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先生胳膊上挨了媳妇的巴掌, 也坚持自己的看法。
他道“我之前还想着,林家哪里比我们好,咱们家境也没比人家差, 我跟玉寒小子还有师生的情分,咱家哪差了现在想想, 林家就算样样都比我们差一截, 可人家家里没婆婆啊,没婆婆就没那么多事情。”
丈夫越说,聂太太就越气,就像只青蛙似的,胸口都一鼓一鼓的,她哼声道:“你就尽管气我吧,刚被儿子气完, 又要被老子气,你们父子俩气死我了, 正好就没婆婆了”
聂太太原是还想说说罗美娘不尊师重道的事情,聂太太深深觉得, 就是看在张二郎和她丈夫的师徒之情上,罗美娘也总得有些分寸才是。
谁家的学生媳妇敢这么对待师娘的,对了,罗美娘现在还一句师娘都没叫过。原来聂太太一点都不稀罕这句师娘, 现在却越想越觉得罗美娘是故意的,她就是一直看不上她
聂太太此人, 对上不如自家的人时, 心里很有几分自矜,虽然聂家也就个私塾能让她挂在嘴边说说,可她身上就是能保持住一份大户人家的优越感。
谁知道罗美娘一下就粉碎了她这份盲目的高高在上, 聂太太心里真是不舒服到极点。
而且,更叫她不舒服的是自家这个不着调的,一点都没注意到这些不尊重的细节,还居然带头起哄,聂太太觉得,怪道那么看好张二郎,师徒俩一丘之貉,臭味相投
聂先生看太太真的生气了,就摆手道“有啥好气的,反正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要觉得那丫头说错了,以后娶个儿媳妇回来你就做给人家看看,别学别人家家里那些臭规矩,要媳妇晨昏定省伺候饭菜端茶递水的,到时候你带着儿媳到那丫头跟前晃一圈,叫人看看你们婆媳处得跟亲母女似的,那丫头就打脸了。”
聂太太听这话更气了,这世上哪有婆媳能跟母女一样,做媳妇的,就得先处处讨好婆婆,叫婆婆看顺眼了,才能有好日子过;且在婆婆跟前立规矩也是做媳妇的本分,哪能省了去。
真是越说越不着调了。
聂太太如今深深觉得,她就不该上门把罗美娘找过来,叫聂先生找着机会笑话她,就连儿子听他爹的话,也连连点头。
照这样下去,以后真娶个儿媳妇回来,难不成她还真要跟伺候庙里菩萨一样把儿媳妇捧起来,那她这婆婆做得可就没意思了。
由于儿子的问题解决了,夫妻俩说了几句闲话,注意力主要还是集中在聂恒身上。
聂先生如今也知道儿子想去博济书院的决心,他道“你既然这么想去,就去吧,家里李顺跟你一块去,就是你们都是老实疙瘩,去了之后有人找麻烦,也不知道能怎么办。反正山高水远的,你要是再被人揍,你老子也是看不见的,我就当眼不见为净。”
聂先生说是这么说,其实也没那么心狠,想到儿子打小就比别人矮一头,脸长得又嫩,就连在他眼皮子底下读书都能被小毛孩子欺负,心里怎么可能不难受。
他又补了一句,“等张二郎回来,你多去张家走动走动,你们交情一直不错,他也要去府城,到时候也能互相照应。既喜欢人家姑娘,就得走正道,以后有话就直说,别再弄这等吓人的事”
聂先生说到最后,语气极为严厉,也是警告儿子不得再有下一回,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跟市井妇人有啥区别,男子汉大丈夫,想达成目的就得靠自家本事,靠父母心软点头,即使如今聂先生愿意成全儿子,也觉得这小子真是丢人现眼。
聂恒耳根微红,沉默应是,其实罗美娘过来之后,他就觉得不妥了,可惜箭在弦上,他也是硬着头皮把戏唱下去。
聂太太打圆场道“行啦,恒儿身子还弱呢,想要教训他,等他休息两日再说吧。”
红花刚才做错了事,现在也挺机灵的,瞧着聂太太想转移话题,就插话说是外头天色差不多了,是不是要上晚饭了。
聂先生这才注意到这个丫头,他想起罗美娘的话,便道“前头太太跟我说,给你配了庄上庄头的儿子,说是今年年底让你嫁过去,我看着也不用等年底了,月底就嫁了吧。”
刚才罗美娘说这个丫头对她说话不客气,聂先生还是记住了。之前张玉寒在家时,红花就对张玉寒有几分不一样,当时自家太太还说呢,要不是张玉寒乡下有媳妇,觉得这两人也不算不般配。
可如今张玉寒一飞冲天,红花心里还有这种心思就不合适了。
尤其是罗美娘这样的聪明能干,聂先生没必要为了家里一个丫鬟,把学生的媳妇给得罪了。
红花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应了声是。
聂太太也没说话,她还气刚才红花没提醒她换衣服的事,尤其是现在察觉到罗美娘其实根本就看她不上,聂太太越发要争这一口气。
连她那个乡下人都瞧不上眼的丫头,她要留在身边做什么
罗美娘把聂太太噎了好几回,心里也挺解气的。出聂家大门时,瞧着聂家马车还在外面,也没客气,直接就让车夫送她回家。
主要是罗美娘觉得自己是为聂家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蹭蹭马车咋了。
要是聂太太觉得她死不要脸占便宜,罗美娘也挺欢迎她上门吵架的。
别说,以前聂太太假模假样又高高在上时,罗美娘想到要见着这人就烦,逢年过节去聂家跟她虚与委蛇互打太极时,她都是意思意思,约摸着计算好两杯茶的时间就告辞。
如今罗美娘想着要去见聂太太还挺期待的,她心道,难怪张玉寒就爱别人气得下不来台又尴尬又生气的模样,这种把别人膈应个好歹对方还不好发作的感觉,真是爽得不行。
罗美娘已经想好,什么时候心情不好了寻个理由去聂家一趟。
总得把自己以前被恶心的份都挣回来。
下了聂家马车之后,罗美娘眯着眼睛看天际的夕阳,漫天红霞,被太阳暴晒过的地面有一种微醺的气息,院子里罗德金高氏几人已经关铺子回来了。
小姑子在县里的日子就没剩下几日,这些天高氏也不吝啬银钱了,晚饭总要变着花样做好吃的。
此时挂着一排腊肉的屋檐下,张红果正在挑挑拣拣选着哪一块好吃。
罗美娘看到这个场景,就想起这丫头偷偷跟她说过,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晚饭前高嫂子叫她去挑腊肉时,挑来挑去总觉得哪块都好,真是种幸福的纠结啊。
张红果此时就是这样,头上梳着双丫髻,上头簪着几朵拇指大小的花朵,因着不用像以前那样在地里干活那样风吹雨晒的,捂出了一身白皮,看起来既白又嫩,又有一张带着福气的圆脸,罗美娘进来时差点被这丫头的笑容晃了眼。
整个院子里还有一股野菌炖汤的鲜味儿,罗美娘刚才在聂家费了太多力气,一闻到味道肚子就咕咕叫起来了。
张红果看到罗美娘,就眼前一亮“二嫂快去换衣服,今日咱们吃凉面,集上正好在卖摔死的小牛犊,高嫂子就买了一斤牛肉回来,正在里面腌肉呢,你换好衣裳出来正好能吃。”
“高嫂子还买了些肥肉炼油,说是以前二嫂在娘家用干豆腐条做过一回,用牛油翻炒,再放白芝麻和辣椒面,出锅之后好吃得不行。”张红果比比划划的,说着喉咙还咕隆了一下,咽了咽口水。
这年头,想吃点牛肉是不容易的,牛市上每头牛卖出买进都有记录,自个杀牛,被官府查到就得坐大牢,所以也没谁会冒天下大不韪吃牛肉,想打打牙祭就得等到有牛病死老死意外死,吃点老牛肉病牛肉都不容易了,能碰到小牛犊更是得要点运气。
饶是罗美娘,听到牛肉也十分心动。她道“嫂子怎么不多买点,天气热,咱们挂在井下就好了,还能吃几日。”
张红果也叹气道“我们到的时候就剩那些了,买牛的阿叔还给我们饶了几根牛骨熬汤。”可牛骨哪有牛肉好吃。
姑嫂俩对视一眼,都觉得郁闷。
高氏在灶屋正好听到对话,好气又好笑道“一斤牛肉三十文呢,贵得跟金子似的,要是平时我才不买呢,还嫌少”
唐氏在屋里带小孙女,刚才听到罗美娘推门进来就着急得不行,没想他们还在外头说起好吃的了。
她那傻闺女哟,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知道憨吃憨玩,儿媳妇也是,被她几句话就绊住脚,一点都不知道她有多着急。
唐氏实在忍不住,大声咳嗽了一下,罗美娘才反应过来,对张红果道“你继续挑腊肉吧,我先去换衣服。”
进了屋子,罗美娘也没耽搁,压低声音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唐氏这才松口气,“人没事就好,咱们也能放心。”涉及到生死,刚才儿媳妇出门这一个时辰,唐氏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脑子里总晃过聂少爷饿死之后,聂太太来要她闺女赔命的场景。
当然更惊悚的还有闺女欠了人感情债,聂少爷成饿死鬼之后会回来找她闺女算账,这样的胡思乱想下,唐氏就连附近哪个寺庙和道观的和尚道士比较灵验都想好了,想着到时候带闺女过去拜拜。
幸好这些事都不会发生,唐氏在心里念了句阿尼陀佛,缓过劲来之后才道“这聂少爷怎么是这样的脾气呢,跟爹娘说不好了就要绝食,害得他娘来咱们家哭哭啼啼的,差点把我给吓死了。”
刚才她不仅担心这事会扯上闺女,也担心影响到儿子和聂先生的情分。
主要是儿子儿媳以前告诉过她,启蒙恩师是很要紧的,虽然儿子并不算被聂先生正式收入门墙,可两人间的关系也算十分紧密。
这就像张玉寒在聂家私塾考中童生,去年一整年,聂先生的私塾都多收了好些学生。
而张玉寒从聂先生的私塾出来,以后就是他有什么缺点污点,别人骂他时也总会把聂先生一块带上。
秤不离砣砣不离秤,关系就是得好好维护。
罗美娘道“聂太太是脑子不行,能赖一个就赖一个,这事原就跟咱们家没啥关系。就算有关系,刚才我在聂家都说过了,聂家有她这个婆婆,别说她看不上咱们红果,咱们也看不上她呢。”
罗美娘轻描淡写的一句,唐氏却有些发愁“你在人家家里这么说,他们会不会不高兴。”
罗美娘心里觉得,聂太太许是会,但聂先生应该不会那么没心胸,他能给予张玉寒读书的机会,能在张玉寒嘴里得到那么多好评,品性上必定有过人之处。
只要聂先生这里没问题,至于聂太太,她原先和聂太太关系就平平,所以也没啥好影响的。
想通了这些,罗美娘就淡定道“不高兴的该是咱们,谁家闺女愿意平白无故被栽上这种名声娘,你以后也别觉得咱们乡下出来的就低人一等。乡下跟县里其实没啥不同,大家都是人,也都有争吵纠纷,要是处处想着忍,别人见你没牙齿了,就更会欺负上门。
说到底,咱们靠双手吃饭,又有什么好怕别人的再说聂家,跟聂先生有情分的是相公,就是聂恒真出了事,为了红果要生要死,聂家硬要攀扯红果,我和二郎也不会为了聂家就委屈红果。一码归一码,这件事原就不关红果什么事。就是衙门升堂审案,打起官司来我也是这么说的。”
罗美娘做人做事,恩怨分明,和聂家的情分是她和张玉寒的事,让小姑子滩这趟浑水算什么事。
谁爱说她心狠谁就说去,做人有些原则就是不能破的。
唐氏被罗美娘那几句生生死死的吓一跳,道“哪至于如此了”心里却觉得,她以前显然还是低估了罗美娘。原来以为她在村里跟黄氏吵架时那股劲儿就很吓人了,没想涉及性命时她还是步步不退。幸好黄氏以前也没有个以命相逼的时候,不然就真是找死了。
罗美娘看唐氏被她吓着,就道“反正现在也没出事,娘就别想了,聂太太觉得儿子是个香馍馍,咱们都看不上,等二郎回来看过林晖没问题,就把亲事定下吧。”
林晖就是林氏的侄子,那个去铺子里偷看过的林小童生,罗美娘对林晖还是挺有好感的,看着就很淡定懂事的一个少年,应该不会做出这种绝食自杀的事情。
唐氏犹豫道“聂家还会不会过来找麻烦,我看聂少爷能对你说些话,还是挺认真的。”她听罗美娘转述的那些话,觉得聂恒人品也还行。
罗美娘摇头“聂恒再好,有那么个婆婆,咱们红果嫁过去哪能落得着好但凡心疼闺女的人家,都不能给闺女找一个聂太太这样的刻薄婆婆。”其实罗美娘这张嘴,毒辣起来也不输给自家丈夫了。
她跟婆婆道,“像现在,咱们红果还没跟聂家这么着,聂太太都能找上门。以后真嫁过去,倘儿子有个好歹,她立刻就要怪上儿媳妇。这日子想想都没滋味。”
唐氏听着,觉得也有道理,又听罗美娘道“这个世上的婆婆,谁又能跟娘似的,对儿媳妇好得跟闺女一样多的是聂太太那样的糊涂人。”
唐氏被媳妇奉承一回,脸色也舒缓开了,心下觉得也是,谁跟她似的对媳妇儿这么宽容。
反正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晚上一家子吃牛肉拌凉面,汤是山菌牛骨汤,还有个腊肉炒青菜。天气渐热,晚饭吃凉面还是很舒服的,又由于牛肉份量少,一顿就吃完了。
高氏原还想着留一些到明日午饭吃,罗美娘却觉得就一斤牛肉,要吃就一顿吃得痛快;分开两顿吃,哪回儿都得觉得不够吃。
反正高氏留在灶上剩下的半斤,没一会儿就被罗美娘翻出来,家里五个大人,分到每个人头上也就二两,吃完都觉得意犹未尽。
而高氏买回来的肥油,罗美娘也都炼成牛油了。炼油能放得久一点,只是有好吃的在家里,谁能忍得住,罗美娘今日挖一勺出来做牛油烙饼,明儿再做个牛油炒口菇、牛油干豆腐隔三岔五地做一回,等到张玉寒回来时,放牛油的罐子里只剩下一半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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