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禅房里, 身材挺拔端正的年轻人每一次下笔,都思忖良久, 时光仿佛快要停滞了,只有他笔下一行行墨汁淋漓的楷书一字字成形时,才能感到时光的细微流动。宛如时间沙漏中落下点点细沙。
“时光如电,白驹过隙,距离我们一起回来这一世, 整整过去了十年。可是回想起来,似乎这十年也就是弹指一挥间。是吗, 明泉
“现在坐在这间禅房里,很多事都一一浮上眼前, 好像都就在昨日一般。从一起意外坠下楼, 从互相不信和防备,到被迫接受共存, 我承认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刚刚回来时, 我甚至对你这个小民工充满愤怒和厌弃假如不是你滥好心胡乱救人时扯掉了我的玉坠,没准我就会和小时候遇车祸一样, 轻易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呢
“可是人心啊,是真的很善变。
“十年前, 我引诱你前去卖金笔给我妈妈, 接着又教你在这座玉佛寺里装神弄鬼,其实是因为发现, 可笑的夺舍根本就不可行, 于是又开始琢磨别的途径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回到我自己的身体, 这一切不就成了为我自己谋福利了吗呵呵,你啊明泉,不过是我一枚小小的棋子,被我利用却不自知,愚笨又可笑。
“那时我对你既无尊重,又没牵挂,有的只是觊觎窥探,冷眼讥讽。
“那么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我变了呢
“我开始觉得在你面前指点江山、教训显摆变得有趣;然后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想把你和我自己的人生捆绑起来。
“是第一次震动地发现你的惊人数学天赋,还是刚刚被向城打了一拳,听了他的身世后依旧会满怀同情地说一声他好可怜,又或者是在江湾体育馆里,你在人群里摔倒了又爬起来,拼死也要去救那些陌生人呢
“我也不知道。我记不清,也分辨不来。
“我只知道,好像慢慢的我开始喜欢为你着想,开始想看到你真心的笑脸,想看到你惊喜地叫你快看,我们又赚了这么多钱,想看到你忙碌又快乐地奔波在这繁华世间。”
封睿停下笔,重新开始研了一会儿墨,眉宇间有丝因为回忆带来的悠远甘甜。
好半晌,他才重新提起笔。
“明泉,昨夜梦里,你说你重新活了这十年,已经足够开心,足够精彩,所以你知足了,其实,我也是。
“最初的时候,我偶然还会有短暂的迷惘和不甘,假如你重新回来这一世是为了揭开身世、重享父母亲恩、重获美好人生,那我呢我这样的一番机遇,又是为了什么
“前世的我看上去风光无两、富贵滔天,可是现在想起来,却活得那么糟糕又无聊。面对陌生人的困苦灾难,我向来习惯冷眼旁观,完全没有任何同理心,我认为钱可通天,贫穷是命中注定,不该抱怨;面对身边曾经出现过的短暂恋爱对象,我都口是心非、冷心冷面,无论对方是为了我的钱,还是为了真爱;甚至对深爱我的向城,我也因为他打乱了我的生活就对他厌弃和不耐,从没设身处地想一想他的绝望悲伤。
“在那一生中,我既没爱过人,更没有和任何人两情相悦过。我傲慢地觉得爱情可笑又廉价,比起工作和财富不值一提,应该被踩在脚下。
“可是重活一世,我才恍然发现我错了。爱情从来都不卑微,更不廉价,它那么高贵又美丽,不过是因为稀缺,才显得如同空中楼阁,可遇而不可求罢了。
“我想来想去,现在我终于可以确定地明白,我回来这一趟,唯一的理由就是要让年轻的我变得更好,遇见光芒绽放的你,然后谈一场真正甜蜜的恋爱吧。
“明泉,我这重新回来的十年,比我以前活过的三四十年还要跌宕起伏,还要收获良多。
“而现在的我,更深深觉得,这一切精彩纷呈中,最重要、最浓墨重彩的,是这一世年轻的我终于爱上了你,这才是上天最好最美的安排。”
封睿再度停下了笔,抬头望向了雕花四格窗外。
禅室内没有时钟,从空中的太阳的高度看,外面应该已经有点多了,而医院里的那些亲人和爱人们,发现明泉的失踪。他们应该也心急如焚了吧
“明泉,你说你累了,所以你想把身体给我。可是你啊,一直都是个傻瓜,甚至不明白自己的心。
“相爱本就是很累的,需要用尽力气付出,需要旺盛的精力和体力,需要每一分钟都消耗能量来维持加速的心跳。可是比起得到的甜美和快乐,那些又算什么
“相处十年,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你,不接受反驳。
“你不愿意醒来,一来是受了伤真累了,二来是觉得我境况委实可怜,可你内心真正的羁绊和为难,应该不是这些。
“你是因为,不知道醒来该怎么面对两个人,对吗
“你终究还是爱上了年轻的我啊。”
书案前的人嘴角一翘,那笑意有三分苦涩,三分得意,还有几分骄傲。
“瞧,原来那个糟糕的不可一世的我,在这一生里,因为提前遇到你而变得这么勇敢这么好,这么有情义有担当,假如还不能让你心动,不能叫你死心塌地的爱上,那我封睿也太没用、太无可救药了。我会失望的,真的。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生命是什么有什么能证明这个世界上,曾有一个人来过那一定是记忆了吧。
“就算是我的父母,就算是曾经深爱过我的向城,他们这一世的记忆里都没有这个我,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既然没有任何关于我的记忆,那么这个我就从来都不存在。
“但是你知道,你记得。
“一想到要离开这个世界,切断这段奇妙又深刻的旅程,我也会有一点不舍,可是我不后悔。
“因为我知道你的记忆里有我,你会记得未来的那个我,曾经来过。
“明泉,不要为我难过。在即将离开的这一刻,我唯一想叫你知道的,就是我很高兴年轻的自己爱上了你,也很高兴你愿意接受那个更加优秀的我。
“我们胸腔里勃勃跳动的是同一颗心脏,我们这一生深爱的是同一个人,我们有着共同的亲人和朋友,还有我们有着前面十多年完全一样的人生。
“不要觉得那是另一个人,那明明就是用尽力气、重活一世来寻找你的、年轻一点的我啊。”
始终没有人来打扰这间禅室里的年轻贵客,封睿坐在那里,一句句地斟酌着,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去良久。
“明泉,相遇以来,都是我威胁利诱、发号施令居多,恳求甚少。那么现在,我请求你答应最后一件事,好吗”
反反复复,再三斟字酌句,他又拿出新的宣纸,重现誊写了一遍。
再也没有错字,再看不出反复修改、心思辗转。
他凝视着慢慢变干的墨迹,唇间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这么快啊,还以为可以踯躅得再久一点。
私立医院里,兵荒马乱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因为封睿的到来而更加混乱。
“你为什么不拦住他你明明看见他了的”封睿揪住韩立的衣领,几乎勒得他喘不过来气,嘶声地叫,“他既然醒了,不留下来却跑出去,一定是脑部出了问题,比如失忆了啊”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真相,心里绝望到了极点一定是这样,所以明泉才会深夜醒来茫然出走,浑浑噩噩地走丢了
韩立衣领被他揪着,脸憋红了,艰难地喘着气,自己心里也后悔万分“对、对不起”
他怎么就这么蠢、这么粗心呢当时要是警惕点,追出去看一眼也是好的啊
万一真的像封睿猜的这样,明泉一个人醒了,又不记得什么,甚至认不得身边的妈妈,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跑了出去,这大半夜的足够他走出去很远了,刚刚向局长和刘东风调动了一大堆哥们和同事出去找人,可是各路人马陆续回报的消息,却都找不到人。
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起码这附近的公园和马路都翻了个遍,都毫无头绪。再扩大搜寻的辐射半径,就更加艰难谁知道一个失忆的病人,会胡乱走往哪个方向呢
韦青虽然同样急得快要发疯,可是毕竟还没失去理智,看到韩立的可怜模样,后赶紧过来拉开了封睿“孩子,你松开他。”
她哽咽地道“你向叔叔已经派了足够多的人手去找了,你先坐下来。”
旁边的夜班护士心里害怕,赶紧在一边讷讷地安慰“大家先别急,他这么大的一个人,就算有点糊涂,可是又能走多远呢对了,他穿着我们医院的病服呢,总会有好心人发现不对,会联系我们医院的。”
封睿双眼通红,猛地嘶吼一声“万一他走得太远呢万一他在马路上乱撞呢万一被坏人伤到呢他一定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一个人在外面肯定又怕又孤单,我、我”
他说不下去了,忽然转过身,就往外面跑,韩立赶紧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去哪儿”
封睿眼里闪着叫人看了不忍的绝望的光,他沉痛嘶声道“我不知道。可是这样等着,我会疯的”
韩立狠着心把他死死拉住“你这个样子,还是别出去了。我怕明泉好好的回来了,你先出了事”
这样浑浑噩噩地跑出去找人,万一在马路对面看到个长得像明泉的,这人还顾得上看红绿灯吗还不得飞奔着一头撞上汽车
门口,忽然响起了向城的声音,他瘸着腿,在一名男护士的搀扶下站在那里“睿哥,你清醒点”
他竭力在一群慌乱的人中保持着冷静“你好好想想,万一明泉哥过一会儿清醒了点,还保留一点记忆的话,他可能会去哪里呢”
“能去哪儿”封睿急得猛揪自己的头发,“爷爷奶奶那边没人,明丽姐那边也没见他去,向家、封家都没有他的踪影,公司里也没有,他还能去哪儿”
“睿哥你再想想,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向城蹙着眉,“总该会有一些的,比如对你们很重要的场所,或者一起去游玩过的地方”
韩立赶紧跑了过去,小心地从男护士手中扶过他,小声道“你小心点,别到处乱跑。”
封睿终于颓然坐在了病床边,呆呆地茫然道“是啊,我想想,我来想想。”
韦青的手机响了,她接起丈夫的电话“元涛好我知道,我知道,你们继续找,我会坚持住的。”
韩立有心也出去找人,可是看着这一屋子人,腿瘸的腿瘸,发疯的发疯,韦青也是情绪不稳定,终究还是不敢离开,只急得团团乱转。
看着封睿失魂落魄苦思冥想的样子,他只觉得难过,不由得小声提醒“也不见得是和你在一起的地方吧,或者和爷爷奶奶生活过的地方”
向城在一边闷着头,小声道“可是假如我失忆了,我首先记得的就会是西安古城墙。”
他的语气并不甜美,只有感同身受的悲伤,韩立呆呆地看着他,心跳猛然加快,轻轻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
周遭一片慌乱,这一点小小的微甜更衬托出封睿的悲凉。
“我和明泉在一起记忆深刻的地方”他苦涩万分地低喃,“被绑架的农舍掉下悬崖的山里再有,就是俄罗斯街头了明泉总不会去那些地方。”
私立医院的位置稍微有点偏远,附近有一座小小的钟楼,这时候,忽然慢悠悠地敲响。
这再平常不过的钟声悠悠传来,宛如天外来音,不知怎么,封睿忽然抬起了头。
他怔怔听着那钟声,心跳不知道为什么加快地厉害。
“这附近有寺庙吗这是庙里的钟声”
韩立怜悯地看着他,抬头望了望窗外不远处的那所小钟楼“不是,这附近没寺庙,钟楼而已。”
封睿却猛地站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涌动,然后某种奇怪的、悲伤又沉痛的感觉充斥了心底,叫他忽然痛得无法呼吸。
前尘往事纷乱,幼年的片段忽然翻涌上来,急切地冲击着他。
古寺、禅院、厢房里的小沙弥、自己被抢走拿来威胁的玉坠种种画面里,明泉那生动可爱的小脸绷着,神气活现地扬起他的玉石吊坠“别过来,过来我就砸了它”
砸了它砸了它
一股不知道来由的剧痛忽然袭向他的心,他脸色煞白,踉跄地差点一头栽倒。
在众人惊愕担心的目光里,他忽然直起腰,飞快地冲出门,向走廊尽头的楼梯冲去。
“哎哎你又怎么了”韩立大急,身边向城已经急得去推他“还不去追,好好看着他”
韩立赶紧应了一声,拔腿就追了出去,在医院门口总算是拦住了正在开车门的封睿,他大吼一声“你到底去哪儿”
“玉佛寺明泉在玉佛寺。”封睿喃喃道,眼中闪着奇异的光。
韩立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想去质疑封睿这毫无缘由的猜测。就算是胡思乱想到处乱撞,也比干坐着这样煎熬要强。
“好,我们去找他。”他当机立断,“我来开车,你给我坐好”
还有句话他不好说,要是封睿自己开车的话,他毫不怀疑几里之内,这人不是撞上别人,就是把自己撞进医院
黑色帕杰罗风驰电掣,开向远方的玉佛寺。副驾驶座上,封睿的拳头越攥越紧。
韩立眼角余光扫了扫他难看至极的脸色,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了”
封睿直直地看着前方,半晌才低声道“我心口疼,疼得厉害。”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从他身体里被抽走,被活生生剥离再碾碎一样。
玉佛寺的后院禅房。
封睿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前,将那封干涸了墨迹的书信折叠好,放进了旁边的一个信封内。
再次提起笔时,他的耳边恍惚地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充满敬佩和羡慕的声音“你的字真好看啊。”
那是小明泉看着他抓起这里的毛笔,在竹签上写下签文时说过的话。
“那是,我小时候练过很长一段时间书法呢。”他嘴角噙着骄傲的笑意,小声地道,隔着十年珍贵时光,仿佛在和以前那个满心信赖的声音对话。
他提笔,认真无比地在信封上写下了“邱明泉亲启”几个再端庄不过的字,自言自语着“好长时间不练字,有点生疏了。不准嫌弃我。”
伸手取下脖颈上挂了十年的那条鲜红的红绳,他把玉石吊坠放在了面前的砚台边沿上。
那是一块巨大的、珍贵的端砚,中间的墨池里还有着刚才剩下的残墨,边上的雕刻极为简朴,就着石头上的大小两个浅白色的
石眼,正好巧雕出来一阴一阳的太极眼。
那太极眼所在的地方很平整,玉石吊坠摆在上面,虽然已经没了莹莹宝光,可依旧被衬托得一片莹白碧绿,极是好看。
韩立看着封睿那越来越惨白的脸色,终于大叫“你要紧不要紧,自己是不是病了”
“你开车。”封睿从牙缝中挤出来几个字。
“你这样子不对啊,看上去像是心绞痛的样子”
“去玉佛寺求你了。”封睿虚弱又痛苦地道。
韩立终于不问了,猛地一踩油门,他把车开得风驰电掣。不知道是不是被封睿的神色吓到了,他的心也开始砰砰乱跳起来。
该死的,就好像被封睿的情绪感染了似的,他怎么觉得,好像远方的玉佛寺里,真的有不好的事在即将发生一样
汽车疯了一般在郊区的马路上狂奔,终于,远处绿树掩映下,历史悠久的玉佛寺的砖红色檐角露了出来。
“嘎吱”一声,韩立把汽车停在了寺庙外的停车处,还没停稳,封睿已经飞快地跳下了车,狂奔向了大开的红漆寺门。
禅房内。
面容俊秀安宁的青年拿起了一边的青石镇纸,端详着面前跟随了自己许多年的那只玉石吊坠。
“明泉,我爱你。再见。”他低声道,虽然没人听得见。
手起,镇纸狠狠砸落。
清亮如钟的一声脆响,玉石四分五裂,变成莹莹齑粉,最后的光芒散落熄灭。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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