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小说:摩登代嫁[民国] 作者:小谢娘
    临近中秋, 更深露重,肃野荒郊的深水池塘比城内更显清冷。

    月儿骤然被扔入水中,冰冷的池水一如细密的针脚见缝插针地透进骨头缝当中。

    不过此刻的她全然顾不得冷不冷的事情, 一身厚重的衣服入了水便如同灌了铅一般,死命地将月儿向下坠着。

    她并不通水性, 如水之后脚下失去依托, 本能地扑腾着想要抓住点什么。

    她是带着赴死的决心而来的, 可真到了临死的境地,却发觉求生欲超越了一切。大于尊严,甚于爱恋。

    副官跟在韩江雪身后, 急得眼睛通红。他看着少夫人在池塘之中死命挣扎, 一咬牙走上前去“少帅,再不救, 就来不及了。”

    韩江雪的眸光一如古剑,寒气逼人,凌厉异常。他脸庞的线条紧绷着, 双手攥拳,青筋泛起,骨节分明。很显然,他比任何人都紧张。

    副官了解韩江雪, 他此刻一定是异常在乎的。副官不知道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于今日之境地。

    但恨意归恨意,倘若少夫人真的死在了这池塘里,他的长官, 少帅,韩江雪,也绝不可能独活。他连后悔的机会都不会给自己。

    “少帅”

    韩江雪犹如紧盯猎物的豹子,眸光明亮,恨不能将池塘当中细微的涟漪都入了眼。

    他在掐算着时间。

    突然,他抬手去解斗篷的系带,结扣系得紧了,他突然受阻,惶急之间用力一扯,生生将系带崩断了。

    扔进副官怀里,便头也不回地一个猛子扎进池塘当中,游向了奄奄一息的月儿。

    月儿呛了几口水,又觉得周身似被冻住了一半,血液都不再流动了。

    她的求生随着大脑的意识慢慢模糊起来,挣扎间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近乎圆满的月,突然觉得心生悲怆。

    转瞬间,她决定放弃了。

    放弃了也好,一了百了。这一辈子太短了,十几年忍辱负重,几个月南柯一梦。眼见他起高楼,又眼见他楼塌了。

    怪可惜的,一事无成,也没为所爱之人做点什么。

    冰冷的池水也不再寒彻骨了,她周身的五感已经开始麻木,索性便舒展开手脚,仰面朝天,等待冰冷的水将她慢慢吞没。

    原来人死之前是这样一种感觉,冰冷与麻木之后,会出现幻觉。会看见自己心窝里最惦念的人。

    他会穿过万水千山而来没有万水千山,他会滑着冰冷的池水而来,慢慢靠近你,慢慢抱紧你

    月儿想,死也不错,还可以死在爱人的怀里。

    只是真真假假不必细想了,生亦何欢,如梦如幻。此刻觉得被对方托着是舒坦的,便姑且觉得这是真的吧。

    韩江雪眼见着月儿已经失去了挣扎的能力,游过去,,托住月儿的腰肢和肩膀,将她的脑袋露出水面。

    慢慢向岸边靠近过去。

    副官机警,赶忙凑到岸边搭把手,也知道少帅最在乎的是什么,先将少夫人抱上岸来,然后才是去拉少帅一把。

    韩江雪上岸,寒风凛冽,刮骨刀一般割着血肉,比水中还要冷上几分。

    她将月儿平放在地上,一个眼神扫过,副官明白,将披风盖在了少夫人的身上。

    “少帅送医院吧。”

    韩江雪未置可否,双膝跪在月儿身侧,轻轻拍了拍月儿的脸颊,已经冻得没有了知觉。

    “月儿醒醒。”韩江雪嘶哑低唤。

    毫无反应。

    韩江雪赶忙给月儿做心肺复苏,他竭力去想着自己在医学院所学的心肺复苏的步骤。

    可落手时才发觉越是关切,越是惶急,越是慌乱不知所措。

    他曾经嘲笑过月儿的不专业,可轮到了他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更是完完全全的理论派。

    面对实战,无论是经验还是冷静程度,都比不上月儿。

    秋风猎猎,韩江雪周身湿透,却因着一遍又一遍的按压与人工呼吸,他额头上竟然布上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重复了多少次,月儿那游离的感官被慢慢凝聚回四肢百骸,她有了知觉,艰难睁眼,正对上韩江雪急切的目光。

    月儿惨白的唇泛起笑意,恹恹且艰难,声音细若游丝“江雪我死了么?”

    韩江雪欣喜于月儿终于醒了过来,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宠溺着嗔怪“死了,死透透的了。之前的袁明月已经彻底死了,明白了么?”

    月儿虚弱得紧,山风水音徘徊在耳畔都震得她五脏翻滚。韩江雪的嗔怪却异常好听,逡巡在耳边,似柔柔的羽毛轻抚她的耳蜗。

    她迷迷糊糊地点头,喃喃“明白了。”

    韩江雪也知道她此刻没什么气力,说出的话也不见得发自真心。他当然舍不得再折腾她,可偏偏知道此刻不抓住机会,便白白折腾这一遭了。

    他强掰过月儿的肩膀,指尖着力,让月儿隐隐吃痛。

    月儿因着痛感又睁大了双眼,看向韩江雪。

    “我刚才说什么了?你明白什么了?”

    月儿晕乎乎一笑“我死了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

    “好好”韩江雪近乎能喜极而泣,“那你记住了,过去的月儿没有了,以后就是新生的月儿了。那些前尘过往都死了,明白了么?”

    他将月儿揽在怀中,借给月儿一丝气力。

    “明白了。”

    “我们拉勾。”

    月儿即便昏昏沉沉,马上就要晕过去了,可还是伸出了手,在他的引导下,和他拉了一个幼稚如孩童的勾。

    相爱至斯,即便是再理智脱俗的人,都会由爱生出怖惧,生出担忧,生出惶惶不安,生出不理智的种种相比之下,幼稚又算得了什么。

    月儿的浅笑在二人小指相环之后凝固,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终于瘫软在韩江雪的怀中,晕了过去。

    韩家上下都在忙碌着中秋的宴席。今年的中秋于往常而言,意义非凡。

    这既是团圆的节气,又是少帅第一次出征讨贼寇的践行晚宴。

    明月初挂柳梢头,彩云渺渺,一大家人坐在饭厅之中举杯庆团圆,唯有韩江雪心底空落落的。

    他身边放着碗筷,空着位置,人却不在。

    大夫人心头惴惴不安,试探性问道“江雪,月儿这么多天还没醒过来,要不把药停一停这么干耗着,她也遭罪。”

    人在昏迷当中,高烧不退,停了药,便是干巴巴的等死。寻常百姓家有人生病,尚且砸锅卖铁地供着医治,这高门大户一掷千金,却吝惜起这救命的药来了?

    还是月儿的死,对谁是有益的?

    “母亲对月儿有什么意见么?她哪里做得不好,我代她想您道歉。等她醒过来,我带着她来向母亲赔罪。”

    韩江雪并未抬头,只看着身侧的空碗碟,声音干冷,似乎恨不能以话语为刀剑。

    大夫人心虚。月儿如今半死不活,身世如何便没有意义了,她若是此刻逼迫得紧,说出了实情,倒把月儿这病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她此刻希望月儿死,死得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她曾经威胁过月儿的事情便一并入了土了。

    可她刚刚那句话说得不恰当,显得过分着急了。加之心虚,此刻她感觉后背冒出了一股子细密的冷汗来。

    “没你这孩子说哪里话,你们夫妻俩做得很好,很好了。”

    韩江雪仍旧低眸,勾起冷笑“既然很好,母亲这么盼着月儿死,是什么道理?”

    韩江雪虽非大夫人所出,名头却一直挂在大夫人这里。虽是人心隔肉皮,倒也比其他孩子亲近一点。

    母子二人话中有话,招招见血,旁人便看热闹一般,竖起耳朵扒拉着饭碗,等着好戏上演。

    韩靖渠轻咳一声,态度已经很明晰了。中秋佳节,别没事找不自在。大战将即,谁都别去影响韩江雪的士气。

    大夫人自知并不讨喜,于韩大帅处如此,于儿子处如此,索性赶忙闭了嘴。

    韩靖渠“明日开拔,有什么需要为父帮你做的?”

    韩江雪摇头“承蒙父亲信任,把剿匪大事交给我来做。应该是我为您做点什么,怎么还能劳烦您呢?”

    继天津之事之后,韩江雪与父亲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他们二人相互依存,却又彼此隔着心,藏着心眼。

    韩江雪并不善言辞,更不擅阿谀之态,今天这话能说到这份上,韩靖渠已经很满意了。

    韩江雪话题一转“不过,我希望此次出征,带月儿走。”

    所有人错愕不已,抬头一惊,看向韩江雪。

    “胡闹,哪有打仗带着女人的道理?”

    韩江雪心底嗤笑,您老倒是不带着女人,打到哪儿就睡哪儿的女人。

    “她病重,把她留下来,我不放心。”

    大夫人赶紧附和大帅说“江雪,剿匪是大事,不可以为了儿女私情分心。再说了你们这么日夜兼程,太过辛苦,也不便于月儿养病啊。“

    虽是山高路险,也可能是风雨兼程,但韩江雪明白,留昏迷的月儿自己在这里,无异于羊入虎口。

    他前脚一走,后脚月儿就会被害。

    “此事我心意已决,带她走这件事情没什么好商量的了。她是我的女人,带在我身边,由我来照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真如母亲所说,半路上病死了,那也是我们夫妻俩命中注定。”

    韩江雪起身,对着大帅鞠躬致意“父亲,我明日启程,今晚就早些睡了。”

    转身,留给家人一张孤绝的背影,冷漠又寂寥。

    上得楼来,在卧室之中挂着吊瓶的月儿仍旧没有醒来。他伸手探去,依然高烧退。

    韩江雪长叹了一口气,俯身侧卧在她的身边,用下颌抵着她的额头。滚烫的。

    “月儿,这次,我带你走,走得远远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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