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夏霖府停了两日,该采办的都采办了, 第三日一大早就重新上路。
因再往北就没有可供大船通行的成规模的大河, 众人便将两条船换成四辆马车, 改走陆路。
大约是夏霖府与沂源府常年互通有无, 又都是大庆朝排的上号的大府城, 官府也颇重视,中间供寻常百姓行走的普通道路也修理的十分开阔平整。每每约莫半日路程还会有附近村民开办的客栈、茶棚等,起居歇息都很便利。
更有心思活泛的百姓挑了自家菜园子里出产的新鲜果菜, 乃至各色鸡鸭鱼肉,沿途贩卖,又是额外的进项,日子倒也不难过。
坐车不比坐船,又不能随意走动, 时间久了, 胭脂就觉得自己两条腿都麻了,屁股也痛得很,又不好说,只是每次停下歇息的时候就尽力活动,好纾解一二。
赵恒见了,记在心里, 下回停靠的时候就打发人买了一块软垫回来, 胭脂不免十分感激。
“老坐在车里倒闷得慌, ”赵恒并不往心里去, 笑了笑说, “这几日风尚且不硬,妹子可坐在外头,也透透气。”
“姐,”胭虎打马赶上来,怂恿道,“姐,都出来了,你也松快一回。要不这么着,回头我教你骑马又有趣,又便宜,万一有个什么事你也出得门。”
话音刚落,后头一众光棍儿就都嚷嚷起来,争得面红耳赤的
“是极是极,江姑娘,学骑马吧俺们教你”
“长路漫漫,烦得很哩,学吧”
“我教我教,镖局上下除了大当家,就是我的骑术最好”
“呸,都闭上嘴巴,人家有正经亲弟弟,哪里要你们来聒噪再满嘴胡吣,当心老子拿刀给你们瘙痒”
徐峰凶神恶煞的骂了一会,又举着刀朝空中抖了几下,一群人就都嘻嘻哈哈的停住了。
胭脂知道他们并无恶意,也跟着痛痛快快笑了一场,略一思索,点点头,“也罢,虎子,回头你教教我,眼下赶路就算了。”
天气越来越冷,镖局众人都不觉加快了脚程,她自然是不好因为自己的缘故耽搁大家的。
赶路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又累又闷,赵恒等人更因为押镖而需要时时警醒,夜里轮流安排人看着,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放过的。
胭脂光看着就觉辛苦,也尽力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大家减轻负担。
于是白日她就窝在车内摆弄些脂粉、绣帕,饭点也帮忙捡柴生火做饭。车队中谁有衣裳破损的,也都一应拿来缝补,虽手艺不精,到底应急,众人待她越发敬重起来。
两座府城中间路途遥远,不乏荒凉之地,难免有些宵小想捡便宜。
打从出了青山镇的城门,赵恒就命人打起“中定镖局”的大旗,如今彻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更兼他们一行人强马健、气势逼人,颇有震慑之力,等闲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有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
那日意外下了点薄雨,地面湿滑泥泞,更兼天色已暗,赵恒命人就地扎营,车马箱笼都用了几层油布扎好。正忙活着,两边枯树林子里就窜出来一伙衣衫褴褛的匪盗,一个个手持利刃目露凶光,视线落到车上的箱笼时,瞬间流露出贪婪的光。
胭脂正在车里收拾东西,准备像往常一样下车帮大家伙做饭,刚起身就听外头不对,胭虎更隔着窗子叫她不许出来,更不许伸头看。
“怎么了”
奇怪的氛围迅速蔓延开来,她忽然也跟着紧张,一颗心砰砰直跳。
“没事儿,”胭虎安慰道,“遇上几个见钱眼开的,姐你别动,更别出来,待我同诸位哥哥料理了他们”
说完,就听他已经低喝着窜了出去,紧接着便是一阵压抑着的拼杀之声。
胭脂低低的啊了声,瞬间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们,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她心里七上八下,是很想看看的,但同时也明白得很,这个当头自己出去只是添乱
碰撞声,惨叫声,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还有可疑的液体喷溅声
胭脂两只手死死扣住掌心,指甲刺破了皮肉都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声音慢慢低下去,她竖着耳朵停了一阵,终究是忍不住挑起一点车帘缝隙往外看去。
只这一眼,她就瞪圆了眼睛,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好多血
空气中混杂着雨水落入地面后特有的土腥气,地上还有散落的兵器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上面不断渗出暗红的水,丝丝缕缕的。
赵恒正指挥人打扫,觉察到她视线后猛地回头,一双眼睛里还带着尚未散去的煞气,视线穿透重重阻隔笔直的钉在胭脂脸上。
胭脂啊了一声,猛地放下帘子,跌坐回去,嗡嗡作响的脑袋里满是那双锐利逼人的眼睛,久久挥之不去。
发现是她之后,赵恒也有些意外,还没来得及收敛杀气,却见眼前只剩下落下来不住晃动的布帘。
到了吃饭的时候,徐峰就觉得浑身不得劲,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磨磨蹭蹭挪去胭虎身边,借着大海碗挡着脸,小声嘀咕道“哎哎,虎子,你觉不觉得,你姐有点儿不对劲儿是不是吓着了脸色不大好。”
“我问过了,”胭虎挠了挠头,“她说没事。”
顿了下又有点不确定的说“我姐其实胆子大得很,不过到底是头一回遇上这种事,可她死活不说,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谁说不是呢,”徐峰挺理解的点点头,“到底是个女孩儿家,就是咱们四当家小娇娇,打小跟着父亲在兵营里混,头一回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候不也恶心的几顿饭吃不下么。”
胭虎又往前瞅了两眼,“二哥,我咋觉得,大哥好像也有点儿不对劲呢”
大当家
徐峰本能的停住扒饭的动作,下意识往赵恒所在方向看去,见他果然有些心不在焉的,就又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瞅,然后就摸着下巴琢磨了会儿,片刻之后就嘿嘿笑起来。
“二哥笑什么”胭虎不解道。
“去去去,小屁孩儿家家的,说了你也不懂。”徐峰大咧咧的拍了拍他的脑袋,意味深长道。
赵恒心里确实有点不得劲,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分明这样的事情不过家常便饭的,就是更惨烈更残酷的战斗也不是没有过,可偏偏从没像这次这样放不下。
他不是觉得反击盗匪有什么问题,而是
想到这里,赵恒忍不住又往那片随风晃动的窗帘扫了眼。
他脑袋里混混沌沌的,胭脂也不舒坦,颇有些百感交集。
在这之前,她也是知道走镖、混江湖这些事的,可她只是觉得挺威风,有时候甚至还会像其他人一样产生向往,觉得那些人仿佛跟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那样洒脱,那样无拘无束。
她也是知道危险的,可却不曾想过,当这血淋淋一幕扎扎实实展现在眼前时,会是这样真实而残酷。
赵大哥他们,真是太不容易了。
这么想着,她就顺手挑了下窗帘,谁知正对上外头一双深邃的眼睛。
两人都是一愣,稍后回过神来之后,赵恒本能的想要避开,可下一刻就见胭脂忽然冲自己笑了笑,无声的说了句“辛苦”。
辛苦
赵恒微怔,如释重负的同时心底又不可抑制的涌起一点窃喜
她并不厌恶或是畏惧自己
大脑尚未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自动反应,施施然打马上前,“江姑娘。”
他突然就不大想叫妹子了。
“赵大哥。”胭脂大大方方的点点头,又问道“兄弟们没事吧”
两人靠的很近,近到赵恒能嗅到对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看清对方眼睛里自己的倒影,顿时浑身轻快起来,“无碍,几个毛贼而已。”
顿了下,他又歉然道“昨日,我并非”
胭脂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不在意,“大哥不必多心,我虽非江湖儿女那般洒脱,却也不是会被轻易吓到的。”
“你不害怕”赵恒追问道,并且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怕是有一点的,”胭脂老老实实地说,“可是,难道虎要吃人,人就得老老实实挨着,还不许反抗了么”
“但那些都是人。”赵恒追问道,颇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
“可是大部分时候,人之恶,更甚于野兽。”胭脂幽幽道,眼神就有些复杂。
见她被勾起伤心事,已经得到期望中答案的赵恒也就不再多言,静静傍在马车外走行走。
不知什么时候,徐峰一扭头,就看见自家大当家的竟悄无声息的靠了过去,跟江姑娘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气氛不算太热闹,可绝对融洽,哪儿还有之前尴尬僵持的模样
啧啧。
就这么走走停停一个月,转眼已是十一月,胭脂走时带的香油只剩一个瓶底,各色香料、帕子布也都用完了,唯独银子从不到五两变为十七两,小有收获,她的底气也更足了。
这日寒风呼啸,吹得路边枯树吱嘎噶的响,天阴霾霾的,邻近晌午还像是没亮似的,瞧这有些吓人。
胭脂打起车帘看了一眼,就觉得面上肌肤被这罡风吹得刀割似的疼。
旁边的胭虎听见动静,忙拉住马儿,放慢速度,凑过去道“姐,冷得很了,你别露头,当心着凉。”
胭脂嗯了声,又看了一回天,难言担忧,“瞧着天色不大好。”
“嗯,”胭虎点头,既惊骇又兴奋,“我长了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这么冷的天大哥说可能会下雪,车队要加快些,说不得入夜关城门之前就能到了”
冬日赶路最怕遇到风雪天,提不上速度来不说,车队在外面还有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突发事故,故而赵恒决定加紧赶路。
天色重新暗下来的时候,他们终于远远看见了一座巍峨的府城,上头明晃晃挂着“沂源府”三个石刻大字,而天上也开始飘雪,不是南方那种细细碎碎的雪沫,而是大朵大朵的,棉花一样的雪片。
“姐,姐,好大的雪”胭虎从未见过这般大雪,不由得惊喜交加,大声叫着让胭脂也来看。
胭脂闻言打起车帘,顿觉一股冰凉冷气扑面而来,好似将连日来的憋闷都驱走了,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她深深吸了口气,就觉得五脏六腑都跟着透彻起来,不由得欣喜起来,“真美啊。”
寒风呼啸,雪花遍地,半空中还有未来得及落下的鹅毛雪片纷纷扬扬,远远望去天地融为一色,说不出的壮丽。
“冷得很,别冻着了。”赵恒前后看了一回,又额外嘱咐了句。
“多谢大哥,我省的。”胭脂笑道,又裹紧了半路上买的皮裘。
她看雪,殊不知更有人在看她。
但见一片白雪茫茫之中,忽然现出来一个仙女,艳丽却不轻浮,眉宇间自有一股正气,叫人只敢远观,并不敢近前唐突。
前去打听消息的伙计已经回来,口齿清楚的讲给赵恒听,“临近年关,好些人都回家过年,买卖人也急着抓紧时机多赚几笔,车马格外多些,上头查的又严,守门的张头儿不敢徇私,只说叫咱们去西侧门,那边人少些。”
赵恒看了眼前面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点点头,大手一挥,“去西侧门”
因大庆朝本身就有些人口分布不均,东多西少,众人绕去了西侧门一看,队伍果然短了将近一半,只排了约莫一刻钟就到了。
今日车马本就多,城中各处也要戒严,一众负责守卫的厢军和巡街衙役肩头的担子何止加重数倍连轮换取暖都不能够了。底层士兵俸禄少,上头发下来的衣裳也不大保暖,往城门口一站就被吹透了,好些守门将士的手脚都冻得青紫。
胭脂不由暗叹,真是做什么都不容易。
有几个士兵,瞧着就跟胭虎差不多年纪。还是孩子呢。
就见赵恒已经跟徐峰耳语几句,伸手掏了一个钱袋出来,不着痕迹的塞到守门将士手中,“天气寒冷,大家伙辛苦了,且弄些个热茶暖暖身子,别冻坏了。”
那人原先还不肯要,赵恒却坚持道“我也曾带过兵,知道里头诸多不易,算是旧日同僚一点心意吧,还望不要推辞了。”
几句话说的对方心里直发酸,当即抱了抱拳,“既如此,我等就受了这份情,今日要执勤不便多言,来日必要好好说说话。”
赵恒回了一礼,点点头,“恭候大驾。”
胭脂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只是觉得相处的越多,就越觉得赵恒这人远非寻常江湖人那么简单,身上似乎颇多秘密。
沂源府地处开阔的平原,交通便利,乃是正南正北四四方方的格局。
府城采用内外两层城墙防御,均设马面,中有夹道,平时屯驻兵马防卫。四面墙体上各有一大两小共计十二座城门,平日无大事要事大门锁闭,仅开两侧左右两侧小门供百姓出入。而便是这小门也十分恢弘壮阔,拱形结构修理的整整齐齐,仰头看去只恨不得脖子都酸了。
城内一色青石砖铺地,四条宽十丈的主干道纵横交错,从北到南、从西往东分别命名为玄武、朱雀、白虎、青龙,每日往来车马人流不可计数。
胭脂一行人,便是自南面的朱雀小门进的城,沿西边白虎大道走了半晌,这才在城西北方拐上玄武路,又走了约莫一盏茶时分,抬头就能看见右手边一座朴素又气派的大宅子。
宅子门口分左右各立着一座石狮子,黑色的双扇大门上头挂着一块涂了桐油的匾额,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中定镖局”四个大字。除此之外并无多余装饰,可就是有种无形的气势扑面而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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