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不知其中较量, 唯有一颗心悬在胸口, 暗暗期冀这场唯有他二人的旅程。心头火苗灼得她脸颊泛红, 却又被韩江雪一盆冷水泼下来,冷静又落寞。
月儿尽可能掩饰着内心的失望,鼻子却酸涩得紧,似是稍稍多思量一点, 便能哭出声来。
韩靖渠是老油条了,他怎么能看不懂儿子的用意, 他漱了口, 点燃支烟, 自信且笃定地对韩江雪保证“你放心吧,老子给你加派兵力, 肯定能保护好你们的。我再给大总统亲笔休书一封, 他敢动老子的儿子儿媳, 就是跟阎王老子过不去”
韩靖渠那一句“亲笔休书”一封方说出口,众人腹腔皆是一紧,生生把要出口的笑意憋了回去。唯独平日里被宠得最甚的韩梦娇什么都不怕,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父亲, 你打算如何亲笔休书啊”
韩靖渠抽了一口烟, 得意地吐着烟圈, 眼里都是对小女儿的宠溺“老子就是画一坨屎,他也得认出来是什么意思”
确实,韩靖渠真的也只能画出一坨屎来。大字不识一个,韩靖渠身边的副将一直都是他的耳目, 签发文件或者拨动财款,都是副将拿给大帅,大帅龙飞凤舞地描画出一个图形来。
神奇之处就在于这图形虽然简单,可落笔轻重,线条走向都是有讲究的。专人自然看得懂,从未出过差错。
韩梦娇小的时候曾问过父亲,这么做就不怕底下人起坏心眼,糊弄他么韩靖渠只是哈哈一笑“我一个人管三十万人,他们若真有异心,想糊弄我,我会写字又如何呢”
众人被大帅逗笑,可韩江雪着实笑不出来。没错,各方割据,牵一发而动全身,大总统并不会因为一对年轻人而和韩靖渠撕破脸,但这世上希望韩江雪死的人,又何尝是大总统呢
从小到大,发一次烧,生一次病,摔一次跤,这些寻常孩子所体味过的最平常的人生经历,在韩江雪身上,都可以是致命的。
韩家的家业越来越大,东北王的位置越发稳固,韩家三兄弟之间的矛盾也便愈发突出。
老二是纯文人,心思不在此,又与老大同父同母,活得自然舒坦许多。可韩江雪不同,大太太护着他,却又并不实心实意护着他,只得在韩家各方势力之间游刃有余,又得保证独善其身,不受伤害。
此去天津,大总统不想要他的命,韩江海就不会暗地里做手脚
他惯于在风口浪尖上寻求自保的节点,可那是在独善其身之时。有了月儿,韩江雪突然觉得自己有了软肋,生于心房之侧,触不得,碰不得。
“这事到时候再说吧。”韩江雪的语气里从未有半分犹豫,言语间的意思也明确,他不会带月儿去天津的。
月儿没出过锦东城,山高海阔的地方多了,她也不见得处处都想去。只是想着新婚燕尔,二人之间没有多深的感情基础,却也没有过分抵触。年轻相互吸引的新鲜劲还没过,夫君便并不耐烦与她随行了,这才是让月儿最为失落之处。
她总说不上心思,却偏偏上了心思。
晚饭后,月儿挽着韩江雪的胳膊进了房间。房门乍阖的瞬间,搭在臂弯上的玉手便骤然松开了。
没了旁人的目光,她也装得倦乏了。转身回了书房,寻了本她认得字的书,心不在焉的读着。
只言片语都不肯进脑子。
韩江雪在书房门口打了会转,左思量右思量,最后还是决定把话铺平说开。
“我想你是不高兴了。”
月儿一怔,将目光从书页间抬起来,她自然是不高兴的。自己的夫君任旁人如何劝说,都不肯与之随行,这不是平白向所有人述说厌恶么可这份不高兴又偏偏难以付诸言语,说出来小家子气,矫情。可不说出来,心中又憋闷得很。
“我哪里有什么不高兴你要洗澡么,我去帮你放水。”月儿躲开韩江雪的诚挚目光,起身便要避到洗手间里去,只是身子刚一前倾,便觉得腰间被牢牢束缚,在巨大的力量悬殊下,她被轻而易举地带回了韩江雪的怀里。
她规规矩矩地站着,并不甚用力与韩江雪臂力做对抗,同样也并不顺势依偎着他。她有什么资本去展现自己的不卑不亢呢不过就是这般不依靠也不挣扎吧。
“你我是夫妻,本该同心的。若是不高兴,说给我听,不必这般拒我于千里之外的。”韩江雪感受到了月儿无声的对抗,一想到往日里她那般怯生生的小心模样,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见月儿不说话,他继续补了句“我知道,你很想与我去天津的。”
话不挑明,月儿的火气还压在自尊下不好发作,如今拿到台面上说了,月儿心头反而更加酸涩了。
“三少何故这么说呢既不想带着我,又为何非要挑明了我想去呢给了一刀又翻开伤口欣赏一下,可以满足三少作为当家男人的自尊心”
怀揣着一肚子酸水,月儿越说,这委屈便越膨胀,不多时,眼底就泛起了泪花,想忍着,就越往外涌。
韩江雪耐着性子,却仍旧不肯松开搂住月儿的手。
“我便知道,这话还是放在台面上说比较好。免得你我之间生了误会与嫌隙。你我新婚,我何尝不想带你一同离开这污气昭昭的大家庭出走一段时间呢过几日只有你我的日子,哪怕几日也好。”
话音乍落,韩江雪的小臂处能渐渐感受到月儿原本紧张的肌肉开始慢慢舒缓。
“可是这次不行,”韩江雪颔首,认认真真地直视着月儿的眼眸,“大哥这么殷勤,很难说他不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我不能带你去冒险。”
月儿抬头望着那两潭深水一般清澈的眸子,她忽而能在其中见到了一缕黯淡。
“一个女人,既嫁给了我,我没有道理不护她一世周全的。”
誓言来得过于突然,两个年轻人都是始料未及的。说者不知自己已慷慨悲愤至此,而听者也没想到对方能重情至斯。
甜言蜜语月儿是熟悉的,嫁出去的姐姐们曾回来讲给过她听,话本戏词里也到处可见。
但这般朴素的,真挚的,只属于月儿一个人的,却这样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足以把初经情爱的月儿砸得个七荤八素。
从前她以为,办了婚礼典仪,便是夫妻了。如今奢侈地与对方心交心更近了一步,竟觉得如幻梦般不真实了。
“为什么这么说会有什么危险”月儿这问句,更像是为了打破尴尬,但落在韩江雪耳朵里,却是认认真真的质问。
他也只能在脑海里好一番组织语言,认认真真地作答。
两颗心就这样挨着极近,共同感受着彼此的共振。他无条件信任地将这么多年来自己在韩家的处境和盘托出。
月儿心中的韩江雪其人,多少都与他这孤傲冷绝的名字有些相似的,当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可耐心地听完了韩江雪的过往,月儿突然觉得二人的距离,又一次被拉近了。
敏感多情如月儿,身陷泥淖,才会更把自尊看得重一些。她怎么也没想到韩江雪为了活着,在这深宅大院里曾经历过何等的屈辱。
“你这些话,曾与人说过么”
韩江雪真挚摇头,确实,作为一个男人,他怎么可以随处展露内心的脆弱这只能把他推向更糟糕的境地。
“那你与我说这些,信得过我”
信得过么韩江雪被问得一怔,旋即向内扪心自问。对于月儿,他不是没有怀疑,甚至让副官调查过她。
时至今日,韩江雪依旧不知道月儿的真实身份,但一贯理性如他,却在每每面对这个娇弱却带着柔韧的小妻子的时候,内心便不由自主地柔软了下来。
不可思议地觉得,她是可信任的。
月儿试探性地伸手,慢慢环过韩江雪的腰线,想要给他一个拥抱表示抚慰。可她依旧是那般腼腆而羞怯,动作也是慢吞吞的,韩江雪等不及,便主动迎了上来。
化作他在她眉间的轻啄一吻。
动情处的神情拥吻,却让月儿更紧张了。她根深蒂固的思维当中,这种肌肤相亲是某种夫妻礼仪的先行信号。
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应和。
韩江雪会意,温和笑了起来“不过是odnight kiss,何必这么紧张”
法语还在焦头烂额,英语月儿更听不懂了,她的紧张仍旧没有散去,虚掩着环绕在韩江雪身上的双臂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被逼急了,倒却福至心灵起来,她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也说夫妻一体,倘若你去天津有危险,那我留在东北不是一样有危险索性都有一道坎要过,我可以陪着你,也算我人生幸事。”
话是实话。你不离不弃,我自然生死相依。
韩江雪与月儿都有些想不明白,度个蜜月而已,何故把两个年轻人都逼得如此慷慨悲壮起来。
月儿这话说得确实带着几分私利色彩,但韩江雪思忖了一会,仔细品来,确实也有一点点道理。如果大哥真的打算动手,拿留在家中的月儿作为谈判的筹码也未可知。
如此一想,把她带在身边,反而安全。
早知是这样的结局,韩江雪何须闹得二人一顿不爽利,又害得两个人好生互诉衷肠。
不过好歹心里的疙瘩打开了,蜜月的事情也提上了日程。
昨晚在饭桌上锵锵然拍板拒绝带夫人上路,今早便宣布二人的天津蜜月之旅即将成行。
韩家上下表面都是恭贺道喜,背地里谈论起来,都不得不竖起大拇指。三少奶奶在御夫方面当真有一套。一晚上足以扭转乾坤,恐怕床笫间的功夫和枕边风的能力非常人能及。
按理说,这话自然不能传到月儿耳中,但靠着几句洋文收买了的小姑子韩梦娇,倒成了月儿最好的心腹。
“小嫂子,她们都说你在那方面本事过人,把我三哥拿捏得服服帖帖的。”
月儿消化了好一会才明白什么意思,她怒嗔含羞,用手指点着韩梦娇的眉心“你这小丫头,也学起老妇人嚼舌根子了,还没出阁便什么话都往出说,不害臊了”
说了这话仍不觉得解气,继续“赶明我让三少和大帅说说,看来四小姐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大帅虽凶,但韩梦娇是不怕的。不过被揶揄了“盼嫁人”,她也知道了不好意思,只得赶忙转了话题。
“反正无论如何,说明一个问题,三哥当真是爱嫂子你的。”
月儿正收拾行囊的手骤然在空中顿住,她看过些话本,也读过经史典籍,旧派国人是不兴谈“爱”的,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里,情爱也半是隐晦,半是,没有人坦坦荡荡地提到过爱。
她于三少心中,真的能提到“爱”的程度么
韩梦娇随口一说,月儿却愣神了半晌。韩梦娇嗅到了一丝不对的气息,她试探性问了句“三哥不会是都没说过我爱你吧”
月儿眼底落寞,摇摇头,他确实没说过。
“天啊,”韩梦娇像触了电似的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继续核实,“那你呢你也没对他说过么”
月儿颔首,又是摇头。
韩梦娇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等月儿已经缓过神来,继续收拾起行囊时,惹人烦的韩梦娇才自言自语起来。
“你们两个真是从浪漫的法兰西回来的么连句我爱你都说不出口。”
少女难以在自身实现的浪漫情怀都诉诸给了最可能浪漫的三哥三嫂,听闻二人保守至斯,兀自失落起来。
可她不知道自己的无病呻吟,却让本就敏感多情的月儿更加自卑起来了。
法国人是最浪漫的么她未曾受过熏陶,不曾知晓“爱”是要说出口的。可韩江雪是实实在在的留洋派,他怎会不知道呢
或许在他心底,她还不配到“爱”的地步吧。
去往天津的火车一共十三节车厢,满满当当地都是东北军官兵。对于小儿子儿媳的安危,大帅还是很上心的。
韩江雪与月儿的套房被设置在火车头后面的那节车厢。套房内有卧室,有书房,有洗手间,还有给卫兵休息的隔间。每个房间都不是十分宽敞,但作为车厢,已经穷尽其奢华了。
韩江雪在欧洲留学这些年,欧洲的战事也是时有时无,有时候也迫不得已挤在流民成堆的三等车厢里。相较于那时的艰苦生活,这次旅行舒服许多了。
汽笛声宣告了此次旅程的开始,滚滚浓烟从火车头处冒出,车身与铁轨之间韵律十足地敲击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从未曾坐过火车,从未离开过锦东城的月儿一脸兴奋地将下巴抵在窗沿上,满目新奇地看着路边的风景风驰电掣地向后移去。
夏风拂过月儿红扑扑的脸颊,吹起她那乌黑蓬松的长发,几缕发丝薄云遮月般地笼着她的面庞,仍旧无法掩盖其光彩夺目的美。
月儿看见远处的山丘原野,这都是生来就困在锦东城里的她从未曾见过的景色。她兴奋地向窗外大喊了一声,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忙回头看向韩江雪。
而韩江雪倚在沙发上,正出神地端详着她。她在看风景,而她亦然是别人眼中的风景。
月儿半是被凝视得羞臊,半是意识到自己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实在可笑,红着脸赶忙关上了窗子,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不肯言语了。
兴奋劲没持续多久,月儿就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头开始昏昏沉沉的,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
第一次坐火车的月儿并不知道这种现象叫做“晕车”,她紧锁眉头,仔仔细细思量起今日自己都吃了什么东西,是否受了凉。
想了半天,种种猜测也都被自己否决了。
月儿突然忆起了自己在话本里看到的情节,女主角猛然间嗜睡恶心,多半都是怀了身孕的前兆。
思绪一到这,月儿登时百感交集,半是欣喜半是害怕,自己不会是有了孩子吧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病症加重了,月儿思量到这,感觉头疼得更甚了,脸色也跟着惨白起来。
韩江雪看书的间隙抬头看了一眼月儿,正瞧见她病恹恹的样子,心中便猜到她可能是晕车了。
“怎么了”
月儿忙不迭摇头,像是掩盖什么似的,紧张极了。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最近喜欢吃酸辣口味的东西,于是笃定自己有了身孕。她可不想在旅程刚一开始就给韩江雪拖后腿,于是下定决心把这秘密先咽回肚子里。
“没什么,只是只是略有些头晕罢了。”
韩江雪点点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唤来勤务兵去餐车寻些生姜片,又拍了拍沙发上空出的位置,示意月儿过去。
怀揣心事的月儿想也没想,坐在了韩江雪的旁边,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抻到了腹部,动了胎气。
韩江雪睨了一眼月儿,又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月儿这才明白韩江雪的意思,他不是让她坐在这的,是让她靠在他身上的。
像一只温顺的小奶猫,月儿蜷在松软的皮质沙发上,将头轻轻枕在韩江雪的大腿上。韩江雪放下手里的书,冰凉的指尖为她轻柔地按抚着太阳穴。
冰冰凉,爽利了不少。
“睡吧,睡一觉就能好很多了。”
月儿乖乖闭上眼,可惊喜交加的她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的。便想着转移注意力,与韩江雪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起来。
“你留洋时候是学的医学,回国后却去军营做起了少帅,不觉得可惜了么”
“倒也不可惜,当年一腔热血去学了医,见多了生死,便诸事都看淡了,也很少觉得什么事情是值得惋惜的了。”
月儿没这般经历,只觉得自己还是读书少见识少,未领略这般大彻大悟,试探着问道“你是觉得行医不能救世人,才选择从戎的”
韩江雪轻哂“倒也不是,主要原因是学医时成绩平平,不想从事这一行,误认性命罢了。”
月儿不懂韩江雪是坦荡还是幽默,只能随着他一同笑了笑,但笑过之后又有些后悔了。万一他以为她是在嘲笑呢,岂不是辜负了人家的赤诚坦荡了
于是想起了近日里背过的法语句子,柔声细语地说了句法语的“对不起”。
“je tai”
tai我爱你
韩江雪正揉搓着月儿发梢的指尖突然停住了,他错愕低头看向月儿,月儿也感受到了他须臾间的僵硬,想来觉得自己的道歉并不显得诚恳吧。
于是月儿也抬头,满目真挚地凝望着韩江雪的眸子,乌黑而澄澈,惊与喜随时都能流溢出来。
韩江雪深吸了一口气,他想不明白月儿为什么会如此猝不及防地,满怀赤诚地对他诉衷肠。
他是位留洋人士,热情奔放,主动追求男士的女孩子他见得多了,可保守的性格却是刻在骨子里的,他总觉得,“我爱你”这种话,是该由绅士去先捅破的。
月儿先开口,于她这般乖巧恬静的女孩子而言,该是怎样一番心里挣扎后的勇气呀这是他的失误。
一枚轻柔得仿若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吻,冰凉地落在月儿的眉心。
声音嘶哑低沉“je tai”
月儿诧异,又不敢贸然开口。她说了声“对不起”,他不应该回一句“没关系”,或者什么她听不懂的,也能理解。为什么他也会回应一句“对不起”
难道这是法国独有的语法习惯
月儿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此时韩江雪不在场,她一定仰天长叹。
学法语太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韩江雪嘻嘻,夫人好主动啊。
月儿呸,还不怪你让你瞎写什么笔记本
你的好朋友自己瞎琢磨内心戏十足没有医学常识以为自己怀孕了的月儿上线。
感谢大家看到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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