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风山,祭祀台上。
自从神女落入镜湖之后,湖面重新合二为一,众人便看不到湖底的情况了,只能看到一面如镜一样的湖,映照着夜空中一轮圆月。
沈瑱必须要在阆风山镇山令归属之前确认神女神魂,才迫不得已要在山主试炼中安置入这一面照魂镜,不论神女的魂相有无问题,都绝不可能直接公布与众。
湖面遮掩了神女的身影,山碑所显示的画面里,只能看到殷无觅的进展,他已降服不少暴走的神山之力,往试炼秘境最中心区域靠拢。
那里是镇山令中神力对抗最为激烈之处,接近阆风山的地脉。
沈瑱微垂着眼睑,并未关注殷无觅,他的心神都在湖底的照魂镜中,只有他能透过湖面的结界,看到湖面底下的情况。
沈丹熹一落入照魂镜的裂隙里,他就开始审视着裂隙两面照出的魂相。
照魂镜所幻化而成的冰墙两面映照出了不同的影,左面冰墙映照出沈丹熹过去的魂相经历。
昆仑的山髓水精在莲台中孕育出神女的魂魄,照魂镜中照出的魂相快速地成长着,昆仑山上每一日灵髓的浇灌,让她从一团朦脓的光,生出三魂七魄,经五百年,修炼出真身。
她的魂干净纯粹,熠熠生辉,是任何人也无法取代的。
照魂镜照的是魂之本相,若是夺舍之魂,镜中所显便是夺舍之魂的魂相经历,正如漆饮光曾用照魂镜照穿越女,因穿越之魂不属于本方世界,无法摄入,才只得一片空白。
现在镜中所显示的魂相经历,便已足够断定神女体内之魂与她身体契合。
沈瑱心中的怀疑渐消,可也并没有因此就放下心来,他的目光移往右侧冰墙。
右面冰墙映出的魂相之影与左侧大为不同,那魂相成型,但魂光却极为黯然,有若一团阴翳缠绵在魂上。
裂纹左右,一明一暗,对比实在明显。
沈瑱曾得郁绘解释,又岂会不知着两道魂相的区别,一道为过去之影,一道为当前可预见的未来之影。他没想到神女魂上的怨气,竟然将她的魂魄侵蚀得这样深。
沈瑱眉间褶皱越来越深,确认了神女之魂,便又开始忧心她魂上怨气侵染之深,若将阆风山神力交付于她手上,但凡她有一念之差,便容易将整个阆风山乃至昆仑都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那天夜里,他从阆风镇山令中那一瞬间所感受到的阴戾煞气,至今仍令他心惊。
若想拔除她心中怨气,就得了解她的怨气因何而生,是以,沈瑱就算已确定了神女的魂相,却也没有立即撤回照魂镜,他想从魂相中看一看她不肯向他敞开的内心
可沈瑱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将从那抹魂相上所看见的痛苦远比他想象中更多。
不知从何时开始,左面冰墙上所映照出的魂相,魂上辉光也突然开始了黯淡,就像是东升的太阳,明明还没到达它最盛之时,就开始了衰落。
她魂上的变故实在
异乎寻常,沈瑱在心中掐算时日,往前逆推,大约预估她魂相开始衰落的时候,正是从她剖离丹元开始,仙元离体对她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伤,而她心中怨气早就开始滋生。
这百年来,沈瑱所看到的沈丹熹,和现下,从照魂镜中所看到的魂相,截然不同。她并不快乐,并不平和,也并不自在。
她的魂蜷缩成一团,困于某处,宛如有雪片一样的东西,一片片覆来她魂上,直将她魂上的辉光都掩埋,萌生出阴翳,照魂镜照出她的魂魄在过去曾承受过的不安,愤怒,怨恨和绝望。
亦照出她无望的挣扎。
这种本不该出现在昆仑神女心中的阴翳,如附骨之疽,浸染在她的魂上,越来越深,扭曲了她的魂相。
旁人或许并不知晓那是什么地方,但沈瑱却曾亲身踏入其间,又岂会看不出。
“九幽,九幽”沈瑱心头如有一道天雷劈下,轰然一声,震得他心神大动。如果那个时候,她的魂魄便已被困入九幽,那这百年来,他所疼爱的“女儿”又是谁
沈瑱神情有些恍惚,可脑海当中,这百年来被他有意无意忽视过的许多细节反而又重新清晰了起来。
当年,他强闯九幽,他并不觉得自己此举错了,人间历劫失败,他自认错在自己,与一个女子无关,不该由她一个人承担这样天大的错误,以至于要被囚入九幽不得超生。
所以,他不顾姒瑛的反对,在未查明前因后果之前,便强入九幽,试图救出她来。可他到底去得迟了,九幽偌大无垠,等他找到她时,她已魂飞魄散,白骨成灰,唯独留下了一个孩子。
这孩子是她在被囚入九幽之时,便孕于腹中,即便是母亲罪责加身,也不该祸及孩子。
沈瑱更加不能放任这一个无辜的孩子生于九幽,囚于九幽,最终也死于九幽。他违反天规,从天道法则规定下“只进不出”的九幽中,将殷无觅带了出来。
那一场降于昆仑,劈了九天九夜的罚雷,只是其中最轻的处罚。加诸在他身上的天人五衰,才是天道对他打破天规的最终惩罚。
这百年来,他的身躯和神魂都在衰败,神性的光辉从他身上片片剥离,曾经被斩除的三尸之根在身上复苏,贪嗔痴念等诸般欲望复归其身。
终究还是让为人之时的凡心占据了上风,蒙蔽住了双眼,让只看得见顺应自己私心的一面,而有意无意地忽略掉其他。
殷无觅是“打破天规”从九幽出来的第一人,天道虽惩戒了沈瑱,却依然不会放弃修正这一个错误。
沈瑱将殷无觅带出,在他身上下了许多禁制,遮掩他的身份,蒙蔽天机,将他锁在昆仑山下,虽不在神域之内,却仍在昆仑庇佑之下,本意是希望他能在自己护佑下,在那一座小镇上安度一生。
当他第一次发现,神女携带着昆仑的仙草灵药,偷偷跑去昆仑山脚那一座小镇时,他本应该立时阻止的,可心底偏又有另一个念头盘桓而生。
这孩子来此世间一遭,生来便在九幽
遭受苦痛,若有人能打开他的心扉7,带给他一些欢愉也是好的。
因此,沈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由他们去了。
后来人间秩序崩坏,昆仑的气运也前所未有地低迷,沈瑱一直在试图挽救这种颓势,他分身乏术,便难以再多顾及到他们。
等到沈丹熹剖出仙元相送之时,他虽惊怒后悔,心中却又另有想法。
也许有了神女的仙元涤身,殷无觅脱胎换骨,抛却前身,便不用再躲躲藏藏,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现在天光之下,阿娆已经因自己的过错而魂飞魄散,她的孩子亦受了这么多苦楚,若能补偿一二也好。
沈瑱试探性地一道道解开曾落在殷无觅用以掩饰身份遮掩天机的禁制,当最后一道禁制解开,殷无觅没有被天道锁定,遣返九幽,沈瑱便以为,他的猜想是对的。
他又何尝不知道沈丹熹所做的牺牲可那是她心甘情愿的,就像她自己说的那般,卸下昆仑未来之主的光环和责任,她更加享受现在的生活。
沈瑱想,这样也好,也算是两全其美,他亦是在成全她的心愿。
直至,大婚之日,沈丹熹在晟云台上刺伤殷无觅。
直至,她站在他面前,说她想要回到从前,重新拿回属于她的东西,重新走回属于她的道路。
直至,今日。
这百年来,他闭目塞听,有意无意地回避掉一切异常之处,从未去审视她身上的变化,只用一句“薇薇是愿意的”来自我安慰,换来他想要的两全其美,最终所成全的,究竟是她,还是他自己的私心
薇薇。
微微。
照魂镜裂谷中,沈丹熹已停了步。
她转眸各看了一眼冰墙左右照出的影子,确认那是自己魂相的第一时间,她脑海里便浮现出了在契心石九幽中,漆饮光说过的话。
他说,冥府有一面照魂镜,不仅能照魂,还能照见魂魄的经历,虽被他啄碎了,但冥府废了大力气修复,修镜的耗损都由羽山买单,漆饮光随她一同入契心石前,那面镜子已修复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道最轻微的裂纹,对照看魂相的影响不大。
这裂谷凌厉的弯折,看上去的确像是镜子的裂痕。
这就是漆饮光说的那面照魂镜么
漆饮光曾用照魂镜照过穿越女,只可惜此镜到底只能照这世间之魂,照不出来自于天外的世外之魂。
但现在冰墙两面不仅照出了她的魂相,还将她魂相的经历也一并照出,从她在莲台之内孕育诞生,到被困九幽,魂魄因长久的折磨而生出的斑斑污浊,都尽数照见了出来。
就连她缠缚在她魂上嘶吼的怨气都在冰墙内暴露无遗。
沈丹熹看清冰墙内的魂相时,脑子里便开始发出持续的尖鸣。
她以为只要不往前走,只要往后退,冰墙两面的魂相就不会再继续变化,可是她错了,只要她还身处在这里,冰墙里的影就在,将她魂相上的污浊扒开来,展露人前。
她知道
,沈瑱一定在看着她,看着冰墙上的魂相。
他先前便有些怀疑她,如今这个能照见魂相的东西,想来也是他放置进来的,等着她上钩,走进来。
沈丹熹心中的愤怒如同海浪越叠越高,气到极致,反而唇瓣一张,笑了出来,说道“父君既然想要照魂,大大方方地照看便是,又何必要设上这样一座阵法,遮遮掩掩地将我拽入湖底。”
话音未尽,沈丹熹抬手结印,灵线在手中结成数十枚尖锐的长钉,她抬手点往眉心,抽出魂力掺入其中,金丝一样的魂力渗入钉子内,立即让钉子的威势大涨。
细长的灵钉从她手中飞射入两面冰墙,撞出尖锐的嗡鸣。
沈丹熹身形晃了晃,神魂跟着震颤。照魂镜本就属于极为脆弱的神器,它最大的神通就是照见魂魄,先前被孔雀啄裂的伤痕还未完全修复,如今又遭重击。
对峙好一阵后,嗡鸣声骤然一停,裂隙当中继而响起“叮叮叮”的碎响,宛如琴音一般,悦耳极了。
冰墙被灵钉凿穿,生出裂纹,极快地往深处延伸,碎裂。
“主君,照魂镜”宋献的神识传音刺入耳中,一下将沈瑱震得回过神来,他蓦地抬头看向山碑显出的画面。
镇山令中,那一座辽阔的大湖,平静的表面忽然生出阵阵涟漪,涟漪从湖中心向四面荡开,在明亮月色下,泛起一条条银色反光。
但涟漪平复后,这些银色反光却未消失,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叮叮的碎响如铃音一样传荡出来,将祭台上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当银色反光铺满整座湖面时,照魂镜终于到达极限,覆盖在照魂镜上的结界也同时崩裂,整座湖面一瞬间炸裂开,无数碎裂的镜片飞溅到半空。
神女的身影在阆风山碑的映照中,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沈丹熹提着一盏灯,从漫天飞溅的碎镜中走出来,牵起唇角,抬起的双眼黑而沉,像一双毫无感情的石子,眼尾处一条被碎镜割破的伤口往下淌着血线。
对秘境之外,想必正一直牢牢盯着她的人,一字一顿地问道,“您看到您想看的了吗”
她以前执拗,满腹怨恨,回昆仑之后,每时每刻想的都是,你们爱她什么,我便抹去她什么,想要像这百年来,穿越女对她做的那样,一笔一笔擦掉她留下的痕迹。
她心中怀着恨意,魂上染着阴霾,不愿正视现在这个满心怨恨的自己,恨不能将自己丑陋的一面藏得严严实实,不为任何人所知,偏偏她又再无法回到心无尘垢的从前。
如今想来,是她落入窠臼,魂虽出了九幽,心却还被困在九幽,用满腹怨气将自己画地为牢。
沈瑱想看,那便叫他看好了,在他疼惜穿越女,无所作为的一百年,她都经历了什么。
光叫他看还不够,最好昆仑上下能一同见证,就算她魂上有瑕,她也是昆仑真正的神女,免得她这个心眼子已从西昆仑偏去了东蓬莱的父君,暗地里再给她使什么绊子。
沈丹熹抬手,指尖灵线闪动,照魂镜的碎片被蛛网一样的灵线联系着,悬停在了半空,每一片碎镜的镜面都对着她。
她便站在这些镜片的中心处,雀火的光映照在每一片细小的碎镜中,像无数闪耀的萤火。
萤火之下,还有她定格在碎镜中的魂相,每一片,每一片,从她自咸池诞生之时到现在,再到可预见的将来,每一个时期的魂相,都能在碎镜中看见。
沈丹熹复又问道“可看得够清楚了”
碎镜中的雀火如星星一样闪耀,就连月色都逊色许多。
阆风祭台下的神官们皆看到了那如群星闪耀的雀火,亦看到了雀火光晕中,属于昆仑神女的魂相。
这些画面通过悬于祭台两侧的影石,传递向天墉城中,天墉城中心的广场,矗立一块三丈见方的影玉,影玉通体雪白润泽,切面平整而光滑,其内显示出的影像,正是阆风山祭台之景。
所有人都看见了,看见他们的神女如何从澧泉的莲台里孕育诞生,如何在众人的期盼和祝福下成长,如何光辉灿烂,如日东升,又是如何黯然坠落,连雀火都难以照亮她魂上阴霾。
阆风祭台边缘,没有人注意到玉昭卫的首领突然往前迈了一步,满是震惊地盯着山碑内悬空的碎镜。虽然只是看到镜子破碎的轮廓,但曲雾还是认出了它,是照魂镜。
她曾经亲手捧过这面镜子,去照神女的魂相。
曲雾一直觉得,正是因为自己当初的一点动摇,帮助羽山少主照魂,才会导致他后来那么疯狂,才会导致他那一次针对神女的刺杀。
她至今都在因为曾经的那一点动摇和怀疑而后悔,因为那一次对神女的背叛而自责,从此不敢再有丝毫不忠的心思,以至五十年来,心境凝滞,修为再无寸进。
可是,若方才所见真的是照魂镜,为何现在又能照出神女的魂相了
曲雾下意识转头,将目光投向山阶旁边一株不起眼的绿树冠上,浓密的枝叶间,蹲着一只黑白色的小鸟。
殿下从浮玉台出来时,手里便捧着这一只小鸟,曲雾曾从它身上听到羽山少主的声音,她脚尖动了动,忍不住想要穿过正窸窣议论的人群,走到它面前,询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她只单脚往那里侧了侧,最终按捺住了,没有立刻上前。
长尾山雀沉默地蹲在枝头上,一双绿豆小眼直直望着高处的祭台,鸟族的视力极好,再加上妖力加持,即便隔着很远的距离,他还是能将山碑里的画面看得一清二楚。
漆饮光已经在契心石里得知了真相,可即便已经知晓一切,当再一次见证她这段孤寂晦暗的过往时,还是不免心生刀绞般的钝痛。
可就如在那个早已湮灭的泡沫里,如沈丹熹说的那般,过去已经过去,他终究不曾走进过那段过往。
祭台下的神官已有人从神女零碎的魂相经历中看出端倪,拼凑出真相。
宋献听到了祭台下的议论声,或是震惊,或是疑惑,不一而足,更远
处的,还有从天墉城中遥遥随风而来的声浪。
神女殿下对于整个昆仑来说是非同一般的存在,甚至不同于昆仑君沈瑱,她不是他们这些受封的神官,她由昆仑山水孕育而生的天生仙胎,是昆仑的女儿,在昆仑万千生灵心目中意义非凡。
宋献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提醒昆仑君遮掩住山碑里的画面,不论神女殿下曾经历过什么遭遇,都不应该就这么赤丨裸裸地公布于众。
“主君。”宋献偏转目光看向沈瑱时,到了舌尖的话语却是霎时噎住了,他的眼眶倏然睁大,惊道,“主君,你的头发”
夜很快过去,朝阳从天边斜铺入这片仙境当中,接替上天墉城中璀璨的灯火,照亮昆仑。
天光逐渐变得明亮,朝阳洒在昆仑君梳理齐整的发冠上,将发中几缕新增的白发照得分明。
沈瑱闻言,抬手伸往脑后,勾了一缕发丝到身前,他低眸看时,眼角的细纹越发密而深刻。手中捻着的一缕发中,青丝不见几许,白发反而更多。
宋献说着,立即抬手施术,想要替他遮挡住祭台下望来的目光。
“不用遮掩了。”沈瑱怔愣须臾,叹息道,“我的神躯早就开始衰败,已步入天人五衰,这些痕迹挡是挡不住的,早晚都要显露人前。”
宋献垂下手,他是神君身边近卫,沈瑱没有向他刻意隐藏身上的变化,是以,他一直都将神君的变化看在眼中,便也知道,自从神君在人间历劫归位后,就开始步入天人五衰了。
昆仑之主像一个凡人一样,开始了衰老,只是这种衰老的迹象,在他身上进行得很缓慢,要经过漫长的时日才会在他眼角刻下一道细纹,发间生出一丝白发。
平日里,他束冠时,会将白发藏入发下,会额外消耗一些神力掩饰眼角的细纹,不易被人察觉。
然而今日,在这一座祭台上,只是一夜过去,他头上的白发陡然多了许多,比过去百年时间生出的白发都还要多,眼角的细纹也一根根越发深刻地铭刻至皮肤上,就连术法都掩藏不住。
在众目睽睽之下,昆仑君一夜衰老,再也无法遮掩得住。
这么些年来,他越来越不敢去看人间,不敢行走人间,不敢目睹凡人的生老病死,害怕从每一个苍老的凡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结局。
他的神躯退化为凡骨,一颗心也退化成凡心,不敢去细看满目疮痍的天下河山,亦不敢去细看成全了他的私心而奉献牺牲的女儿。
沈瑱的道心进一步生裂,摇摇欲坠,仙元枯败,体内的经脉血骨都在发生着变化,在太阳的光照下,这一具神躯像一枚失了水分的果子,飞快地委顿,身形不再挺拔,皮肤不再光滑,头上的青丝又白了大片。
就连萦绕在昆仑君身上,那冰雪般凌然威仪的气势,也消弭不见。
这样的现象,几乎已到了天人五衰的末境。
台下的神官们已惊骇地说不出话来,震惊与悲戚的气氛如阆风山上不散的浓雾沉甸甸地凝聚在四周。
昆仑君现出五衰之相,这一场山主争夺的试炼陡然间变了味,不再仅仅只是一个阆风山主的争夺了。
台下诸位山主水君也终于明白过来,沈瑱以前为何那么看重和栽培殷无觅,在他地位未稳,并未做出太多令人信服的实绩时,就急着将他推上三山之首的位置,欲要把阆风山的神力送入他手中。
因为昆仑君的时日无多,本应顺理成章接替昆仑君之位,受昆仑上下爱戴的神女,又因剖出了自己的仙元而修为尽失,再无法同昆仑山建立联系。
一个没有神力,失去修为,无法与昆仑山产生共鸣的神女,就算再如何受人爱戴,也不过只是一株被奉上高阁的神花,是无法成为昆仑之主的。
如今,四水女神始终闭关未出,就连河水,赤水,洋水,黑水,这四水水君都无法感知到女神的情况。山君步入天人五衰,那女神的境况如何,亦实在令人担忧。
若真到了昆仑君陨落之日,还没有一个合格的,受昆仑山水生灵认可,令大部分人臣服的继承人,那昆仑当中必定生乱。
台下诸人大多想到了这一层,俱都忧心忡忡,只望这一次山主试炼,能尽快分出胜负。
沈瑱没有再回避自己的衰老,他也无法再回避了,他尽力挺直了背脊站于祭台上,接受着台下神官的注目,专注地关注着镇山令中的变化。
镇山令秘境。
照魂镜中隐隐残留的神力牵引着所有碎片往中心处汇集,隐约凝结成一面古老的圆镜,圆镜以阴石为基,细密的铭文环绕镜面,其内神力仍在试图将这一面镜子拼凑成型。
只可惜,照魂镜本就脆弱,如今碎成这副模样,已再无修复可能。最终,这一面未成形的古镜彻底崩溃,碎片飘零成粉,再也照不见任何东西了。
一片镇山令铭文从飘散的晶粉里飞出来,落入她手中。沈丹熹握住这片亲和她的铭文,笑了笑,还知道赐她一片铭文,真够大方的。
沈瑱一向都很大方,她以前修为取得了进境,或是完成了什么任务,通过了什么试炼,沈瑱都不吝奖赏她。
有些时候,他与母神还要互相攀比,谁送与她的东西更合她心意。
就像她曾在凡间里看过的那些普通的人家,父母抱着小孩,笑问“你更喜欢爹爹一些,还是更喜欢阿娘一些”
小孩啃着糖葫芦,张开手将爹娘都抱进小小的臂弯里,咧出一口还没长齐的牙,说话都在漏风,“都喜欢,我喜欢爹爹,也喜欢阿娘。”
若是再继续问,就要涨红着脸哭起来。
沈丹熹当然不会像个凡间小童一样哭起来,她机灵得很,在母神面前,当然更喜欢母神,在父君面前,就更喜欢父君。当他们两人都在身边时,就像那小孩一样挽住他们,自然是都喜欢的。
在她心里,父君和母神,本来也分不出高下。
沈丹熹闭了下眼,将这些陈旧的记忆扔回尘埃里,再也不愿多看一眼。她在照魂镜消散的碎晶中,转过身,往阆风山更深处走去。
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沈丹熹和照魂镜引走期间,殷无觅已先一步到了秘境中心地段,根据那幕后之人的线索,在一个幽深的洞窟中,拿到前任阆风山中遗留在阆风山中的本命法器残片。
薛宥的本命法器是一张雕弓,殷无觅拿到的正是断裂的半根弓弦,据说此弓弦是以一条被斩杀于薛宥手下的恶龙之筋制作,通体玄色,隐泛光华,张弓之时会有龙啸之音。
如今弓的主人既已不在,弓弦亦断,这残留的半截弓弦便像是一段枯萎的干发,深埋在阆风山中。
殷无觅从这一段枯发似的弓弦中,隐约看到丝缕不祥的红光闪烁,不碰则已,只消一碰,那半截弓弦便如蛇一样顺着他的手腕,迅速往上游去,窜过宽大的袖摆,直往他心口扎入。
缠上手腕的一瞬间,长久以来,压抑在殷无觅心底的那些不甘、屈辱、愤恨不平,都在这一瞬间被猛地激发出来,在心中猝然膨胀。
殷无觅眼疾手快地隔着衣衫按住心口,嘴唇微动,含在舌尖,细不可闻地念出一段咒诀,“有犯我者,自灭其形。”
随着最后一句咒诀落下,指尖下的在弓弦倏地静止了下来。
殷无觅松了口气,取出弓弦,谨慎地收入一个小木匣里。他从洞窟往外走时,心中疑窦重重。
以那背后之人对昆仑的了解,他必定在昆仑中安插了不少眼线,可就算再多的眼线又如何能探知得到当年薛宥御使本命法器的咒诀
本命法器与主人之生息密切相关,便如他的本命剑一般,人在剑在,人亡剑亡,反之亦然。
如此至关重要,号令本命法器的咒诀除却本人之外,绝不能为外人知晓,哪怕殷无觅曾与沈薇亲近如斯,也从未将御使本命剑的咒诀相告。
沈薇亦从未告知
他想到此处,思路忽而一断。是了,从始至终,他都从未见过沈薇御使她的本命法器,从他们离开昆仑,浪迹人间,再到弃神谷,即便她被妖魔围攻,他也从未见她召唤过本命法器。
直至后来,她剖出仙元送与他,她就更加不可能召唤出本命法器了,昆仑君既知她失去仙元召唤不出本命法器,回到昆仑后,自然从没提起过,以至于殷无觅竟从未见过她的本命法器。
可昆仑的神女又怎会没有本命法器。
殷无觅从地底洞窟出来时,正好看见山林那一头飞散到半空的细碎晶粉,映照着朝阳的金光,朝着他所在的方向,随风飘荡过来。
他们的距离如此近了。
殷无觅皱了皱眉,收敛思绪,握紧袖中的匣子,折过身继续往阆风山中心地段而去。
那边厢,沈丹熹也在往神山力量对撞的中心地靠近,越是往里走,所见到的景象便越发疮痍。
山林水泽,仙草灵兽,几乎都湮灭在神山彼此厮杀的力量之下,唯剩下寂灭后的黄沙灰烬随着风声呜咽,像极了九幽之狱。
只不过幸而,此处还有阳光。
沈丹熹穿越黄沙,在裂谷之处,看到了两条盘缠相斗的巨龙。两条龙皆大如山岳,头上生有尖锐双角,背生双翼,浑身布满坚硬的鳞甲,五爪锋利。
只一条龙为金目,一条龙为赤目。
两龙飞跃在天时,不论如何相斗,龙尾都未曾脱离地面,尾部的长髯深入地底。
这两条龙乃是阆风山分裂的地脉所化,所以两龙翻腾之间,整个秘境都跟着地动山摇。
它们相斗时,任何一条龙遭受的损伤,对应在阆风山中,便是一处坍塌的山岳,一座崩裂的山谷,一片风化成灰的山林。
沈丹熹到达此地时,殷无觅已经在了。
他比她先到达这里一刻钟,此时已与那条愿意臣服于他的地脉之龙接头,他手扶龙角,身负长剑,高高立于双目赤红的地龙头顶。
穿过黄沙烟尘,殷无觅同样看见了沈丹熹,他嘴唇动了动,声音被打斗声淹没,看口型是在唤她,“薇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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