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雁, 我明白我明白。”封云海心里忧思重重。
封家这一代有两个兄弟, 他大哥长期久居燕京, 封家老爷子也定居长子家里。大哥跟在父亲身边尽孝,他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从事商业,并且离开燕京来东申市大展拳脚。
可是因为计划生育政策,大哥家只生了一个女儿, 睿儿就是整个封家这一辈的孙辈中,唯一的男丁。
再怎么开明,他也无法坐视封家仅有的长孙在这种事上走错一步,更不要提远在燕京的老爷子了
“一定是睿儿的错,他这孩子一向霸道,思想又新潮。”刘淑雁想着刚刚看到的儿子压着邱明泉强吻的那个画面, 心里又急又气,又是难过心疼, “明泉那孩子性情柔顺, 一定是睿儿强迫人家。这要是被元涛和青青知道了, 我们可怎么对得起人家”
封云海沉思半天, 终于从刘淑雁手里接过那条玉石吊坠“我上去, 和睿儿谈谈。”
刘淑雁一惊“不要冷处理吗现在时机是不是不好”
封云海摇摇头“我会见机行事的。”
推开二楼封睿的卧室房门,封云海心里“咯噔”一下儿子低着头坐在床边,双手捂着脸, 细细看去, 他的肩膀在以极小的幅度微微抖动。
封云海心中蓦然一疼知子莫若父母, 这孩子, 从小到大都好强又高傲,似乎没有什么事值得他看重,更别提为什么流泪了。而现在
他走过去,刻意放重了脚步,果然看见儿子的肩膀立刻停止了抖动,用力在脸上揉了揉。
封云海在他身边坐下,无言地将寺庙带回来的玉石吊坠戴在了他颈上。
封睿低着头一动不动,满心只以为父亲从床下捡起了刚才掉落的吊坠。恍然感到颈间多了东西,那种戴了十几年的熟悉感觉重新回来,纷乱痛苦的心终于安定了些许。
没人知道和察觉的床下,另一块吊坠同时消失了踪迹。
好半晌,父子俩都没有说话,房间里的时钟“嘀嘀嗒嗒”走着,一片寂静。
封云海凝视着身边儿子坚实的肩膀,忽然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儿子的身形已经完全脱去了少年的模样,而是像一个大人了。
正当他想要开口,身边的封睿却终于抬头。
他一向明亮骄傲的眼睛有明显的血丝,鼻尖也同样泛着微红,定定地看着父亲。
“爸我想出国。”他没有给父亲逼问和谈心的机会,声音沙哑,带着封云海听了都心里抽痛的伤心,“我不在这里上学了。”
来到楼下,封云海忧心忡忡正要和妻子详谈,可是忽然地,茶几上的固定电话却响了。
他伸手接起电话“大哥什么”
沉默地听了好一会,他才沉重地放下了电话,神色有点失魂落魄“淑雁,大哥说,爸爸检查出来身体不太好,肺部有严重的阴影,医生现在初步怀疑是恶性的。”
刘淑雁大吃一惊,儿子那点事也顾不上了,赶紧问“那我们立刻订机票”
封云海惶然地摇头“大哥说,老爷子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惦记着我呢。大哥劝我,无论这次是恶性还是良性,这几年我们还是搬回去燕京,陪着爸爸住几年吧。”
他忽然红了眼眶。
刘淑雁心乱如麻,赶紧伸手握住了丈夫的手“我都听你的,你觉得怎么好,那就怎么办。”
时间沙漏般飞快过去,转眼之间,时间已经接近了八月底。
继光中学外面不远处,临街的办工楼里,“东方智慧科技有限责任公司”的招牌依旧金光闪闪,可是里面的十几名员工,都感到了一丝异常。
公司的最大股东和管理者虽然是陈老师,可是所有人都知道,眼下在总经理办公室里待着的那个小老板邱明泉,才是整个公司的真正核心。
经过几次公司会议,所有的人都是对这个仅仅高中的男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财富智慧”分析软件推出后,市面上果然出现了跟风的同类软件,全都是几个券商自己动手找人编制研发的,其中就包括北经开。
有了邱明泉他们这款软件珠玉在前,那几家几乎不费什么研发成本,全都依葫芦画瓢,暗地里都动了不再购买正版软件的心,甚至有的还蠢蠢欲动,想要推出所谓的新版本。
可是,邱明泉他们的公司却丝毫没有松懈,在市面上出现了跟风之作后,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刻就推出了增加了几个全新交易指标的新版本。
股市上就讲究个资讯快、分析及时,新指标一出来,立刻就吸引了交易者的注意,原先的正版使用者更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推送的更新,自然都是一个个惊喜万分。
这一来,还没来得及跟上的仿造软件,就立刻无人问津。这样的事来来回回,一连发生了两三次,到了后来,所有券商的自研行为全都熄了火,悄无声息地不敢再跟风了。
你再跟,也架不住人家三天两头弄出来一个新版本,更新几个看上去很有用的新指标啊软件研发毕竟不是各大券商的本行,还是老老实实地用专业人士做的东西吧
话说回来,他们的正版证券分析软件,这些新增的指标,绝大多数都是小老板邱明泉建议和的。
这家公司的员工大多是陈老师从应届本科生里找来的,个个对计算机多少有点研究,在这个电脑知识刚刚方兴未艾的时期,都算得上行业精英。
但眼前的这个孩子,无论从业界前瞻性还是公司战略,无论是对软件的敏锐把握还是对网站的展望,每每随口说出来的那些话,绝不是普通人能想象出来的
可是这些天,这个以前处处温和聪慧的少年,好像是忽然变了心性。
一天到晚泡在公司,玩命地编程和研究软件,偶然闲下来的时候,神色总是怔忪而黯然,就像是丢失了几分魂魄。
刚刚考完高考,难道是成绩不理想吗看着也不像啊
公司的门被推开了,外面灼热的空气热浪席卷进来,韩立穿着短袖t恤,急匆匆地冲进了门。
一头钻进他们三个学生共享的经理办公室,他抓起邱明泉的肩膀“喂,你们一个个的,到底怎么回事”
邱明泉茫然抬起头,眼睛里因为熬夜研究软件而充满血丝“你说什么”
韩立小麦色的脸庞挂着亮晶晶的汗珠,紧皱着眉“向城一声不响地报了军校,昨天收到了军校录取通知书,今天已经出发了”
邱明泉怔怔望着他,“啊”了一声,半晌点点头“挺好的军校很锻炼人。”
韩立在他身边坐下,忽然叹了口气,一向没心没肺的脸上有了丝难过的表情。
“你说得对,是他自己选的,也不是他爸妈逼他。”他怅然道,“我今天去火车站送他了。我们乐队的几个伙伴都去了,伍小天那个怂包,还哭了鼻子。”
邱明泉静静跟听着,半晌怅然一笑。
韩立皱起了眉“封睿也去了,一路上都板着脸没一点笑模样。”
邱明泉身子猛然一颤,抬起头紧紧盯着韩立,呼吸变得有点急促。
韩立没有察觉他的异样,锁着眉“他送完了向城,又约了我喝茶,然后给了我一纸协议,要把他手里的十万元原始公司股权转让给我”
这个公司现在就像是会下金蛋的母鸡,要把股权转让给他,还是原价不加溢价,简直就是白白送钱的美事。
韩立家里光是靠公司分红就有不少,当然拿得出钱、也求之不得,可是,封睿那里语焉不详,韩立不弄清楚,又怎么放得下心
“真奇怪啊,我明明和他不对盘的很嘛,我就问他,为什么把股份转给我,他居然说,他虽然也看我不顺眼,可是却信得过我。哎呀真是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啊”
韩立还在不停地说着,可邱明泉用力咬着唇,心里已经一片混乱这是什么意思自从那天之后,他们再没有过一丝联系,现在那家伙是要切断和他一切的关系,所以连这个共同持有的公司,也要退出吗
韩立困惑地挠挠头,看着邱明泉“他到底是怎么了,你知道吗我问他为什么要退出,他的神情特奇怪,冷得像是冰山似的。我问得急了,他才轻描淡写地说,他要出国了。以后回不回来,都是未知数。”
邱明泉猛然抬头,一直没有什么生机的眼神终于有了反应“你说什么”
“连你也不知道他这个决定”韩立大奇,“你和他那么好,我还以为你知道,所以来问问你他不是和你报考的同一家大学吗我问了老师,他的录取通知书早就和你的一起到了。怎么又忽然要出国”
邱明泉喉结微动,心里全是纷乱前世的封睿是出国念的大学,那是自然而然的选择。而当他决定和自己一起报考本市的财经名校时,命运就已经偏离了原有的轨迹。
而现在,一切终于又回到正轨了吗
他该庆幸的,可是为什么,一点也没有舒一口气的感觉,心里反而觉得丝丝裂开的痛
韩立诧异地在他面前晃了晃巴掌“喂喂出什么神”
邱明泉的恍惚被他惊醒,艰难地一笑“我我最近在这里研究程序,也不知道他的决定。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走”
韩立叹了一口气“国外大学的入学考试他都还没参加呢,哪能说上就上的不过他说他会提前出去,在国外备考。”
说到这里,他禁不住惆怅地叹了口气。
好像就在几十天前,他还开着玩笑说大家都考在一起。可是转眼之间,向城义无反顾地报考了西北军校,自己也即将去往燕京。
邱明泉倒是留在了本地,可是口口声声说着要和他一起的封大班长,竟然拍拍屁股,潇洒地要出国了竟然全都真的各奔东西,远隔天涯了呢。
他正在那里罕见地悲春伤秋,忽然,身边的邱明泉却猛然跳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外就冲
“哎哎邱明泉你去哪”韩立莫名其妙地也跳起来,茫然地看着邱明泉的背影一阵风一样消失,大叫一声,“我们还没聊完股权转让的事呢你倒是说说,封睿那小子到底吃了啥迷魂药啊”
邱明泉发动了停在门口的白色帕杰罗,一口气挂挡、点火,踩下油门,风驰电掣地向着封家的方向驶去。
一个多月来,他过得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失去吊坠的彷徨和害怕,对断了一切音信的封大总裁的担心和牵挂,还有那晚上一切叫他不敢回顾的细节温柔的少年的吻、火热的唇、坦诚的告白,和最后的伤心绝望。
可这一切,在听到封睿即将远走异国他乡时,忽然都变得全部累积在一起,压得他快要窒息。这时候他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件事。
想要赶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赶过去。
封云海站在车边,看着身材高大的儿子把自己硕大的行李箱放上了汽车后备箱里。
放完箱子,封睿迈着长腿上了车,刘淑雁站在车窗边,看着侧脸明显清瘦下来的儿子,眼圈红了。
“到香港记得打电话回来,转机前,也一定再记得报平安。”她殷殷叮嘱着,心里绞痛,“缺什么,立刻告诉家里,不要怕时差,夜里也一定要打来,知道吗”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心,封睿从小并没有离开过家,这忽然一走就是隔着重洋万里,忽然就叫她慌了心。
封睿看着母亲,柔声点了点头“妈,我不是孩子了。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越是这样懂事沉稳,可看在刘淑雁眼里却越是难受。
短短一个多月,原先眼神傲气、神采飞扬的那个儿子,好像已经变了太多。眼神里多了一些和年纪不相符合的暗沉,以前偶然闪现的热忱,也换成了淡淡的漠然。
刘淑雁不敢深想这背后的原因和意义,只觉得心疼。可是明知道那是一道无法触碰的伤疤,她又哪里敢轻易去开解呢
唯有时间了吧,才能冲淡青春期的迷惘,把曾经冲动的爱恋和喜欢变成心底的记忆。
封云海走过来“你爷爷的事也不用挂心,等假期回来多陪陪他就好。你爷爷说了,也希望你多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一切以学业为重。”
他转身又抱了抱妻子,在她耳边低语“我去送他,放心吧,一切都安顿好,我立刻回来去燕京。”
车窗终于摇上,司机老王缓缓发动了开了四五年的丰田皇冠。
虽然封家的车库已经添了好几辆新车,可是小少爷除非自己开那辆黑色的帕杰罗,平时坐他的车时,还是钟爱这辆旧车。
车辆开出了大门,开始加速,驶向门口的小路,再转过去,就是大路。
车后座的封睿自从向妈妈刘淑雁挥手告别后,就闭上了眼睛,一副有点疲倦的样子,开始在后座小憩。
封云海坐在前座,偶然向后视镜望上一眼,心里有点说不出来的沉重。可他终究没有打扰儿子那心事重重的假寐,沉默不语。
忽然地,车辆即将拐入大道的岔口,封云海的瞳孔忽然一缩
另一条岔路上,一辆熟悉的白色车辆正疾速而来,径直冲向停在十字路口等待红灯的、他们的这一辆
封云海心跳忽然加快,认出了那辆车的主人。
邱明泉的那一辆,白色的,和封睿那一辆黑色的同款
原本一直没有觉得什么,可是现在,封云海看着那辆款式完全相同的帕杰罗,心里却纷乱无比。
邱明泉眼睛直直望着前方,也忽然看到了停在路口的,距离他的车只有一个路口的那辆丰田皇冠。
熟悉的车牌,后座上那个熟悉的、隐约的身影
他这边,是绿灯。开过去的话,就即将和那个少年擦肩而过,再见面,不知道要是何年何月,是否会有归期。
邱明泉心里有股莫名的酸涩急冲上来,他忽然猛地一脚踩下了刹车,在十字路口急停下来。
拉开车门,他似乎犹豫了那么一秒,然后就迈开双腿,向着黑色丰田疾跑过来
坐在前座的封云海,眼皮忽然一跳
他身边的司机老王也看见了这路口异常的景象,更加认出了那个经常进出封家、也常常坐过他的车的少年人。
正要开口说话,可是旁边封云海却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臂,无言冲他摇了摇头。司机老王愕然闭上了嘴,扭头望着封家的男主人。
封云海用眼神示意前方的信号灯,低声痛苦地道“绿灯了,开车。”
司机老王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踩下油门,丰田皇冠开始启动。
车后座,封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邱明泉长腿急迈,眼见着就能靠近停着的丰田车,可是就在最后一刻,那辆车却忽然开动,急速驶向远方,不断加速
邱明泉大急,发力追着汽车狂奔。
前方,封云海望着后视镜,哑着嗓子低声道“快点开吧,去机场还是早点稳妥。”
车后面的那个少年身影,还在加速,还在无声奔跑忽然间,封云海竟然心跳如同擂鼓,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这孩子,追上来是要说什么呢
那个矫健的身影全力奔跑着,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他终于嘶声开口,奋力喊了一声“封睿”
可是那声音沙哑又黯淡,终究是淹没在了一片鸣笛喇叭和车辆喧嚣中,一直到身形渐渐被甩开,一直到渐渐消失,前方的那辆车都没有任何反应,一个拐弯后,彻底地没了踪影。
车后座上,封睿忽然睁开了眼,一种古怪的微微刺痛从胸口的玉石吊坠里传来,灼烧得他坐立不安。
鬼使神差地,他猝然回过头,一双布着微微血丝的眼睛带着迷惘,向着车辆的后方望去。
街道人流如织,阳光正烈,却没有任何熟悉的身影。
脑海中却有个画面蓦然出现,在他本以为忘记的记忆里泛着浪花浮起。
几年前的那个黄昏,冬日寒风凛凛,夕阳西下。
他坐在妈妈来接他的车中,拿着刘淑雁刚买来的英雄金笔,也是这样忽然回过头,看着后方。而那时,那里有个小小的身影,正怔怔地望着他们的车辆远去。
这画面如此相像,竟然有种时空混乱重叠的异样感,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后面并没有那个人。
好一会儿,封睿才回过头,揣在裤兜里的手渐渐合拢,一支半旧的英雄金笔静静被他攥在掌心,仿佛越来越冷。
封云海心惊肉跳地看着儿子重新合上眼睛假寐,心里才微微放下了悬着的大石。
邱明泉失魂落魄地站在路边,望着街角终于消失的那辆黑色皇冠。
烈日炎炎,知了声声。街上的行人都靠着树荫行走,只有他独自站在大太阳下,眼前一片默片般的街景。
眼睛里有点刺痛。不知道是因为阳光太烈,马路上反射的强光照射得太久,还是额头上的汗水流进了眼睛里面。
邱明泉不知道自己在烈日下站了多久,好半晌,他才怔怔转过身,机械地向着来处走去。
靠近封家的那个路口,他黯然地向自己开来的白色帕杰罗走去。可是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一个温柔的女声却轻轻响在耳边。
“明泉,你等一等。”
刘淑雁穿着刺绣的真丝居家服,站在封家院外,远远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复杂意味。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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