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魑魅魍魉

    天空一个炸雷,豆大的雨点疯狂地落了下来, 在郊区的土路上砸出了点点土腥气。

    一个简陋的小旅馆里, 一个约莫二三十岁、脸上有疤的年轻男人背着简陋的帆布包, 敲开了一间门。

    开门的, 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 一张刀削般的马脸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阴郁而凌厉。

    偏过身,老男人警惕地看了看他的身后, 才放了他进去,门“砰”的一声紧紧关上了。

    年轻点的刀疤脸男人甩了甩头上的雨水, 垂在身边的右手,赫然少了两根手指

    “郑老大, 这里住得惯不惯”他殷勤地用残缺的右手从包里拿出一包食物, 有雪白的包子,还有一份塑料袋里装着的炒面,“来来,吃点。”

    那个被叫作郑老大的男人接过饭菜, 慢悠悠地开始吃着“有什么惯不惯的,再不习惯, 还能大过监狱里去”

    他嘴里咀嚼着包子,露出了一点惬意之色“还是外面好啊, 在里面待了十八年, 人都快活生生锈死了。”

    刀疤脸男人道“这不是出来了么外面的世界大着呢。郑老大, 以后我找些过去的朋友, 都跟着你干”

    郑老大慢悠悠地扒拉着有点发凉的炒面“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哪里能担得起你们看重”

    刀疤脸男人急了“郑老大你的名声,在哪里不是响当当的里面那帮人,也得看你的脸色不是”

    郑老大淡淡道“监狱里面,我是能镇得住。现在出来,外面都陌生啦,有谁知道我们这种十八年前的老头子呢”

    刀疤脸男人脸上戾气一现“那就重新杀出来一片名声”

    郑老大抬头看看他,阴鸷的眼睛像是一条苍老的饿狼“杀来杀去的街头混混,有什么意思我们这种人,小事情是不做的。”

    刀疤脸男人咽了口唾液,敬佩地望着他“那是,郑老大你以前干的可是刀尖舔血的生意。”

    凑近了郑老大“听说贩那玩意可赚钱了,现在南边不少地方,都有越来越多的人搞这个呢”

    郑老大叹了口气,咬了一大口包子“是啊,要不怎么这么多人飞蛾扑火呢赚钱多,可是命也不值钱我当年一起干的兄弟,可是全都死了个精光。就连我亲哥哥和我爹一个被乱枪打死,一个被枪毙了,我啊那时候算是个从犯,所以才没被判死刑,不然今天也熬出不来呀。”

    雪白的肉包子太鲜美,以至于他吞咽得有点快,差点噎着。

    他伸手抹了抹嘴边的油花,满足地叹息一声“还是外面好啊”

    刀疤脸男人覥着脸凑上去“那老大接下来怎么打算我反正是跟着你干了,你可得带着我。”

    郑老大看了看他,淡淡道“干一票大的,我们再北上,或者南下。流窜办事,他们不好追,也不好查。”

    想当年,他们一伙人都已经跑到了江苏地界,假如不是有那个死死咬着他们不放的警察一路孤身追着,他们也不会功亏一篑,死伤殆尽了。

    刀疤脸兴奋不已“好好老大你有经验,你说怎么干,干什么才算大去抢银行,还是绑票”

    郑老大斜眼看看他,眼神中有点不屑“你干过什么”

    刀疤脸男人的脸涨红了“我以前也就是在街上偷抢扒拿。”

    郑老大“哈”了一声,掩饰不住满心的瞧不上“偷抢点东西,也能把自己弄进去坐几年牢,你也是个人才。”

    刀疤脸梗着脖子“我偷钱都带着刀呢,一亮出刀,一般人都不敢真抓我。我是运气不好,那次遇到个不要命的小片警,还遇到个神经病的小赤佬。”

    说到这,他脸上刀疤扭曲,狠狠地看着自己缺了两根手指的右手,明明隔了几年早好了,可是一想起那个小孩的凶狠眼光,就又觉得好像隐约作痛起来。

    那个小孩真他妈的邪门,小小年纪,就像是不怕血、不怕死似的。

    他敢保证,那个小孩掉下来的菜刀,绝对不是被吓掉的,而是故意的

    郑老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知足吧,要是在83年严打那阵子,你这持刀伤人的枪毙了都够格。要不是这些年其实判刑放松了些,你哪能三四年就出来”

    他忽然话题一转“对了,你们一起出来的那个富家哥,姓胡的那个,你机灵点,盯着些他。”

    刀疤脸忽然来了精神“你说胡波那蠢货啊我早就想到他了,他和我前后脚出来的呢”

    他遗憾地摇摇头“我刚刚去见了他,不过没啥搞头,本以为他是头肥羊,结果没想到,他家破落了”

    郑老大终于肯正色看他了“可以啊,在里面称兄道弟的,出来就想着绑他的票了”

    刀疤脸嘿嘿冷笑“看到这种人我就恶心,凭什么他们生下来就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就得偷着摸着才能活我小时候一直长到十几岁,都没吃过一口精白面馍馍,他们呢他们家的狗,吃得比我都好”

    郑老大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跟他聊聊,别断了这条线。”

    他语重心长地道“就算他家没钱了,以前结识的人,也都是有钱人嘛。”

    八月,东申市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灼和热切的气息。

    股市的动荡,冲击着每一个人。经历了暴涨之后,最近的暴跌,也冲击着人们的心灵。

    原来,这看似能给人带来巨额财富的地方,一旦翻脸,也同样能叫人的钱,瞬间化为乌有啊

    坐在申交所的办公楼里,魏清远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市场上放开股价时,给他们带来的成功惊喜,现在已经变成了焦虑和担心。

    投机狂潮下,市场上充满了各种连股票是什么都不懂,就带着全部身家一头冲进股市的人。

    其中,更是不乏一些老人、生活不富裕的工薪阶层,他们是根本都不懂,只知道一味地追涨杀跌,前一阵暴涨就罢了,大家都在赚钱,可是现在呢

    现在,一旦出现系统性的下跌,他们又反应不及时,往往到了暴跌后才恐慌卖出。

    一旦看见再上涨,往往又会不甘心亏掉的钱,说不定又会重新高价杀入

    就在刚刚过去的两个月前,第一次股市的下跌,已经造成了一位东申市股民的自杀,那位可怜的市民一天之内亏掉了6500元,实在经受不起压力和痛苦,选择了上吊自缢。

    事情一出,舆论哗然,万人瞩目。

    报纸上,纷纷用“血祭股市第一人”这样的血腥字眼来渲染这件事,甚至惊动了市委和更上层的主管部门,魏清远那几天,夜不能寐,体重都减轻了好几斤。

    这个市场,真的像有些舆论激烈抨击的那样,是错误的,是吃人的吗

    幸好,他的恩师巩行长力顶压力,亲自去了一趟燕京汇报工作,诚恳地和有关方面彻夜长谈,终于还是打消了领导的疑虑。

    “你放心做吧。中国证券市场的发展,过程不会一帆风顺,我们但求问心无愧,更不能因噎废食。”

    回想着巩行长那时的话,魏清远深深吸了口气。

    拿起桌上的钢笔,他开始在笔记本上起草新闻通稿。

    “股市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每个人的心。而我们申交所所有的工作人员,牵挂的,却是所有平凡普通的股民。

    “我们一直在提示风险,而现在,狼来了不再是一句空话,很多人已经深切体会到了损失的恐惧。

    “股市不是提款机,但是,也更不是绞肉机。希望每一个参与的人们都能理智对待,不畏惧、不恐慌。我相信,能够克服这些人性的弱点,才能在这个新兴的市场里存活,和我们一起看到中国改革开放的前行,一起经历证券市场的繁荣和腾飞。”

    放下笔,他再三检查审视,修改措辞,才叫来了秘书“立刻送到申城证券报去,请他们即刻发表,刻不容缓。”

    合上手里的钢笔帽,他目光一怔。

    那是一支英雄金笔,笔尖已经有点磨损了,正是早前从邱明泉手里买下给女儿的。

    女儿用了几年,换了新钢笔,他却舍不得扔了,亲自拿来换成自己用。

    眼前浮现起邱明泉那清澈而坚定的眸子,他焦躁的心情忽然好了许多。是啊,一个孩子都知道股市是一定要发展的,他竟然还瞻前顾后,顾虑重重。

    桌上的电话响了,他伸手接起来“向局”

    向元涛的声音冷静而直接“魏处长您好。我有点事想向您咨询一下。”

    魏清远赶紧客气“哪里哪里,您只管问,我知无不言。”

    “是这样的,南圳市的股市马上也要发行认购证了,我的战友老徐在那里担任市公安局长。”向元涛谨慎地措辞着,“他说,情况有点异常和失控,要向我取经,问我们发行时怎么控制的”

    魏清远愣了愣“哪有什么控制,我们发行时都无人问津,到处推销还来不及。怎么南圳市的股市怎么了”

    “我的老战友说,距离发行还有好些天,整个南圳市的外地人,忽然多了起来。”向元涛的声音也有点百思不得其解,“他留意了一下,忽然发现,邮政局的外地包裹也多了起来。一查,竟然都是一麻袋一麻袋的身份证”

    魏清远听着听着,忽然,心头就是一个激灵。

    他明白了

    东申市的认购证因为起初认购的人少,造成了后来持有者的暴富,这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国,这次,南圳市的认购证发行,可是特许了全国的人都可以凭着身份证认购的

    在东申市这样暴富神话的渲染下,全国的人,只要是思想活络点的,又怎么会不动心

    全国人的话都涌去那里

    魏清远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去年江湾体育场的那场危险,不好的预感死死抓住了他。

    “向局,电话里说不清,您等一下,我这就去您那里。”他急急地道,“我们当面说,您得好好提醒您的老战友,我也赶紧和巩行长汇报一下,提醒南边的同志们”

    邱明泉坐在封家的餐厅里,有点坐立不安。

    下午他应封睿之邀,来他家研究那个小股票软件,也约了韩立。

    隔壁的向城也跟着韩立一起过来了,看着他们三个人研究得热火朝天,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脸蔫蔫的。

    明明插不上话,可是他偏偏不走,还时不时地,待在封睿隔壁房间拨弄几下吉他

    这一下,就连韩立也不干了,仗着自己身高力大就把他往楼下拉,可是向城哪里是好说话的主,直接就和韩立差点打起来。

    韩立总算是把他架着扔到了楼下,可是小腿上也结结实实被向城踢了一脚,立刻就青了一块。

    “妈的,他就是个属狗的”韩立气得破口大骂,“要不是怕打伤了他,我们乐队就没主唱了,我这就能打得他下不了床”

    封睿斜着眼看看他“你们俩最近不是挺好了吗怎么说干架就能干起来”

    韩立恼火不已,伸手撸了撸自己胳膊上的腱子肉“谁知道他高兴了就笑嘻嘻叫我一声老韩,不高兴了就能立马甩脸子给人看。”

    邱明泉笑了笑“我瞧他最近对你可好了,刚刚进来送果盘,只拿给你不是吗”

    可怜刘淑雁切的果盘,全进了韩立一个人的肚子,向城就一个劲地叫韩立吃,看都不看他和封睿一眼。

    韩立翻了个白眼“那是他故意做给你们看呢幼稚鬼”

    邱明泉疑惑地瞪大眼“为什么做给我们看”

    封睿忽然开口打断他们“别说了,我们继续吧。”

    一个下午,就在楼下时断时续的吉他骚扰中度过了,三个人捣鼓的股票分析小程序已经初显眉目,到了傍晚,韩立急着回家,刘淑雁却一再挽留邱明泉留下来吃饭。

    可是,向城也在啊

    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现,可是邱明泉也能感觉出来,向城就是越发地不喜欢他。

    饶是邱明泉感情再迟钝,也能觉察到,向城似乎对封睿和他的亲近,表现出了格外地抵触。

    这种感觉不是一两天了,他也曾私下问过封大总裁,可是那位总是含含糊糊、语焉不详,并没真正告诉他,向城后来到底和他有什么纠葛。

    上次也只提到前世是因为争吵才口出恶言刺激地向城要跳楼,可是就是坚决不说到底为什么吵架,一追问吧,封大总裁还喜欢翻脸。

    真是奇怪了,起码在现在,向城对封睿可真好,也真黏糊啊

    好不容易吃完了这顿尴尬的晚饭,邱明泉不走,向城也不走;邱明泉起身告辞,封睿要送时,向城就立刻跳了起来。

    “睿哥你忙去吧我帮你送邱大班长”

    不由分说地,他亲热地一把搂过邱明泉的肩膀,急促地把他往外推“来吧来吧,我们一起走”

    封睿无奈地停住了脚,邱明泉笑着道“程序我晚上回去再想想,你也看看有没有什么bug吧。”

    “行,过几天去学校,一起请周老师看看。”封睿挥挥手,“路上骑车小心。”

    向城搂着他,刚出了封家的院子,手立刻松开了,若无其事地挥挥手“byebye”

    邱明泉笑着向他也挥了挥手“明天见。”

    向城脸色大变“你明天还来”

    他恼怒地瞪着邱明泉,漂亮的眉形扭成了一团,半晌忽然靠近了,仔细地端详着邱明泉。

    “你是不是故意在接近睿哥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邱明泉心里一惊,忽然想起不久前被他瞧见胸口吊坠的那一幕。他本来就是怀着目的接近封睿的,一下子被向城道破,自然心虚。

    瞧着他不太自然的脸色,向城更加狐疑地看着他“果然被我说中了吧”

    他心里,封大总裁刚刚上线,一瞧见这情形,就大骂了一声“shit”

    “你跟他说,叫他死心”他气急败坏地叫。

    邱明泉莫名其妙地在心里小声问“死什么心”

    “不管,你给我说快点”封大总裁恶狠狠地叫,“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算不算朋友”

    邱明泉硬着头皮,懵懂地看着向城,定定地开口“你死心吧。”

    向城忽然脸色大变,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奇怪的心事,原本探究和挑衅的眼神,瞬间变得犹如警惕的小兽。

    他咬着牙,冷笑一声“宣战是吧果然没看错你,那就等着瞧。”

    骑着车奔在路上,邱明泉在心里不停追问“喂,我为什么觉得你挖了个坑给我跳”

    “闭嘴。”

    “你到底叫他死什么心你得跟我说清楚。”邱明泉坚持着。

    他总觉得说了那句话后,向城的眼神又惊又怒,像是要吃了他一样

    正说着,忽然前面的道路上,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汽车鸣笛“嘀嘀”

    这是通往封家和向家小楼的街道,一辆警务吉普在对面闪着车灯,邱明泉一眼看过去,认出那正是向元涛的座驾。

    那辆车猛地一个刹车,邱明泉也赶紧停了下来,他的自行车和对方交错而过,路灯下,向元涛率先跳下车来。

    “小邱同学,我看就像是你,果然。”向元涛大步走近道。

    邱明泉赶紧迎上去“向伯伯您好这么晚了,您才回家吗”

    向元涛点点头,国字脸上神色有点犹豫“小邱同学,我就开门见山了。最近暑假,你有空余的时间吗”

    邱明泉立刻道“向伯伯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我时间很充裕的。”

    向元涛神色凝重“我想请你陪我出一趟差,去南圳市。”

    邱明泉一怔,去那么远的地方,他倒是不怕。只是,为什么向伯伯的公务,会想到要他同行呢

    向元涛看出了他的疑惑,沉声道“我的老战友现在是那里的公安局长。最近他们那边也要发行认购证了,你知道吧”

    邱明泉还没来得及答话,心里,封大总裁声音已经有点变了“叫向叔叔不要去那里太危险”

    1992年的夏天,在南圳市的认购证,拥堵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渴望发财的人们,那场叫人震惊的骚乱,可是比东申市的江湾体育场严重太多了

    邱明泉不明所以,只得含糊地试探着道“我知道的,听说全国的人都涌去了呢。向伯伯,您能不去吗这么多人的话,怕是有点乱。”

    向元涛的脸色凝重了“连你也听说了既然这样,我就更要去了,不能叫老徐一个人面对这种局面。”

    他好歹有去年江湾体育场的事故处理经验,身为一个人民警察,怎么能明知道那里危险,却主动躲开

    今天白天,他听了老战友的咨询,就感到了极大的不安,紧急联系了魏清远之后,那边也赶紧上报了燕京市。

    经过一番讨论,燕京相关部门做出了加急批示一面督促南圳市做好更积极的准备,一面抽调向元涛带着手下有经验的一组干将,即刻远赴南边,给当地的公安部门支援。

    他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邱明泉,想叫他陪自己走这一趟。

    这孩子,熟知证券市场的知识,又胆大心细、处事不惊,是这次公差的最好人选。

    可是既然很危险的话他摆了摆手“行了,你好好在家学习,不用去了。”

    打开车门,他冲着邱明泉挥挥手“孩子,快点回家,骑车一定要小心。”

    前面的司机启动了车,向着不远处的向家驶去。向元涛闭目坐在后座上,眉心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

    全国的人流不能限制,更无法劝离。不知道南圳市这次发行的认购证总量,有多少

    再多,都是不够用的啊

    忽然,前面的司机就是一愣,使劲地往后视镜里瞧了半天,才肯定了后视镜里拼命踩着单车追来的那个身影“向局,那孩子好像在后面追我们的车”

    向元涛一愣,锐利目光望向后方,果然神色大变“停车”

    明亮的路灯下,后面那个身材修长健美的少年把自行车停到了一边,飞快地跳了下来。

    大步飞跑着,深夜的风吹动他额前的头发,露出一抹光洁的额头。

    他急促地跑到了向元涛的面前“向伯伯,让我跟您一起去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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