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的家比之于向朝阳的家, 要更加的狭窄。
大约十平米的地方放了一张大床, 床边过道放了一张破旧残缺的木桌, 木桌旁边一把破旧的椅子缺了一角,用一块平整的石头垫着,保持着四角的平衡。桌上放了不少腐烂的水果, 发黑的水杯, 以及吃了一半的面包, 几个塑料袋装满了不知名的杂物随意堆放在桌上, 不少苍蝇停留在那上空飞舞。
坑坑洼洼的地面杂物乱堆乱放,其中不少空了的塑料瓶, 狭窄而封闭的房间里透着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腐烂气息,不由得让人反胃上涌。
饶是在向朝阳家也能面不改色的蒋妤此刻却不由自主的、下意识的用手捂住了鼻子。
而那房间里唯一一张大床上, 一个大约是一百七八十斤的男人, 占据了床大部分的面积, 赤着上身, 无所事事半倚半靠在床头,发呆。
蒋妤来采访的消息陈轲提前有和王勇的家人沟通过, 王勇的父亲是个老实忠厚的人,不习惯拒绝,陈轲说明了来意与请求,这个拘谨的老人家便讪讪答应了下来。
“蒋、蒋主播,你们来了, 快快坐”老人家从一侧狭窄的厕所里出来, 手上还拎着抹布, 显然是没想到蒋妤这么快就来了,不知所措的引导着人往房间里来,看了一圈也知道这个家里没个正经坐的地方,讪讪笑道“家里小,坐不下,蒋主播你们多担待,等等我去借两把椅子过来。”
相比于王勇一百七八十斤的提醒,老人家却显得精瘦得多,手背上一层黝黑而布满皱纹的皮囊紧裹着嶙峋的骨头,深色的斑点遍布手背与脸颊,高高凸起的颧骨似乎要刺穿薄薄的一层皮肉,浑浊双眼凹陷,嘴唇也失去了该有的颜色。
蒋妤从善如流笑道“老人家,我们不坐,就采访一下,采访完了我们就走,您别忙活。”
老人家拿着抹布来来回回的搓擦,“那怎么行,怎么着也得喝点什么吧,我去给你们买饮料。”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唯恐老人家再麻烦,蒋妤拉着陈轲走进,“大叔,那是王勇对吧”
“诶是是是,我儿子,王勇。”老人家又对沉默着的王勇说“勇啊,这两位是电视台的记者,要来采访你,你说两句话。”
王勇空洞恍惚的眼神这才从发旧的被单上挪开,虚虚地望向了蒋妤,从鼻子里有气无力哼出一个音调。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老人家上前几步,坐在他床边唠叨。
也许是听惯了老人家的唠叨,王勇没听几句便艰难地撑起身上半身翻了个身,将后背留给了王大爷。
王大爷叹了口气,不太好意思转身看着蒋妤,“蒋主播,不好意思,我这儿子就是这脾气,倔得很。”
蒋妤能理解王勇的心情,上辈子她在床上躺了三年,情绪受身体病痛的折磨一再低落,一而再再而三的问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更不想开口说话,很长一段时间处于抑郁阶段,对生活丧失一切的希望和勇气,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提不起兴趣。
“没事,”蒋妤笑道“大叔,我可以采访您吗”
“当然可以,蒋主播,你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
陈轲自进门就将摄像机打开,将十平米的房子个个细节拍摄了一遍,最后将镜头对准了王大爷。
王大爷坐在床边,蒋妤便坐在那张缺了脚的椅子上,笑望着王大爷,说“大叔,您介意和我们讲讲关于王勇的身体情况吗”
王大爷脸色沉了下来,手心拍着大腿,沉重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当年一场意外,这孩子当场躺地上就没能起来,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的脊椎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腰部以下没有知觉”
说到这,王大爷哽咽,话说不出口。
蒋妤视线瞟到堆满塑料瓶的角落里,那里放着一张破旧不知年岁的轮椅。
发现蒋妤的目光,王大爷也将目光望了过去,解释道“那是之前政府捐赠的一张轮椅,修修补补的,勉勉强强用到现在。”
“那最近有在北京医院检查过吗医生怎么说”
“查了,医生还是那个意思,没什么办法,他们提出来的康复治疗,那价格太贵了,我一个月也就能攒个一两千,”王大爷手微微颤抖,眼眶发红,颤颤巍巍说“没办法呀,我没用”
蒋妤看着床上依然巍然不动的背影,说“王大叔,有些问题,我想征求王勇的同意才能问,您看”
“没事没事,你问吧问吧。”
蒋妤组织好语言,尽量不让这个满是创伤的男人再次受到刺激,“王勇,我能和你谈谈吗”
背影很是倔强。
“蒋主播,你走吧。”许久,王勇才沉闷开口说话,“我不想接受采访。”
王大爷耐不住,对蒋妤赔礼道歉,“不好意思啊蒋主播,这孩子这孩子,劳烦你体谅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明白。”
王勇听到这话,费力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灼灼望着蒋妤,“你知道什么你明白什么”
蒋妤毫不胆怯对上那双被绝望与愤怒充斥的眼睛,她说“98年泰国举办的亚运会上,你为国争光,拿下了举重金牌,你的事迹我都知道。”
说到这,蒋妤顿了顿,望着斑驳的墙面因为漏水而遗留的发霉的痕迹,继续说“因为那场比赛,你用尽全力,打破自己的极限,王勇,你创造的奇迹,至今仍然是一个无法跨越的成绩。可是你的身体却在那场比赛中被压垮了,你甚至都不能站在领奖台上领取属于自己的荣耀,一场比赛换来的结果是你在床上躺了十多年,你不甘心,我都明白。”
王勇咬紧了牙关,双手攥成拳,太阳穴青筋暴起,望着蒋妤,久久没有说话。
“王勇,我可以为你做一期节目,告诉大家你所遭遇的一切,我不是想让大家同情你,我只是想让大家看到你,知道你,记住你,我也想为你争取自己的权益,至少,我不希望你这样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就这么一直等死。”
“那你想我怎么活”王勇睁大了眼睛望着蒋妤,情绪激动垂着自己两条与肥肿的上半身截然不同的廋弱的两条腿,嘶吼道“我现在是个不能动的废物,你要我怎么活我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办”
“勇啊”王大爷瘦骨嶙峋的双手一把抱住王勇,泪水滚烫,“蒋主播她也是为了你好”
“我好为我好”王勇瞪着王大爷,“十二年了我像个老鼠一样蜷缩生活在这种地方这么多年没一个人记得我,现在又想让我买镜头前卖惨来搏收视率是吗取笑我同情我还是利用我”
王勇一双眼睛通红,面容狰狞好似要将蒋妤生吞活剥了,“你们之前也说会帮我们解决问题,可是呢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你们这些吃干饭的媒体次次和我承诺,又为我兑现了什么吗让我一次次像个傻子一样对着镜头举着金牌,耍猴一样的好玩吗”
愤怒之余,王勇不管不顾抓起床上的东西往蒋妤身上砸去,陈轲眼疾手快一把将蒋妤拉了起来,一块木板蹭着蒋妤的手臂哐当一声将木桌上的东西带翻在地。
“滚滚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们这些记者”王勇抓着另一木板砸向陈轲的摄像机,这下子陈轲可没那么眼疾手快了。扶住了蒋妤,没能扶住摄像机,眼睁睁看着他十八万的摄像机砰一声倒地上。
陈轲痛心疾首拿起地上的摄像机,活生生像是剜了他心口上一块肉。
“这这这蒋主播,我这孩子也不是故意的,你们这东西多少钱,我来赔我来赔”
陈轲将开了几条缝隙的摄像头藏好,保持微笑说“没事,没坏。”
王大爷这才松了口气,“没坏就好。”
转身去看王勇,只见王勇气喘吁吁,咬牙切齿,情绪激动过后,狭窄的空气中倏然传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
所有人面上一僵。
王勇失禁了。
王勇深色裤子和被褥肉眼可见变得湿漉,这个曾经风光无限,被教练和无数观众看好的男人,曾经在比赛台上斗志昂扬不肯认输的男人,此刻狼狈得失声尖叫。
“滚你们都滚”尖叫声刺穿残破不全的灵魂,发出绝望的哀求与哭泣。
蒋妤整颗心都在颤抖,她仿佛看到了曾经狼狈不堪的自己在尊严与死亡之间,奋力地挣扎。
生容易,死容易,生不如死不容易。
王大爷颤抖着说“蒋主播,你们先出去吧,先出去”
这位年迈的大爷要给自己的孩子清理身体与床铺。
这根本无法再继续采访下去。
蒋妤沉默着与陈轲离开这间狭窄的房间,走廊老远,还能听见房间里王勇如孩子般崩溃的痛哭声。
屋外阳光下,蒋妤这才深深呼了口浊气,仿佛将心底憋着的那股郁闷全数吐了出来,大约半小时后,王大爷这才出来,对蒋妤连声道歉,“蒋主播,您别和他计较,这孩子,总是这样。”
蒋妤摇头,“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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