巧了。”
她将手上的汤品放到了书桌上,转身对林远说“那你们先说话,我下去避避。”
林若青没理会她这点语言上的小把戏,林远却是听见了耳朵里。
他看着林吴氏进来,林若青全当成没看见一般的样子,又想起前面林若青冷冰冰说自己母亲已经死了这样的话,立刻叫住了林吴氏“你不用走,你是她母亲,有什么听不得的”
林吴氏正是要林远这么一句话,她前面回去不一会儿便觉得坐立不安,也不知道林远和林若青会说出个什么结果。后来想想与其那么在屋里干坐着,还不如过来瞧瞧。
林远这么一说,林吴氏立刻低低地应了,而后转身将书房门给关了起来。
扶柳站在门外等着,没敢乱抬头,只是余光见到那房门开了又关,她指甲掐在了手心里头,担心得疼都忘了。
“东街的十五间铺子,城郊的五百亩田产,还有那处别院,另加白银千两,你若是要,那就拿走。”林远别过头,似乎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一桩婚事,便值得将一家子斩不断的骨血情染了铜臭,实在丑恶。”
林若青还没说话,林吴氏却已经被林远的话给吓了一跳。
怎么前面还是个恼怒,绝不让林若青进一步的样子,现在就让步成了这样东街的十五间铺子,每年多少营生,还有城郊的那些田产,几乎都是银钱滚滚来的地方啊。
若真的全给林若青做了嫁妆,差不多是要将林家的三分之一给挖了去了。不过是一个外嫁的女儿,哪儿有这个道理
“老爷”林吴氏上前半步,想要阻拦。
林远对她摆了摆手“你不要多说。”
“那父亲呢”林若青不管他们夫妻两个红脸白脸,只反问林远。
林远有些莫名“我怎么”
“父亲说得那些全是母亲给我留下的东西,那父亲呢”林若青并不退步。
林吴氏听了这话差点儿厥过去,敢情前面要了这么多东西走还不够,另外还要加
林吴氏咬牙走到了林远身边,拉住几乎要暴怒起来的林远,然后对林若青说“若青,不要惹你爹生气,林家的女儿怎么好满嘴金银,何况与父亲这么讨价还价,也没有礼数。”
礼数,礼数,他们夫妻两个倒是满嘴礼数。
林若青只觉得要笑。
“什么是礼数,”她再次反问,这回林吴氏也在场,林若青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各自停了一会儿,然后径直说,“父亲与太太真的懂吗”
林若青的目光那样澄澈笃定,有那么一瞬间林吴氏和林远几乎觉得自己被她看透了。
怎么可能,当年她还那么丁点小,林吴氏尽量稳住自己,不过还是没有忍住避开了林若青的视线。
她低头叹了一口气“我到底不是你的生母,你也未曾将我当过你的母亲”林吴氏说着垂下泪来。
林远切齿问“你说的这是什么”
“十几年前的事,父亲自然更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林若青挺直了脊背,她自是看不起这虚虚假假的礼数,与用这些所谓礼数来压迫人的人。
林若青将年限说了出来,林吴氏与林远几乎都瞬间震动了一下。
“罢了,”林远深深叹了一口气,也不想去深究林若青是不是真的知道当年的事情,他将这个话题避而不谈,重新压回去,“另再加一千两白银与二十个仆役。”
林吴氏心头惴惴,此时全然说不出话来,她再看林若青,忽然觉得面前的看了十多年的孩子让她恐惧起来。
话到这里,已经谈不上任何父女情分。
林若青慢慢绽开一个笑容来“谢过父亲太太,那我先回去了。”
她说完微微屈膝,不过不等人回答便转瞬挺直起来。林若青的脚步朝着门口转去,手已经放到了门栓上。
隔着记忆,她的背影和她母亲的重合在了一起。
“你不愧是你母亲的孩子,同她简直一模一样。”林远克制着自己,可也抵不住咬牙的情绪,说出来的话一字一顿。
在林远的记忆里,亡妻不娇柔,不顺从,她反抗,反抗很多。她那样的不顺从,使得两人原本琴瑟和谐的关系变得那样千疮百孔经不起消耗。
在一次次争吵里面,林若青的母亲就像林若青现在这样,不让步不退步,将他逼的步步紧退,让林远觉得无法忍受。
说情说爱,女人要忍,女人要容,女人要让,这是这个时代男男女女刻在骨子里的真言。
林若青的母亲想要改变这一点,于是赔了自己的生命。林若青没有这样空而远大的志愿,情爱飘渺如云,碰都不碰才最好。
林若青原本没有什么波动的神色在听见林远的这句话以后,终于有了稍稍的松动。她停下,回头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意,眸子里是冷冷的情绪,然后缓缓道“父亲莫要为女儿忧心,我绝不会活成我母亲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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