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楚宴的笑容僵硬在脸上,鲜少见到萧允泽逼问他什么。
楚宴只能硬着头皮解释“周家也有一副人物肖像,和这幅挺像的。我幼时在书房玩耍不小心打翻了烛台,整幅画都烧掉了,还被我父亲追着打。”
萧允泽仍旧盯着他,那双眼里跳动着复杂的情绪。
“原来你说的是周家那副。”
“嗯,当然是那副,不然你以为呢”
楚宴的笑容僵硬,低垂着头,既不敢看萧允泽,也不敢看那幅画。
“这么紧张做什么不过就是一幅画罢了。”
楚宴抿着唇“这画算是百年前了,颜料经久不坏,看着就像是血一样。我这不是紧张,而是觉得渗人。”
萧允泽重新将眼神放到了画上,他用指尖触碰到了上面,心口泛起了疼痛来。
“纸都泛黄了,这上面的朱砂和银珠两色,却没有减退。”
萧允泽的话,让楚宴把目光放到了上面。
这幅画并不是没有烧过的痕迹,只是中间保存完整,后被萧帝得到后就请宫中大师将其复原。楚宴还能看到,这上面一笔一划勾勒得有多么精细,处处都显深情。
他曾在凌王的画室里看到过无数张这样的画。
凌王的画乃陵济一绝,幽禁前就千金难求,可惜他只画山水花鸟,不画人物。幽禁后凌王的画却全然变了,只画人物,幅幅皆是他。
一直以来,凌王死前的模样都让楚宴难以忘记。
他分明形如枯槁,身体瘦弱,却还是要朝他这里靠近,仿佛飞蛾扑火。
楚宴看向了萧允泽,知他这几个世界跟着他来,一样也是这样飞蛾扑火的姿态。
一想到这里,楚宴的心情便十分沉重。
“殿下”
“嗯”
“殿下很喜欢这幅画”
萧允泽将东西收好,不由沉思“其实我不爱画,总觉得这些都是死物,不如活物精彩。”
楚宴诧异的问“你竟然是这么想的”
“嗯。”
他画了那么多相似的画,竟然是在干自己讨厌的事。
楚宴一想到这个,心口隐隐作痛起来。
“你先休息吧,我先去处理聂家的事。”
“好。”楚宴朝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目送着萧允泽离开了这个地方。
当天晚上,楚宴做了一个梦。
这是楚宴经历过的世界,当然也是他的前世。
他躲在画舫里,两岸白墙墨顶,朱楼飞檐。
月色照在了湖泊上,波光粼粼,月影孤寂。
“三皇兄,咱们都那么看不惯那贱种,不若早点将他”
“你懂什么父皇最恨兄弟相残,就算他再是个宫女所生,也会引来父皇的不满”
“他每日畏畏缩缩跟在咱们后面,可真烦死人了。不若来个借刀杀人”
三皇子看向了他“你有好主意”
“太子殿下最近生了怪病,时而神志不清,不若将那贱种送到太子殿下那里去,正好一石二鸟”
“此计甚好”三皇子听得眼睛一亮,太子从小就天赋惊人,父皇甚是喜爱太子。他要皇位,还得看太子出一个大纰漏才行
那个小杂种,不正是个机会吗
当时的楚宴听到了这些,总觉得太子是个残暴之人,会害他性命。
因此之后住在太子宫后,楚宴时时紧张,小心戒备。
太子被喂下寒石散后,性子更加变本加厉,时而如和煦春风,时而如地狱修罗,让他害怕。
也许是那幅画的原因,这些记忆里所有的感觉,都让他感同身受。
楚宴垂下了眼,一股悲痛就涌上了心头。
他的脑子里闪过了太多的画面,明明知道这里只是梦境罢了,那些零碎的片段却不断的从脑海里涌出。
“萧宸,我欢喜你。”
“她们都巴不得我去死,唯有你会站在我这边。”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这样对你。”
这些记忆太过零星,分明想走马观花,他却真的停驻。
天边逐渐一片阒黑,他又想起了凌王被他幽禁之前的那个夜晚,萧凌对他说过的话。
他给萧凌下了迷药,亲手把杯子递给了他。
而萧凌分明是知道的,却还是一口将杯子里的东西一饮而尽。
“就当还你了。”
当时他不明白,略略诧异的看向了他,仿佛在问,什么就当还你了
而萧凌却什么也没说,眼神温柔宠溺,然而结合他发疯时会做的那些,只让他觉得恶心。
楚宴的皇位是几个兄长互相争斗而死,他得了个渔翁之利罢了。他唯一动手害了的,就是萧凌。
大雪之下,他终于将萧凌拿下。
白雪依旧飘散在天空,只是一夜的功夫,周围便已经有了雪裹琼苞,玉树堆雪的美景。
萧凌身上满是血迹,并未因为疼痛和他的背叛,而露出扭曲的脸色。
萧凌朝他笑了起来,就像是解脱一般。
“皇兄,我已得了皇位,你之前对我做的那些,该找你还了。”
萧凌看向了他“你想我怎么还”
“我会幽禁你一生一世,我们再不相见。”
这样的决定,比杀了他还要难受,萧凌忽然脸色雪白“宸儿”
“别叫我那个名字”楚宴听到自己说,“我恨你。”
萧凌被他的人带走,可他却怎么也不肯走,希望楚宴再看他一眼。
“萧宸,我只求你看我一眼。”
楚宴低下了头,脸色泛白的笑了起来“看你做什么皇兄生来就为父皇所喜爱,自然不明白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最开始,是期待过我的兄长的。兄长的未来,看来要输在我手中了。”
萧凌眼底带着不舍“我哪有什么未来,只是没死罢了。我的命不是命,是碍眼的东西。”
楚宴不想听那么多,吩咐程寒将他拉走。
萧凌的声音近乎绝望,缓缓的看向了他“原来你已经忘了。”
“忘了什么”
“在我那么认为的时候,你救过我。”
那些话回荡在周围过于凝固的空间里,白雪落入他的身上,在触碰到肌肤的时候,冷得犹如刀刃,刺骨的疼痛涌上来。
楚宴停驻了片刻,终于想起了萧凌指的什么。
他眼底满是自嘲“原来这孽缘,竟然是这么起的。”
多年前,三皇子说要拿他来对付太子之后,楚宴曾有好些日子惴惴不安。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三皇子却迟迟没有动手,似乎是前朝发生了什么事。
三皇子的生母一族,因为发现草菅人命和贪赃枉法,被父皇下令斩首。而原本风光一时的三皇子生母,也被贬为宫人,三皇子更是被下令一生。
办这件事的,正是太子。
当天,楚宴听说了这件事后,又阴差阳错的知晓了三皇子手下的人说要为他报仇,在太子的吃食里加入了毒。
他一听这话,顿时脸色煞白的朝太子宫冲了去。
此时那送补品的宫人,却谎称是贵妃送来的。
正当太子要吃下那些,他冲出去,被太子身边的护卫们拦住,仍然脸色发白的喊“不能吃,有毒”
太子手里的碗骤然跌落,脸色凝重的看向了下面的那些奴才。
他们的计策没能得逞,太子将他们全都拉了下去。
等太子想起是楚宴提醒了他,便一步步的朝外面的楚宴走去。
时至三月,太子宫中种满了许多白梨。他站在梨树下,身上沾染了几片花瓣,所在的地方就像是下了一地梨花雪似的。
太子容貌俊美,不喜宫人盯着他,甚至有人看得久了,都会引得太子不喜。
见楚宴这样盯着他,太子反倒笑了“我记得你,你是我七皇弟”
朝他伸出来的手,干净而白皙,手心触之可及的温暖。
“为什么提醒我我死了不是对你更好”
他急急忙忙的说“你是我的皇兄,我提醒你,不是应当的吗”
那时太子的表情,令人动容和心疼。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梦到这里,楚宴忽而惊醒了过来,在黑夜里,忽然泪水再也忍不住。
屋内灯花渐弱,在风中摇曳。
楚宴泣不成声,却害怕惊醒外面守着的宫人,拼命将声音压低。
萧凌是被他下令射死的。
“我欠你的,还完了吗”
想起当时他死时候的样子,就像是在跟他说这话似的。
他毁了他的希望,他也同样如此。
楚宴那时对自己的前世完全没有不在乎,只当那时个任务世界,总觉得前世关今生的他什么事
而如今,那幅画像是个导火索,让他忽然感同身受。
黑夜里,楚宴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眼眶却被哭红了。
外面的宫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便问“公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要不要奴去请大皇子过来”
“我只是被魇醒了,别叫他”
“是。”
楚宴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很快,韦柯却提着宫灯急匆匆的走了过来,他很是着急的站在外面“周公子,能否跟我去见殿下一趟”
楚宴还没缓过神来,以为是方才那宫人“都说了我不去。”
韦柯出口哀求着楚宴“殿下发病了,现在谁都接近不了他,就算周公子不去,能不能给我一点血”
楚宴一听这话,连忙从床上穿上了鞋,走到了门口。
微弱的宫灯照耀下,韦柯的脸显得有些苍白。楚宴急忙问“快带我去”
韦柯很是诧异“可你刚才”
“我没听出你的声音,以为是刚才的宫人。”楚宴衣衫都没有穿好,头发都是凌乱的,还一直让韦柯带他去见萧允泽。
之前楚宴的态度,让韦柯以为他不喜欢殿下。
而现在,韦柯忽然扬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份感情,令人觉得温暖和动容。
楚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似乎在问他怎么了。
韦柯摇了摇头“周公子这边请,去了那边就知道了。”
楚宴只能跟着韦柯一起过去,他的脚步很快,太想要早些见到萧允泽。
等来到那个地方,他看见屋内烛火通明,而宫人跪了一地,却无一人敢进入到里面的。
韦柯艰难的看了楚宴一眼,似乎连他也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楚宴皱紧了眉头,不再理会这些人,径直的走到了门口,想要打开门。
韦柯十分诧异“周公子,你想直接进去”
他们这些身体健康的人都害怕,楚宴身体羸弱,竟然敢只身前往
楚宴低哑着声音“不直接进去,还能怎么进去”
韦柯被他问得语塞,拉着楚宴“你难道不知道殿下发病的时候有多么多么”
“我知道。”
楚宴朝韦柯露出一个笑容,最后推开了门,不再管身后那些人错愕的表情,径直的走到了里面。
他还是萧宸的时候,看到过更多,别人吓得瑟瑟发抖的时候,都是他在萧凌身旁。
那种场景都见过了,他不害怕。
屋内的东西倒了一半,全是被萧允泽弄倒的。
楚宴朝里面走了几步,很快就看到了萧允泽,他在地上挣扎着,粗重的喘着气。
“萧允泽”
他的眼眶一片赤红,抬起头看了楚宴一眼。
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让萧允泽觉得还身处在噩梦里。
萧允泽感受到了温度,像是谁把他给扶了起来,他抬头望去,头像是炸裂似的疼“真真的是你”
“快喝我的血”楚宴把手腕递了过去。
萧允泽将他楼在自己的怀里“安儿你去哪儿了”
楚宴眼里露出惊讶,朝萧允泽看了过来。
会喊他安儿的人,只有一个人。
燕擎
不久之后,萧允泽嘴里的话语又变了变。眼底充满着泪水和悔恨的说“对不起萧宸,对不起。”
楚宴的心里一痛,明白他是想起来了。
他很高兴,他能想起来。
可楚宴不能有半点表示,只能苍白的笑着“萧允泽,你把我认成了谁”
萧允泽身体在发颤,他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过太多的记忆,让他捋不清楚,头就像是被人砸了好几下,凸凸的疼。
楚宴不想让他想起更多,便将手腕咬破后放到了萧允泽的唇边。
在尝到鲜血之后,萧允泽总算是镇定下去。
这么发病了一夜,他的手垂了下去,眼露疲倦。
“认得出我是谁么”
萧允泽看了过去,烛火下楚宴的脸很是苍白,连一点血色也没有。
看样子,是被他吓得狠了。
“阿珏”
楚宴松了一口气,刚才手腕被他粗暴的咬破,现在放松下来之后才尝到了疼。
萧允泽深深的凝望着他,眼珠子一动不动。
“怎么这么看着我”
“我刚才似乎做了一个梦。”
楚宴原本还笑着,听到这句话之后,嘴角微不可见的凝固“你梦到了什么”
“记不清楚了。”
不知为何,楚宴既是庆幸的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又十分遗憾。
对于他来说,萧允泽不恢复记忆,不是对他的任务更有帮助么
楚宴沉默了下去。
夜已经很深了,外面的人听到萧允泽没有再闹了,便连忙进来。
“韦柯,为他包扎下伤口,其余的人别杵在这里。”
“是。”
萧允泽将楚宴抱起来,放到自己的床上,韦柯身边的宫人拿了药箱过来,这才开始为楚宴包扎伤口。
韦柯看到上面血迹斑斑,楚宴的肤色白皙,这么看着当真有几分凄惨。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周公子想救殿下,但下次别那么冲动。”
楚宴笑了笑“我只是太心急了,韦大人,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周公子但说无妨。”
“听说葵朱是神药,在身体里药效能存许久,不过我也怕彻底被我吸收,你多取一些我的血走,为殿下炼制丹药可好”
韦柯十分震惊,他可不敢做这样的决定,而是看了萧允泽一眼。
萧允泽身上的气质似乎都变了,更加的疏离冷漠,比之以前的锋芒毕露,现在就如同一把在剑鞘里的宝剑一般,将自己的寒气都藏了起来。
就连韦柯也认出了萧允泽的变化,更别提楚宴了。
虽然萧允泽刚才说,他什么也没有梦到。可楚宴却不敢信他的话,要不然,萧允泽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的身体未好,此事暂且不忙。”
楚宴却坚持“只是一些血而已,又不是放干。你如果真的担心,那就每十天取一些,我受得住。”
萧允泽皱紧了眉头,却拗不过楚宴,只好点了点头。
他现在太混乱,那两段记忆还在脑海里。
等韦柯为楚宴包扎好,夜已经很深了。
楚宴此时有些昏昏欲睡,萧允泽看向他“你先早些安睡,我去趟书房。”
韦柯还很惊讶,以殿下的性子,再有什么事都应该比不上周公子啊,怎么突然这么说了
萧允泽径直的从里面走了出去,楚宴看外面夜深,连忙从床上起身。
“等等”
夜幕漆黑,天空乌云密布,遮挡了今日的月光。
萧允泽离去的地方,显然不是书房,而是那边没有灯笼的黑夜深处。
楚宴也不介意,而是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带一盏灯走吧。”
萧允泽微怔,楚宴身体十分单薄,又只穿着单衣。他却微笑着将手里的宫灯递给了他,烛火照在他的脸上,让心脏都微热了起来。
萧允泽眯起眼,因为多了两段记忆,他甚至有些分不清眼前的人是不是他爱的那个人。
太混乱了。
所以,他才想要逃。
然而楚宴追了出来,递给了他一盏灯。
外面的乌云渐渐散去,被挡住了月亮也从厚重的云层里露了出来。
萧允泽不知道此时的心情该怎么形容,只是接过楚宴递过来的宫灯时,心里也微热了起来。
他收敛了刚才的冷漠,朝他露出一个笑容“阿珏。”
“嗯”
“好好养好身子。”
萧允泽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想要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绪。
他多希望楚宴就是那两世之中,他喜欢的人。
他现在这个模样面对他,萧允泽只觉得是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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