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底下柔和温雅的青年平躺在地上, 锦衣少年半蹲在他的身边。
少年这次来,特意换了一身汉人衣服,配合他虽未完全张开但俊美的容貌, 如同一位不通俗世的翩翩公子, 而不是充满算计的政治家。
“你希望我为你做些什么”杨康问道,“你知道的,我虽然是小王爷,但是手上的权利不大。我很乐意帮忙, 但是能做的恐怕不多。”
顾安宁直直的望着上方。
杂乱生长的树木遮挡住天空, 也遮住了光芒普照的太阳。
他表情放空, 竟在这种时候走神。
杨康没有催促,任由他躺在地上发呆。
顾安宁在很努力的组织语言。
宅鬼迫不及待的希望他讲出真相,拜托这位身世不凡的少年帮他完成执念。它们不会为对方考虑, 但是顾安宁不行。
每一个世界对鬼怪的接受程度都不一样, 在这里, 顾安宁只接触到了杨康一个人, 不清楚他是否会像无崖子那样,接受程度这么高。这个年纪的少年正处于天不怕地不怕的阶段, 贸然同他说明真相,即便可以用鬼相让他相信, 他就真的会帮忙吗
说不准下一刻杨康就找人来, 把这里给翻个底朝天。
顾安宁微微合眼, 纤长的睫毛掩盖住眼睛里的情绪, 让他看起来无害又可怜。
“我知道的。”他对杨康说了一句, 随即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绝望地“没有人救得了我大宋已经这样了,还有谁会救我呢即便朝臣们愿意出手相助,救回去的人,是父皇、是皇兄、是皇后,但不可能是我。”
他凄惨地笑了一声,抬起手臂捂住了双眼,笑声越来越大。
杨康看到他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他的同情心不强,没有安慰被负面情绪掩埋的青年,甚至还在想,如果他的师父见到大宋皇室这么一副没出息的样子会是什么反应他实在想不通,丘处机为什么会收他为徒。丘处机对金人的厌恶,杨康全部看在眼里。要他说,真这么讨厌不如去从军打仗,何苦天天费尽苦心地教导一位金国小王爷。
杨康轻声对顾安宁道,“缓过劲儿了就起来吧。”
顾安宁克制住情绪,从地上站起来。
“杨康。”他看着自己尸身的位置,“这底下埋着几个人,你能不能把他们送回大宋”
这件事情做起来很容易,但对杨康来说,很没有必要。
他不想揽下这个活儿,父母和师父本来就看的他很紧,何苦再搞出这么大阵仗
“抱歉,我做不到。”杨康说。
杨康讲完,发现顾安宁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好像充斥着冷冽和怒意,可是当他仔细看时,又发现对方移开了眼睛,依然是柔柔弱弱的模样。
大概是看错了吧
虽然在地上躺了一会儿,顾安宁身上穿的衣服却半点都没有沾染尘土。
他没有对杨康的话产生反应,而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般,重新戴上了温雅的笑容,一如初见时。
杨康早就在给他下了“疯子”的定义,无论顾安宁情绪转变多么突兀,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顾安宁邀请道,“好不容易来一次,不如去屋里坐一坐祖父做了许多有趣的小玩意,一路上我都藏了起来,没让金人发现。”
“什么东西”杨康好奇。
既然是康王的侄子,他的祖父就是康王的父亲,也就是现任皇帝的父亲第一位被金国掳走的陛下,徽宗赵佶。
赵佶确实很会玩,书法、雕刻、蹴鞠、斗兽,凡事贵族们喜欢的,他都喜欢。甚至被称为木匠皇帝。
顾安宁道,“你跟我过来看一眼就知道了。”
于是杨康跟在他身后,穿过小院门,来到旁边的院子里。
顾安宁蹲在树底下,用双手扒了扒,很快拿出一只用上好红木雕刻的老虎。
这只虎不足半拳大,但是栩栩如生,每一处肌肉都恰到好处,它的眼神也锐利嗜血,仿佛正在与其他猛兽争斗。
顾安宁叹了口气,拍下上面一层湿润的薄土,递给杨康。
杨康下意识的接过。
这大概是眼前青年最后的念想吧所以要把它当做宝物埋藏起来,躲过侍卫的搜索。即便他已经疯了,心里也是在意的。可是他居然这么轻易将东西递给了自己。
杨康看了一眼手中的木老虎。
他做了十五年小王爷,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赵佶的手艺在诸多皇帝中称得上不错有哪个皇帝会像他一样弄这东西依然比不上成名的雕刻大家。
可是因为顾安宁这番心意,手上的小老虎也变得珍贵起来。
顾安宁叹了口气,“不知道皇爷爷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
杨康点了点头。
顾安宁露出笑容,“这只小虎,还是我年幼时在皇爷爷书房里偷来的。他的东西不少,究竟有多少,就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到现在他都没能发现。后来啊,我把它送给了姐姐,姐姐离开后,又重新交给了我。”
杨康不禁去想自己的皇爷爷。
金章宗底下的儿子很多,他最看中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可是父亲娶了一个汉女,而且为了这个汉女不愿娶任何女人。杨康就是汉女所生,身上流着一半汉人的血,被金章宗不喜。他从小就没有见过皇爷爷的好脸色,金国皇室,只有父王是真心疼爱他的。
杨康道,“你想念他吗”
顾安宁忽然失落下来,“自然是想念的。只是皇爷爷应当不想见到我。”
一个被敌国俘虏的皇帝,看到自己的儿子、孙子都被俘虏,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一提起这个话题,顾安宁就会变得很不正常。杨康不愿跟他谈论这个,他对手上的木头老虎兴致不大,摆弄几下后就转移了注意力,
“我到这里来这么久,为何不曾见过其他人”杨康问道,“你被囚禁于此,总不能两个看守都没有。他们可会按时给你送饭”
顾安宁摇头,“没有。没有任何人,这里只有我自己。”
杨康挑眉。
“他们全都离开了。”顾安宁道,“只有我一个人被留在了这里。”
杨康问“你为什么不走”
顾安宁温和地“我走不了。”
杨康想起来,不久之前,他们也进行过这样的对话。当时他以为顾安宁走不了,是因为守卫不允许。直到现在杨康才觉得充满了怪异。
两次来到宅邸,除了顾安宁没有看到任何人,大门一推就开,外面也没有一个人。
而且上次他离开时,顾安宁分明跟在身后,可是一转眼却没看到他的人。
莫非他的“病”,不让他踏出这座宅院
“你为什么走不了”杨康问他,“你既然是宋朝皇室,又为什么会孤身一人留在此地金人都不管你吗”
这是杨康第一次在顾安宁面前提到“金人”。
听到这两个字,顾安宁一下变了脸色。
“金人呵。”他冷笑一声,温和的眉眼多了几分阴鸷,“金贼如何能与大宋相提并论若是岳元帅还在,金国胆敢冒犯一步可惜父皇态度软弱,没能抵住金人进攻,若是换做他人罢了,我宁愿赔上这条性命。”
“康堂弟。”他对杨康道。
杨康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现在的人设是顾安宁的堂弟,康王赵构的儿子,“堂兄。”
“若有一日大宋真的”顾安宁疲惫道,“不必前来告诉我,直接同我说一声时候到了,该走了,我便知晓了。”
这个要求很简单,杨康没有拒绝的理由“我会的。”
顾安宁“多谢。”
若无意外,杨康会渐渐接手完颜洪烈手中的兵权,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与他一起攻打宋朝。
攻下宋朝是完颜洪烈想做的,也是他的目标。在杨康看来,这是早晚的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绝不会心软。
“赵谨,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无人看守,你却不能离开。”杨康把话题又拉了回来,“若真是这样,带你走倒也未尝不可。”
如果他的叔叔伯伯们没留下侍卫,说明顾安宁即便离开这里回到大宋,也翻不起什么风浪。若当真如此,把他带到临安,卖对方一个人情倒也未尝不可。
“你愿意带我走”顾安宁眼中亮起了光。
杨康道,“可以一试。”
顾安宁“要怎么试”
杨康抓住他的手腕,“你跟我来。”
顾安宁不愿放弃来之不易的机会,顺从地跟在少年身后,一路同他来到了大门。
少年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没有任何异常,继续抓着他向前走。
将要迈出门槛时,顾安宁停了下来。
杨康问,“为何不走了”
顾安宁道,“我出不去的。”
杨康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顾安宁垂眸思考,片刻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当真愿意带我走”
“是。”杨康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不过他能感觉到,这句话对于顾安宁来说,有着不轻的分量。
简短的口头承诺,没有什么誓言,也没有以身份做出的担保,随时可以出尔反尔。
杨康在心中嗤笑,这人活着二十多年,依然这般单纯无知,连他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都不如。
不过正是如此,面对顾安宁全然的信任,杨康一点都不想欺骗他。所以他会在确定对方于金国无害、保证不会为父王惹上麻烦后才松口。
“好。”顾安宁应声,“多谢你。”
杨康抓着他的手腕走出府邸,转头道,“你看这不就”
身后空无一人。
他的右手虚握着,手里没有任何东西。
这个时候,杨康终于记起了所有的异常。
空无一人的宅邸,进入宅子里面后倏忽感到的冷意,温顺的马儿暴躁不安,明明无人看守,却无法离开宅院的疯癫青年
他想起怀里那只木头老虎,连忙将它取出。
这只虎依然是红檀木做的,上面似乎还带着潮湿的水汽,仔细看,便会发现上面的血迹
杨康惊恐睁大眼睛,腿都软了,险些站立不稳。
再怎么成熟沉稳,他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两步,把木头老虎放进了门槛之内。想起青年所说的,无法离开,站在院子外面多少给了他一点安全感。
杨康踉跄地转身朝着石板路跑去,即使阳光照耀在他的身上,也无法感受到丝毫温暖。
顾安宁就站在门口,表情阴沉地看着他把木老虎放回,急急忙忙转身跑远。心想下一次见面,恐怕看到的就不止杨康一个人了。
还好走之前杨康已经做出了承诺。
受到宅鬼的影响,他一点都不觉得愧疚。
对经历过死亡的鬼怪来说,生死都算不得大事了,只要能帮得上自己又怎么会在乎隐瞒与欺骗呢
坦坦荡荡将身份与死因言明的鬼,又有几个得到了帮助,而不是恐惧与远离
今夜顾安宁不能回顾家庄睡觉,因为他得入一次梦,好提醒杨康,做出的承诺一定要记得兑现。
杨康跑到人群往来的集市中,才感觉真的回到了人间。
方才发生的一切像是做梦,怎么想都不像是现实中可以遇到的。
可是他的记忆实在太清晰了,从昨日骑马来到宅院前,到今日与顾安宁分别,对方的音容笑貌清清楚楚,他们谈论的每一句话,杨康也记得清清楚楚。
被他甩掉的守卫终于找来,隔着人群在老远的地方叫喊道,“小王爷小王爷等等”
放在往日,杨康只会觉得他聒噪无礼,可是今天这声音就像救命稻草一般,把他从水里打捞了上来。
杨康神情依然恍惚,还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欣喜之情压下了恐惧,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一队守卫,十个挎着刀的汉子,恭敬来到杨康身边,抱怨道,“请小王爷体谅体谅属下吧,若是您遇到危险,便是属下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王爷砍的。”
杨康以前觉得这话很烦,如今只剩下深深地认同。
他背着手,对手下们道,“今日就到这里吧,回府。”
侍卫们如释重负。
杨康走在最前,听到身后几人窃窃交谈,说他今日情绪不对。
他没有心情教训多嘴的下人,一心只想回家。
来到赵王府之后,杨康抓住一人问道,“父王在哪里”
那人道,“王爷正在书房”
杨康把他的话听完,直接跑去了书房。
他不顾阻拦,推开门后发现赵王爷正与一位朝臣商讨要事。
见到杨康后,赵王投以责备的目光,又对朝臣歉意一笑,“今日便到这里吧,改日再与大人详谈。”
待人离开后,完颜洪烈皱了皱眉,“康儿今日为何如此莽撞可是在外面被人欺负了”
“父王”杨康神色一软,像个小孩子一般扑进了完颜洪烈怀里。
完颜洪烈本想将人推开,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却感觉到了儿子身体的颤抖。“怎么了”
杨康惊魂未定,他看向最崇拜的父亲,“父王,你觉得这世上有鬼吗”
今日的云很重,天上见不得月亮,只有零散的几颗星星。
与杨康有了因果牵扯之后,顾安宁便可以入他的梦,犹如梁家小姐进入花满楼的梦中一般。
不过他的目的不是害人,只是催促杨康去做承诺下的事情而已。
很轻易地,顾安宁来到了杨康梦中。
这是一处很简陋的小茅屋,顾安宁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住过这样的屋子,它看起来经不得风吹雨淋,房顶似乎修补过许多次。
茅屋里坐着一个貌美的女子,杨康趴在她的腿边,脸上的表情也天真可爱,完全不像是白天见到的那般。
杨康轻声道,“母亲,我们把那只锄头扔了吧。你不要再看它了,多看看我好不好”
那位女子穿着最简朴的粗布衣裳,她乌黑茂密的头发简简单单挽起来,上面插着一只木簪,一点都看不出来她是小王爷的母亲,若是忽略她的脸,反倒更像个农妇。
听到杨康的话之后,她清愁的眉目微微舒展,露出淡淡的笑容,“好”
杨康露出惊喜的表情,“真的吗我这就把房子烧了赵王府有那么多住所,您要是不想与父王同住,哪一间不比这里好”
“康儿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知不知道你”女子不赞同的看着他,“他真的是把你宠坏了。”
顾安宁做出求人的样子,没有去打扰他们母子相处,反而留在茅屋外面,等着杨康与他娘交谈。
几番言语过后,这对母子发生了争吵,杨康从她腿上起来,声音都粗重了不少,“你一点都不在乎我我若是被人欺负,你总会怪我行事张扬,从来都不会安慰我我昨日闯入鬼宅,你也是怪我到处乱跑我看我还不如那只锄头”
这里是杨康的梦,他的母亲做出的反应,也会按照杨康的想法来。
如果他以为母亲不在意自己,梦中的女人大概真的不会说出太好听的话。
女人道,“不错,你怎么比得上它呢”
杨康气得身体都在发抖。
他“哐”地一脚踹开门,怒气冲冲眼角还带着泪水,从茅屋里走了出来。
终于轮到自己上场了。
顾安宁站直了身体,整理好仪容,朝杨康露出温和的微笑。
杨康大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下意识地想回到茅屋中找母亲,屋子里却传来女子无助的哭声。
杨康止住了脚步,警惕道,“有什么事情你冲着我来”
“你不必如此紧张,我不会伤害你。”顾安宁叹了口气,“我只是希望你记得做下的承诺,请将我带回汴梁吧。”
“只有这样”杨康问道。
顾安宁低眉顺眼,表现的很无害,道,“若是可以,能否把我的姐姐也带上她虽已被鬼差带走,但尸身仍留在宅邸中。”
杨康看他没有伤人的意思,也不曾忽然露出个可怕鬼脸,渐渐放松了警惕。
“我该怎么做”
顾安宁道,“那日我上吊之处,下方便是我的尸体。那只木头老虎埋葬之所,便是姐姐。劳烦你将尸骨挖出,送往东京。若是你不知该如何去做,可将此事告知康王叔,由他来拿主意。”
杨康没想到,都这样了自己宋朝小王爷的人设还没有倒。
他忍不住道,“我并非你的堂弟。”
顾安宁愣住了,似乎无法理解。
杨康又道,“况且,大宋早已迁都临安,就算送你回到汴梁,也找不到什么康王叔。”
“什、什么”
杨康道,“你是想回汴梁,还是临安”
顾安宁沉默了许久才回答他。
“汴梁。”他道,“随便将我埋在哪里都好,只要是汴梁。”
“好,我答应你了。”杨康道。
顾安宁深深地向他行了一礼,他的动作十分优雅,看起来赏心悦目。行完礼之后,顾安宁便消失不见,杨康也自梦中醒来。
天色才微微亮,他没有穿衣服,套上鞋子敲开了完颜洪烈的门,跑到完颜洪烈床上,与他讲了方才的梦。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完颜洪烈沉吟道,“不过还是找个道长看看为好。这等阴损之物,就算没有恶意,也会对活人有不好的影响。”
说起道长,杨康就想起了那个脾气很臭的到贴上来的师父。
他从来没有看到丘处机学习过道家经法,反倒是天天舞刀弄枪,一点都不像个道士。
而且宋人如此仇恨金人,真的能找到有本事的道士吗
就算真的能找到,这种怀疑的态度万一激怒了顾安宁,他们岂不是更加得不偿失
丘处机的事情不能跟完颜洪烈讲,杨康只对他说了后面的疑问。完颜洪烈深以为然,放弃了寻找道士的想法。
天亮之后,在杨康的要求下,完颜洪烈以及王府守卫们全都换上宋人衣服,跟随他去了城中偏僻的宅邸。
与前面两次杨康来时都不同,这一次大门上上了锁,而且落下一层厚厚的灰,看起来许久没有人碰过。
杨康变了变脸色,完颜洪烈拍拍他的肩膀,对手下道,“砸开。”
石头与铜锁碰撞,铜锁应声而断。
手下推开门,两队带刀护卫先走了进去,而后才是杨康与完颜洪烈。
杨康发现宅子里面布满了蛛网与飞灰,先前见到的活人生活过得痕迹也都消失不见。
杨康领着一队人过来,指着树下道,“就是这里,还有旁边院子的树底下,小心些挖,别碰坏了东西。”
说完,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看到了树上悬挂的麻绳,正是顾安宁用来上吊的那一根。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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