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 75 章 小鸟,过来。

    他的眼神陌生极了, 眼瞳中带着冰冷的审视,完全没有认出她来。

    沈薇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穿入这个世界百年, 她每日里对着镜子里那张属于昆仑神女的面容, 渐渐地便也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模样,所以, 哪怕他们后来有过无数次亲密至极的神魂交融,殷无觅也不曾见到过她最真实的样子。

    现在,她恢复了自己的本来样貌, 他认不出她了。

    “九幽竟然会有凡人的魂魄。”伏鸣借着殷无觅的嘴说道, 殷红的舌尖从唇瓣上扫过,显出一副垂涎欲滴的神情。

    沈薇在他这种垂涎的目光下, 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颤声说道“殷无觅,是、是我我是薇薇”

    “薇薇”殷无觅扼制住身体里伏鸣的躁动, 疑惑的目光再次停留在她的脸上,一寸一寸地扫过这一张陌生的面容。

    他从眼前这副魂魄上确实能感觉到一些莫名的熟悉,尤其是她这一副带泪的神情。

    殷无觅蹲下身,更近距离地靠近她,低声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实在差得太多了,她的脸型圆润,眉眼也柔和,一双杏子眼怯生生地看向他时,无辜得像是阆风山林间的小鹿。

    他们曾经无数次地神魂相交, 他见过她魂魄的模样,这副眉眼不该是这样的,她该和沈丹熹有着一样纤长的眉, 长而微挑的眼型,垂眸看人时,冷得像是天上的寒月。

    殷无觅现在看着她,脑海里想到的,却是沈丹熹的那张脸。

    想象着那张每次见到他都端着一副高傲神情的面容,像这样含着泪,带着这样楚楚可怜的神情看着他。

    想象着那双狭长凤眸里的清冷和高傲,都因为他而彻底破碎。

    让高高在上的天上月变成只受自己掌控的水中影,他只是想象一下,心中便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快慰。

    沈薇从他意味不明的神情中,实在看不出他的情绪,涩声道“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

    殷无觅的目光重新凝在她脸上,好半晌后,伸出指尖轻轻描摹她面颊的轮廓,露出一点久别重逢的笑意,说道“你本来的样子也很好,更加好,薇薇,我好想你。”

    殷无觅听到心底的一声冷笑,来自于伏鸣,在心内对他冷嘲热讽道“殷无觅,你可真是口是心非呢,你想念的分明是昆仑神女的那张脸,你想要的是看着那张脸在你身下哭泣求饶”

    他窥探到了他心中真实的想法。

    殷无觅脸上温柔的笑意未散,眼神却一瞬间沉冷得吓人,忍无可忍地打断心中的声音,“闭嘴”

    他毫无预兆的怒吼将沈薇吓了一跳,殷无觅看到她惊惶的样子,连忙收敛外露的情绪,环过手臂,如同对待这世间最脆弱的珍宝,小心翼翼地将她的魂魄揽入怀中,“薇薇,别怕我,我不是对你说的。”

    沈薇埋首他的怀里,便再看不见他的神情,她心中千头万绪,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仔细关注他的情绪,她只想要探听到更多他母亲的事迹,想知道这一切的真相究竟如何。

    她想知道,她是不是被系统给骗了。

    沈薇安静地倚在殷无觅怀里,与他温存片刻,试探地问道“你刚刚是怎么了,为什么要那样伤害自己”

    “你都看见了啊,那想来也听见了我和他的对话。”殷无觅低垂下眸,目光自上而下,只能看到她不断颤动的睫毛,“那么,薇薇,你也和我母亲一样,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领着任务来攻略我的么”

    沈薇愕然地睁大眼睛,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殷无觅笑了下,轻轻将她扶起来一些,看着她的眼睛,问道“我的母亲从始至终都未爱上她攻略的对象,她到死也只想着回家,薇薇,你也是么”

    戮神台上静默得只剩下骨灰飘落的簌簌声,那一柄大剑的光芒璀璨生辉,剑身中部一段毫不起眼的剑纹剧烈地起伏。

    沈瑱与姒瑛相识于微末,同时被上一任昆仑山君和水神收入座下,成为弟子,一人相伴万年,一同修炼,后一同继承师位,受昆仑山水所封,成为昆仑的山君和水神。

    昆仑山水不可分离,他们自然而然结为道侣,从一开始便不是因为情动而结合。

    在凡间历劫的一生于沈瑱而言,短暂得如同流光一瞬,可就是在这流光一瞬息间,让他经历了刻骨铭心的情起情涌。

    让他即便回归了神位,这一瞬息落入他漫长的神生长河中,依然独特得如长河里的珍珠,明亮得令他无法忽视,无法遗忘。

    可他的情动,原来都是别有用心的安排,阿娆,从未爱过他。

    他对不起昆仑,也对不起姒瑛,他的余生都将活在这样的悔恨中,永无止尽,或许这才是天道对他最终的惩罚。

    昆仑正值中夜,满天星斗如碗倒扣在昆仑之上,晟云台位于昆仑至高处,站在此处,上可攀星辰,下可概览昆仑全景。

    姒瑛已很久没有看过昆仑全景了。

    当初她与沈瑱一同受封山君水神之时,昆仑是何等辽阔繁盛,却没想到如今竟寥落至此,她望着昆仑墟外大片晦暗的土地,耳边似乎都能回响起掩埋于死地之中的生灵最后的哭泣。

    “沈瑱,你我终究负了当初许下的誓约,没能守护好这一片土地。”姒瑛轻声叹息。

    在她目光所望的尽头,是昆仑墟外的一片桃花林,桃花绵延百里,从一山开至另一山,在周围大片晦暗的死地之中,繁盛得异乎寻常。

    此时,沈丹熹便在那一片桃花林中。

    桃花树环绕的中间,矗立有一座四角亭,亭子四角挂着数盏明灯,不尽木的火光将周围照得一片亮堂。

    沈丹熹坐在四角亭中,桌角上放着一盏琉璃灯,但那琉璃灯中却无火光,只剩内里一个空荡荡的灯盏,里面的雀火早已熄灭。

    琉璃灯下压着一叠有关昆仑墟外枯竭之地的勘察资料,桌案上则铺开了数十幅的山水画卷。

    沈瑱当初为遮掩昆仑地脉衰竭一事,下令将山水枯竭的地界封印。

    昆仑墟外的枯竭之地被大大小小的结界紧锁在内部,外面则铺设了大片的丹青画卷,以丹青之术造就一座座几可乱真的画境,将枯败的山水遮掩在画境底下。

    为阻挡外人进入其中,发现真相,这些画境一座连接一座,一境套着一境,境中群山巍峨,仙雾飘飘,灵水涛涛,地势极其复杂,就算有人误入,也会迷失在山水雾霭之中。

    以至于百年来,都无人发现这些仙山灵水并非真实,而是丹青笔墨所画。

    若不是有画境崩塌,露出了底下枯竭的山水,死气蔓延出来,恐怕还无人能发现真相。就连沈丹熹曾经从这些地界上空飞过时,也不曾发现端倪。

    现下这一片桃花林,便是其中一座尚还留存着的画境。

    那一日,九幽重新被封,伏鸣和殷无觅都被压入九幽,但薛宥却趁乱逃脱了,沈丹熹下令彻查昆仑上下,揪出许多忠诚于薛宥的神官,顺藤摸瓜追踪到昆仑墟外的死地来。

    在一片被遮掩在画境底下的死地之中,发现了一座存在许久的传送法阵。

    昆仑墟外这大片的死地之中还不知隐藏了什么,若不仔细清查一番,实在是个隐患,沈丹熹这才领了人,亲自坐镇,着人清查全部死地。

    夜风从桃林中卷过,拂落的花瓣如粉雾霞云,一片桃花瓣落到指尖,沈丹熹凝神于画卷中的眼眸轻轻眨了眨,顺着花瓣飘来的方向偏头看去。

    花雨飞散的背后,露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沈丹熹放下画卷,站起身来,走到亭栏处,对那树下的人影说道“我还以为你回羽山了。”

    “我若是回去了,殿下会来找我么”漆饮光从花雨中走出来,面容逐渐清晰。

    躲藏起来的这几日里,也不知道他去做了什么,那一头雪白的发色重又恢复乌黑亮泽,长发高束发冠,发丝间垂着五色丝绦编织的细辫,眉眼瞧着也比往日更加粗硬和深浓。

    他穿了一身绛色红衣,衣上绣金纹,腰间缀珠玉,又成了一只自信满满的花孔雀。

    沈丹熹略微侧身,露出身后桌案上成堆的画卷和文书,说道“我原本是想去找你的。”

    但昆仑事多,尚未安定,她分丨身乏术。

    漆饮光被她一句话哄得翘起嘴角,步入亭中来,走进来才看到桌案一角上摆放的琉璃灯,他动作顿了一顿,随即又刻意放松了身体,若无其事道“殿下这里有这么多燃烧不尽的火,还留着这么一盏灭了的灯做什么”

    沈丹熹从桌上拎起琉璃灯,盯着他道“你是希望我把它扔了”

    漆饮光抿唇,不吭声了。

    沈丹熹暗自失笑,她一直觉得他变了许多,但现在看来,这只鸟分明还跟小时候一样嘴硬。沈丹熹扬眉,故意道“好吧,你如果真希望我把它扔掉,那我听你的就是。”

    眼见她真的扬手想将琉璃灯扔出去,漆饮光慌忙抬手一把握住灯柄这一头,急道“不要扔。”

    沈丹熹本就是试他一下,没想真的扔,她看一眼他紧紧抓在灯柄上的手指,问道“雀火是你的魂火,你曾说过你的魂魄不灭,雀火便不会灭,现在它灭了,是因为我用了你的涅槃火么那你的魂会怎么样,会因此受到损伤么你的五色神光消散,也是这个原因”

    漆饮光被她一连串问题问得有些发懵,在她一瞬不离地注视下,反而笑起来。

    沈丹熹皱眉,“笑什么回答我。”这些问题已经在她心里盘桓许久了,只是漆饮光一直躲着她,让她无从询问。

    漆饮光敛了笑,但眼中的笑意始终未散,老实回道“差不多吧,不论是雀火还是五色神光其实都来源于涅槃火,涅槃火灭,它们自然而又跟着散了,不过殿下不用担心,我的魂魄并没有受到损伤,这一簇火没了,我再炼出一簇来就是了。”

    沈丹熹怀疑道“你们凤族的涅槃火这般好炼么”

    漆饮光默了默,笑道“为了我的羽毛能早日恢复往日光华,我也会竭尽全力再炼出一簇来的。”

    沈丹熹没再继续追问,姑且信了他说的话,可涅槃火已经用了,就算她不信,也无法再找出一簇来还给他。

    漆饮光松开雀灯,一只小鸟从他袖中探头探脑地飞出来,跳到桌上画卷,对着卷上画着的一株红通通的山棘子树啄食。

    这画上的果子太真,竟真叫它的鸟喙扎入画卷中,叼出一颗红彤彤的山棘子来。

    山雀喜滋滋地拍动翅膀,仰头想往肚里咽时,那果子忽然在它鸟喙上化成了一滴鲜红的墨汁流了下来。

    山雀不死心地又啄了几颗出来,无一例外全都没能吃进肚里。

    漆饮光见不得它这么一副丢人的样子,从袖里掏出一个锦囊,倒了一把瓜子仁撒到它脚下,山雀这才放弃了那画卷中的山棘子,转而叨起糕点来。

    两人坐回桌边,漆饮光低头仔细查看桌上铺开的画卷,说道“好逼真的丹青法卷。”

    在他查看画卷的时候,沈丹熹便也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心中揣摩这只孔雀出来见自己这一面需得耗费多少染料他的眉是他自己染的,还是旁人帮他染的

    这手艺实在堪忧。

    沈丹熹应道“沈瑱亲笔所画,亲手所制的法卷,铺设在这里百年都无人察觉异常,自然逼真。”

    漆饮光被她直白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转头看向亭子外面的桃花林,继续道“这么说来,这座桃花林也是丹青所画”

    “嗯。”沈丹熹捻了一片桃花,在指尖轻轻一搓,桃花瓣内的法卷灵气被揉散,粉嫩的桃花随即便化作墨汁,将她指尖都染作粉色,“我从画卷中拆解出了法阵,改制了几个铭文,使丹青之术可以用作活物之上。”

    漆饮光愣了下,意识到这话中的含义,诧异地转过头来,“殿下的意思”

    他话未说完,便见沈丹熹从袖中取出一卷新的画卷展开,画上只画着一只五彩的小鸟。

    沈丹熹抬袖取来桌角的细毫笔,笔尖上带着一点灵气充盈的金墨,轻轻点在画中五色鸟上,她悬腕提笔之时,那画中五色鸟便随着她笔尖金墨从画纸上脱离。

    “小鸟,过来。”沈丹熹唤道。

    漆饮光下意识倾身,余光扫见一旁的长尾山雀一蹦一跳地跑来沈丹熹手边,他才意识到她唤的不是自己。

    沈丹熹提起细毫笔,在长尾山雀的背上轻轻一点。

    细毫笔尖下缀着的五色丹青便如彩烟一样贴附上长尾山雀身上,长尾山雀雪白的胸脯被染上一层桃花般的粉色,头顶赤红如火,黑色的翅羽也透出一种五彩斑斓的流光,它的尾羽往外延伸,长出了一簇纤长而浓艳的蓝色尾羽。

    这一只黑白色的小鸟,眨眼间变作了一只浓妆艳抹的五色鸟。

    长尾山雀被自身的变化吓了一跳,啾啾叫着要往漆饮光袖子里钻,被他用指尖按住。

    漆饮光捧着长尾山雀,捏开它的翅膀,仔仔细细地将它翻来覆去看了个遍。

    沈丹熹托腮看着他,说道“虽然我觉得你本来的样子便很好,但你若是实在不喜,你想要什么样子,我都可以专门为你画出来,应该比你自己染的”她顿了下,一言难尽道,“这个样子,要自然许多。”

    长尾山雀挣脱了漆饮光的手心,扑腾翅膀飞进桌案一角的茶碗里,在茶汤里打了个滚,也没有将身上的五彩洗掉半分。

    它跳出茶碗,抖掉一身茶水,振翅从亭子里飞走了。

    漆饮光光听到她说“专门为你”四个字了,想也没想地点头答应,“好,那便有劳殿下了。”

    两人正说着话,一名侍卫从桃花林中飞奔出来,急声禀报道“殿下,曲雾大人在桃花林中发现一处古怪的瀑布,有可能便是这座画境的阵眼。”

    沈丹熹立即收了与漆饮光闲谈的心情,起身随同那侍卫的指引往桃花林深处走入。

    桃花林深处有一座高低错落约摸三丈的瀑布,尚离着有一段距离便能听见哗啦的水声,瀑布击打在下方大石上,溅起弥漫的水雾。

    水雾弥漫之中还有一处深潭,水面上铺满了厚厚一层桃花瓣,随着瀑布的冲击不断摇荡。

    曲雾一行人站在瀑布外,都远远地避开了瀑布飞溅的水雾。

    沈丹熹走过来,视线扫视一圈,“还有三人呢”

    曲雾摇了摇头,仔细回禀了他们来到这处瀑布之后发生的事,“我们查来此地,看到这处瀑布,便想要靠近细看,只是没想到一走进瀑布的水雾中,人就会飞快被水雾吞噬,不见的三人就是先后在水雾里消失的。”

    沈丹熹破解过好几座画境的法阵了,她左右看了看,对身旁之人道“漆少主,借你的鸟食一用。”

    “瓜子仁么”漆饮光说着,听话地从袖中取出装鸟食的锦囊,放入沈丹熹手中。

    沈丹熹倒了一把瓜子仁出来,用力一掷,洒入瀑布溅起的水雾中,与此同时一个延时的法阵也随着那一把洒出的瓜子仁成型。

    时间在那一小片法阵的笼罩下变得极其缓慢,就连飞溅入阵光中的水雾都悬滞在半空,让人能清晰地看到一粒粒细小的水珠。

    弥补的水珠与瓜子仁相撞,其中有一部分水珠在相撞的那一瞬间,清透的水珠霎时转浓,化为一滴墨汁包裹住瓜子仁,瓜子仁穿过墨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粉色的桃花瓣从半空飘下,落入水潭之中。

    这一处桃花林遍地都是飞落的桃花瓣,人被墨汁击中,化作桃花飞散,岂不就如同消失了一般么

    “看来阵眼确实在这座瀑布之中了。”沈丹熹说道,抬脚便要往瀑布里走。

    延时法阵的光芒往外扩开,将整个瀑布都笼罩进了法阵当中,飞落的水帘在法阵之下,变得柔和起来,但飞溅到半空悬滞的水珠依然密密匝匝,几乎找不到可以穿行入内的途径。

    沈丹熹身形化作一道蜿蜒的流光,如蛇一样从半空密集的水珠间隙中穿过。

    漆饮光将自己缩成了一只指尖大小的蜂鸟,跟着入内。

    曲雾留在瀑布外把守着阵眼入口,点了一批昆仑侍卫随同神女殿下入阵眼,这毕竟是昆仑君亲手布置的画境,就算有殿下布置的延时法阵相助,想要躲开密布的水珠亦不是容易的事。

    又有几人不甚沾染到水珠,立即便被水墨化作了桃花,走得最深入的一人也没能越过那一道瀑布水帘。

    沈丹熹穿过瀑布,落到瀑布后方狭窄的山洞口,山洞内悬着一张空白的画卷,正是这一座桃林画境的法卷卷轴。

    她听到后方嗡嗡细鸣,回过头来,便见一丁点儿大的小鸟沿着她的路线飞入。

    延时法阵撑了这么许久,恰在这一刻崩解,法阵崩解之后,被延迟的时间会以更快的速度流逝,漆饮光在瀑布之水哗啦落下时,往里疾冲,沈丹熹亦下意识回手接了他一下。

    她属实没料到这只鸟有一身的牛劲儿。

    沈丹熹被撞得往后倒退两步,直接跌出了画境中的山洞。

    漆饮光从撞上她时,便极快地变回了人身,跌下时抱着她的腰硬生生转了一圈,让自己垫在了下方,他撑起身来,扶住她紧张道“殿下,你还好么”

    沈丹熹抬手一把捂住他的嘴,蹙眉往前方看去。

    漆饮光侧过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他们跌出画境之后,不知又跌入了什么地方,这地方看上去是一座废弃的破庙,庙宇坍塌了大半,到处长满了杂草,横梁斜在地上,垂挂着破烂的红布。

    现下是落日时分,乌云笼罩头顶,天光正一点点黯淡下来。

    庙堂中间的神龛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动,一个女子被按在歪斜的供桌上,随后一个男人压在了她身上。

    “王爷,你醒醒,你冷静一点”那女子受惊的声音传来,不停地挣扎,想要推开他。

    从漆饮光和沈丹熹正好在一根庙柱旁,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男子伟岸的背影,以及他一身深墨色的华服。

    男子的动作粗暴至极,呼吸声极其沉重,显然已经失了理智,他用力按着挣扎的女人,将腐朽的供桌压得整个坍塌下去,两人一同滚落至地上。

    漆饮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什么,立即转过来看向沈丹熹,他动了动唇,唇畔触碰到她的手心,立时又僵住了。

    沈丹熹似已预料到他想说什么,附到他耳侧,轻声道“这不是真实的场景,是一团飘散的记忆。”

    她已经认出了庙堂中间滚在一起的两人,她曾经在殷长霄的记忆里见到过他们,一个是大荣那位三皇子厉廷澜,另一位便是攻略了沈瑱的阿娆。

    厉廷澜的状态显然不对劲,他满脸通红,脖颈上青筋嶙峋,双眼因喷薄的欲丨望而通红,看上去不像是个人,更像是一只发丨情的野兽。

    但这只发丨情的野兽,最终却阿娆的哭声清醒了一瞬,他抬起手,用力地一口咬在自己手腕上,鲜血顺着嘴角滴滴答答落下,用疼痛刺激自己清醒过来,从她身上翻身侧躺到一旁。

    喘着粗重的气息说道“阿娆,你拿着我的令牌去找朗克舒,我这么久没回去,他定会察觉不对,会沿途寻过来。”

    阿娆拉拢凌乱的衣襟,扑过去按住他流血的手腕,“我走了那你怎么办”

    随着她的再次靠近,厉廷澜额角的青筋突得更厉害了,伸手推开她道“别靠近我你看到了,本王中了蛊毒,只会伤害你。”

    他扯下腰间令牌丢到地上,“若是找不到寻来的侍卫,你便找一家农户,给点银子请他们收留一夜。”

    他用力甩了下头,竭力维持清醒,提醒道“阿娆,记住了,要找有妇人女眷的人家,快走,别和我待在一起。”

    阿娆犹豫片刻,最终捡起地上令牌跑出了破庙,她离开不久,头顶轰隆一声雷鸣,大雨倾盆而下。厉廷澜毒发得厉害,得不到纾丨解,浑身的血管快要爆开,从皮肤底下渗出血来。

    他艰难地爬到歪倒地的神龛背后,躲进神龛后的阴影里。

    沈丹熹没有去看神龛下的厉廷澜,她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神庙的破门,果然没过多久,雨中再次出现了那一道苗条的身影。

    阿娆被雨淋得浑身湿透,重新踏入庙中,依着地上的痕迹朝神龛后找去。

    她刚越过一道断木,就被一道黑影扑上来按到地上,匕首的冷光一闪而没,天色更暗了,厉廷澜听到她吃痛的惊呼声,认出她来,手中匕首及时偏移开,没有伤到她。

    呼吸声一声比一声沉重,厉廷澜没问她为什么回来,只道“你知不知道你回来会发生什么”

    阿娆犹豫片刻,抬头凑近他道“可我做不到丢下你一个人不管。”

    后面所发生的事可想而知,暴雨笼罩了这一方狭小的天地,庙内庙外的雨声一样大。

    沈丹熹和漆饮光头顶上方便是一个破开的大洞,倾盆的大雨砸落到身上,并没有实感,这一切的确只是一段过往的影像。

    那些声响被遮掩在暴雨的哗哗声中,并不明显,但漆饮光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他几次想要抬手去捂沈丹熹的耳朵,最后又蜷紧手指,忍住了。

    这样做实在有点太刻意,殿下若是不想,她定会自行摒除这些杂音。

    漆饮光兀自坐立难安,好半晌后,终于忍无可忍地压低声音问道“殿下,我们难道要听完么”

    沈丹熹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才发现那一边的声响已经越来越大,就连暴雨声音都遮掩不住了。她抬头对上漆饮光局促的眼神,蓦地从他身上撑起身来。

    这样大幅的动静,将这一团记忆惊散,雨声逐渐消失,庙宇和夹杂在雨声中的声响也随之消散。

    周围露出一片枯败的土地,地面遍布着交错的干裂沟壑,放眼望去,所见之处黑沉沉的一片,早已没有了半株灵植,只剩下枯死的桃木枝杈躺在地上。

    枯枝之间残留着许多死去的禽兽尸骸,不祥的死气盘桓在地面上,让人一踏入此地便忍不住掩住鼻息。

    这一片地界才是遮掩在虚构的画境之下的真正的昆仑山水,已死的昆仑山水。

    厉廷澜的记忆残景怎么会出现在昆仑的死地内

    光看殷长霄的那一段记忆,沈丹熹本以为那个阿娆是被厉廷澜强迫成亲的,现在看来倒不是这样的,她似乎不仅攻略了沈瑱在人间的历劫之身,还攻略了本应由他辅佐继位的帝星,然后导致了他们一人反目成仇。

    “那一个女子,和契心石里一世中那个山魈娘娘很像。”漆饮光说道,寻了个话题化解他们中间窒息一般的沉默,“难道现实当中,她没有死在雷劫里”

    沈丹熹抬步往前走,“山魈的确陨灭在了劫雷下,这个阿娆只是占了山魈身躯,就像沈薇占了我的身躯一样,来达成他们想要的目的。”

    沈丹熹在涅槃火中时,他们曾神识相贴,漆饮光分享了一些她的记忆,是以知道沈薇的来历,她只这么一说,他便也懂了这个阿娆的来历。

    “天外之天。”漆饮光呢喃道,“殿下会想看一看另一片天地吗”

    沈丹熹偏头看他,“你想么”

    漆饮光摇头,“如果看另一片天地的代价,是天塌地陷,毁了这个人间,毁了昆仑,我不愿。”

    沈丹熹眸光动了动,恰在这时,死气沉沉的枯竭之地中突兀地出现了一座宏伟的王府大宅,她一把拉住漆饮光,站在原地不动,任由这一片记忆残景在身周铺开。

    记忆残景中又是一个入夜时分,王府下人举着烛火一一将廊下灯笼点亮,宅院的主人看上去刚刚沐浴完,身上带着潮润的水汽,只披着一件睡袍,衣襟大敞地坐在软榻上。

    他阴沉着表情,身上的皮肤发红,脖颈上青筋浮突,看上去和上次一样,蛊毒又将发作。

    一行侍卫快步从外进来,中间夹着三个打扮妖娆的女子,进来后拱手行礼,说道“王爷,这三个姑娘是怜春阁的头牌,听说是最会伺候人的,属下已先让医师检查过,都是干净的。”

    厉廷澜摆了下手,侍卫们利落退下,阖上房门,将那三位烟花女子留在了房中。

    漆饮光皱眉盯着那一扇门,手指动了动,雀翎剑在体内躁动,很想拔剑一剑砍了前面那一间荒丨淫的屋子。

    不过没等他动手,便见先前那侍卫去而复返,来到门前,犹豫再三道“王爷,阿娆姑娘牵着王爷送她的那匹马,不顾阻拦出城了。”

    屋内一阵东西落地的响动,厉廷澜一把扯开门,眉间都是怒容,“为何”

    “是属下失察,在带那三个姑娘进来时,被阿娆姑娘看见了。”侍卫猛地跪到地上,“请王爷责罚。”

    厉廷澜踹了他一脚,“一个女人都拦不住,废物”

    侍卫叩首道“她手里拿着王爷的令牌,侍卫们实在不敢拦。”

    厉廷澜蛊毒未缓解,额上热汗涔涔,草草拉上衣袍,亲自带了人去追,在出城不远的地方将阿娆拦截下来,将她强硬地拖进马车里。

    车厢里传出阿娆不屈的怒吼,“厉廷澜,你放开我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厉廷澜气笑了,“嫌我脏”

    “你就是个谁都能上的鸭子,鸭子都没你脏。”阿娆骂道。

    她挣扎得太厉害,整个车厢都在晃动,厉廷澜只好道“你看清楚了,本王的蛊毒还没有缓解,我还没碰她们。”

    马车上的动静小了点,厉廷澜笑道“怎么,你不想别人帮我解,那你来帮我解”

    马车行驶在路上,车轮骨碌碌转动,厚重的幕帘掩住了里面的动静,周围护卫的侍卫全都静默无声,往城门返回。

    漆饮光默默揉了揉眉心,这位王爷的记忆,怎么全是这种东西。

    “这是他散落出的第一段记忆了。”沈丹熹盯着摇晃的车厢,“看来这片死地当中必定有他的一魂,主掌记忆的魂魄,是爽灵。”

    沈丹熹接掌昆仑印,自也知晓了人间大乱的原因是帝魂遗失,从宋献的汇报和冥府那里的反馈,沈瑱这么些年找回了一些帝星散落的魂魄,尚还有一魂一魄不知所踪。

    没想到其中一魂竟被藏在了昆仑的死地之中。

    沈瑱一心想要遮掩枯竭的山水,不准任何人靠近,画境布下后他自己也从不曾踏入这些死地,恰好叫人利用了他的这种逃避的心理。

    不仅在死地之中布置下传送阵随进随出,让昆仑山门形同虚设,还将帝魂藏匿于此地。

    沈瑱不入死地,冥府更不可能寻到昆仑境域内,这真是一处完美的灯下黑之地。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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