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华筵终有散场之日, 纵万般不舍, 也终有离别之日。
车站的月台上,木旦甲和宋小冬来为韩江雪夫妇送行。至于这般分别之境地, 宋小冬早已是泪痕满面,却依旧心有顾忌,不敢与韩江雪过分亲近。
她只得拉着月儿的手,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月儿的掌心“到了东北, 不忙的时候记得给我打打电话。江雪在军营,男人嘛, 难免有粗心的时候, 加衣多餐饭,就劳烦你来记挂了。”
月儿怎不知一位母亲的拳拳之心,她点头允诺“放心吧, 我都记下了。”
话音一落,月儿转头看向韩江雪,未执一言, 却递与他一个眼神。
韩江雪明白其中之意,走了上来, 对宋小冬说道“娘,如果太辛苦,就别唱下去了。到东北去找我,你不必住进韩家的。除了大帅,你还有我。”
宋小冬极力压抑的情感在这掏心窝子的话语中瞬间崩塌,她终于哭出了声来, 点点滴滴都来自于心坎处的苦涩与温存。
韩江雪上前抱了抱宋小冬,极有耐心地一遍又一遍抚着她单薄的背。
一直到了列车长前来催促,韩江雪才松开自己的怀抱,拍了拍宋小冬的肩膀“我随时等你。”
言罢,锵锵然转身,不作丝毫留恋,腰杆挺拔如旧,脚步丝毫不慌不忙。
但月儿仍旧看见那眸光转闪的瞬间,似有泪花闪烁。
月儿挽着韩江雪,上了火车。夫妻俩在车厢内,向站台上的二人挥手致意。
终须一别了,唯望安好。
绵长而刺耳的火车笛声呜咽而起,列车员关闭了车门,火车头如同垂暮之年的更牛一般,蠢笨温吞地拉动了身后绵如长龙的身躯。
列车与轨道之间发生的摩擦声让月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知道,她的蜜月之旅,终于结束了。
恰在这时,站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纤弱的身影,由远及近,奋力奔跑着,朝列车的方向奔来。
一边跑还一遍挥舞着手中的纸张,是庄一梦,她手里拿着的,是报纸。
“今天最新的报纸”
庄一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木旦甲心思活络,他腿伤已经无碍,跑起来自然比女孩子要快上一些,于是毫不犹疑冲向了庄一梦,接过报纸,转头又奔向了列车。
终于,在环环相扣的接力之后,报纸递进了月儿的手中。
庄一梦在远处拼命挥着手,对月儿喊道“姑娘勇敢些,一路前程似锦”
那声音铿锵有力,回荡在空旷的月台上,列车里和月儿的脑海中。
报纸上的头版头条,是月儿虚骑在自行车上,手中挥舞着丝巾,满面欣喜目向前方的照片。照片里的她那么年轻,那么阳光,那么富有活力
她的人生列车就此仍需如这火车一般,缓慢却极具力量地前行着。无论前路是坎坷荆棘,还是一地鸡毛,月儿心里都有了一团火,那团火烈烈燃烧,告诉她,她终将前程似锦。
回到韩家,二人乍一下车,便看见大帅府里热热闹闹地上演了一出“辕门斩子”的精彩戏码。
韩江海跪在厅堂中央,韩静渠列坐正位,横眉冷对,手中掐着一把勃朗宁,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韩江海的眉心。
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就在韩江雪和月儿下车进门的一瞬间,达到了整出戏的。
月儿根本无需多动脑筋,她明白一会一定会有二姨娘寻死觅活地来劝,并被大帅一脚踹开的戏码。
而大夫人也一定会借坡下驴,做足了好人姿态,上前劝上一番,用着她那永远死板而迂腐的语态“大帅,别动怒,小心气坏了身子。”
不出所料的话,家中的老老少少都会跪在这为这位大公子求情,最后大帅难敌众口,小惩大诫,算是给韩江雪一个交代。
然后转头用仨瓜俩枣,小恩小惠来施舍给韩江雪,以一出大团圆完美收场。
甜头让韩江海吃尽了,好人让大帅府里的上下做足了,最终韩江雪和月儿只能哑巴吃黄连,苦得两眼含泪,然后等着他们施舍的那一碗掺了水的糖浆。他们若敢说出一个“不”字,那就是想要置兄长于死地的恶人。整个家的“家和万事兴”都被他二人生生破坏了。
月儿知道韩江雪定然不屑于去参与这场闹剧,她也不希望万事都由着旁人主导,自己却要吃哑巴亏。于是趁着众“演员”还没粉墨登场的空当,先做起戏来,惊叫着冲了过去。
“父亲,您这是干什么您消消气,一定要冷静啊。”
韩静渠看了一眼月儿,神色有所放缓,手上的枪却没有放下“月儿,你们舟车劳顿,回房休息吧。这小兔崽子忒没脑子,做事冲动不计后果,留着他有什么用”
时至今日,仍旧是轻描淡写地用“不计后果”来粉饰太平,韩静渠压根就没打算留出口子来让韩江雪质疑韩江海的居心叵测。
一切都是意外。
意外就意外吧,月儿恨得压根直痒痒,面上却仍旧是关切之色“父亲若是在怪罪大哥连累江雪被困的事情,教育惩戒就好,万不能冲动,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后什么悔他差点害老子丢了小儿子,那老子就让他抵命”
月儿赶忙阻拦道“父亲您不也说差点么江雪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您若执意要大哥姓名,我们一家不就再难团圆了么那我在天津这么长时间苦心经营,流过的眼泪,熬过的心血,消耗的财资,不都白费了么”
说到这,月儿掺杂着半分真委屈和半分假做戏的眼泪恰逢其时地落了下来。
她抽噎着坐在沙发上,身体蜷缩起来,双手颤抖着捂住了那巴掌大的小脸,声音无比哀怨,哽咽到近乎不能成声地说“我奔波至此,不就是为了这个家是完整的么”
一时间,整出已然排演好的戏登时换了“角儿”,乱了节奏,失了台本,主导权从韩静渠骤然间变成了月儿。
所有人的情绪都被她调动了起来。
韩静渠也放缓了自己的声音“好孩子,知道苦了你了。你这次在天津表现得很好,既救了江雪,又给我们东北大帅府长了脸。这些为父都记在心里了。”
月儿乖巧抬头,一双杏眼里泪光闪烁“谢谢父亲,这都是我该做的。”
面对儿媳的通情达理,韩静渠也觉得自己的做法颇有些厚此薄彼了。他开口许诺道“我都听梦娇说了,你为了能救江雪出来,连嫁妆都变卖了。这笔钱,让这个兔崽子补给你,少一分都不行”
月儿此刻想要办实业,最缺的就是真金白银,她演了这么一出苦情戏,能换回来一些财资,倒是意料之外,不过既然大帅许诺了,她没有不接着的道理。
但却有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于是委婉开口“那大哥既然破了财,也算是一番惩戒了,父亲就算是许诺了不杀他吧。”
一旁早已调动好情绪,准备参演的配角二姨娘被月儿绕得愣了神。及至此时才想起来自己的作用,哭呛着冲了上来,跌跪在大帅脚旁,恰好能拽住大帅军装的裤脚。
“大帅,江海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这么多年我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呢,您就发发慈悲,留江海一条命吧”
二姨太气息绵长,声线哀怨,如果不知道她是通房丫鬟抬起来的姨太太,月儿近乎一位她才是名冠京城的红角儿呢。
技艺与感情都甚是到位。
大帅的台词还没来得及说出来,月儿又抢先开口了。
她擦干泪痕,对着二姨太说“二娘,您这是干什么您这么哭天抢地的,不是在错怪父亲么我好说歹说已经劝得父亲松了口,您偏要这时候来哭,还说这些话,不是在冤枉父亲么父亲已经答应了不杀大哥了”
韩静渠都被月儿说愣了“我什么时候松口说不杀他了”
“父亲同意让大哥经济补偿我们了么,那就是不杀他的意思了。所以我说二姨娘错怪了父亲,父亲难道我理解错了么”
月儿一脸人畜无害,甚至略显天真的样子看向韩静渠。
这让韩静渠对这个小辈愈发刮目相看了,讨喜得紧。转头来看向呆讷的二姨太,厌烦至极,于是准备好了的台本还是要走一走的。
踹向她胸口的那一脚仍旧未能省略,只是台词换了一番“都不如小辈懂事,枉活到这般人老珠黄。”
月儿余光里看到了大夫人咬着下唇强忍笑意的样子,毕竟还是名义上的“婆婆”,月儿暂时决定不把战火引到她那里去。
于是乖巧地看向韩静渠,等待他作出最后的决定。
“留你一条小命,都是看在你弟媳死命相劝的份上。该怎么补偿你的弟弟弟媳,就由月儿说了算。”
说罢,转头伸手将枪递给了月儿“你说杀就杀,说留就留,想要什么补偿,现在就说”
呵,韩静渠也真是老狐狸一只了,这恶人最终还是要让约而来做。月儿赶忙推辞“父亲,我要抢做什么”
“你拿着,这次不用,以后也能用上。记着这把枪你弟弟什么时候想要你的命,都是我允了的,就用这把枪”
韩江海也赶忙朝着韩江雪的方向点头认错,韩江雪下颌收紧,最终只是别开了脸,没有言语。
月儿缓和道“父亲,我又不会用枪,留在我这里没有用的。您还是收回去吧。”
“拉套筒,扣扳机这有什么难的我韩家的女人不能不会用枪”
月儿听了韩静渠的命令,毫不犹疑地接过了枪,施施然转头,看向了韩江海。
眸光流转,仍是平日里乖巧地样子,可在韩江海看来,总有些说不出的寒意。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月儿的眼神里似有杀意,不着痕迹,隐匿无形,却真真实实的存在着。
“弟妹,弟妹饶命。”韩江海哀怨恳求。
月儿悠悠开口“大哥,脱了外衣。”
韩江海不知其意,面对枪口却只能老实照做。
“扔沙发上。”
仍旧照做。
月儿转头看向韩静渠,与他最后确认“拉枪套,然后扣扳机”
韩静渠点头,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手心已经攥紧,很显然,他过于紧张了。
身经百战,戎马一生的大帅,紧张了。月儿心底嗤笑,既然如此又何必做这么一出闹剧,让众人谁都不舒服
月儿转头,干脆利落地拉动枪套,然后手腕一转,对着沙发上的外套毫不犹疑地开了一枪。
“怦”的一声巨响。女人们捂着耳朵尖叫,男人被吓得呆愣在地上。
月儿不知道枪的后坐力如此之强,堪堪震得虎口生疼,手腕发麻。但面上笑意盈盈,丝毫不肯露出为难之色。
“好了,这件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韩静渠不解其中意,挑眉以示问询。
“父亲莫怪,古时候有包青天打龙袍,衣服替人过了一遭鬼门关,就是这个意思。这件事情就过去了,以后就不必再提了。”
最终这场戏在月儿的主导下,以她适时示弱和适当示强之间自由转换而迎来了新版大结局。
虽然同样是“家和万事兴”的“岁月静好”,但这一次,被施舍的不再是韩江雪和月儿,而是韩江海这个本该死之人。
韩江雪一直从旁观察,彻底对自己的小妻子拜服了。天津一行不足一月,可她却如脱胎换骨一般,成长了许多。
韩江雪走上前,搀起跪在地上,已经被吓得腿软,甚至尿了裤子的韩江海。
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哥放心,你我兄弟一场,弟弟还是记得大哥的恩情的。”
“恩情”二字尤重,足以让韩江海再一次颤栗胆寒。
韩静渠开口“除了经济上的补偿,你们夫妻还有没有其他附加条件了,趁着人多,一并说了吧。”
其实在月儿心底,确实是有的。
从天津一路回来,月儿一直有一个秘密,甚至可以说是隐忧,未曾向韩江雪提及。韩梦娇告诉过月儿,莉莉是对韩家有所要求的。而月儿能够八九不离十地猜测出莉莉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月儿难保莉莉会开口要韩江雪,以整个韩家的名声相要挟,要求嫁给少帅。
月儿想要乘胜追击,索性一举解除后患,让冤有头债有主。左右一切闹剧都由韩江海强暴未果而起,不如先发制人,让韩江海娶了莉莉,一了百了。
但最终,月儿没有说得出口。
不是故作姿态去怜悯杀人凶手韩江雪,也不是觉得莉莉究竟有多纯洁可怜,只是月儿觉得自己不必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去赢取一段感情的胜利。
经历了这么多,月儿自信于自己在韩江雪心中的位置。更明白女子不应该困囿于这屋檐之下的勾心斗角。
更何况韩江海也有正妻。这位月儿从未谋面的妯娌,又何尝不是可可怜人呢
没必要用陌生人的幸福为自己的复仇埋单。
月儿咬了咬牙,将这个条件咽进了肚子里。
她乖巧摇头“没有了,父亲。如果非让我提一点,大哥记得把钱换成美元,现在的银元贬值太快了。”
那可是月儿创业的启动资金,含糊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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