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小巫大巫【二更】

    遵大王的旨意, 礼部在六月筹办夏祭,作为春祭的延续。

    按照春祭的惯例来办,比春祭还要隆重。

    大王又说, 不能忘本,要告慰鏖兀列祖列宗, 所以特意增添了一项流程。

    夏祭前一夜,在祖庙守灵。

    由大王和大巫共同在祖庙留守。

    已经是夏天了, 入夜之后, 余热未散,祖庙紧闭着门窗, 密不透风。

    正中几列牌位, 是鏖兀历代首领的牌位。

    赫连诛与大巫就站在牌位前, 两个人都一动不动。

    阮久坐在外面走廊上,庄仙陪着他。

    庄仙抱着手, 靠在廊柱上“小啾啾。”

    阮久抬头“干嘛”

    “你干嘛不进去”

    “里面太热了,又不让开窗户。”

    庄仙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是不愿意进去。”

    阮久疑惑“我本来就不愿意进去啊。”

    “不是,我是以为, 因为你是梁人, 你才不愿意进鏖兀的祖庙。”

    “啊”阮久还是很疑惑, “我已经进去过了,里面没什么好玩的。”

    “你什么时候进去的”

    “去年, 有一次小猪在里面”哭了, 然后阮久进去看他。

    “好吧。”庄仙道, “你猜里面多久能完事”

    阮久想了想“大概一刻钟吧。”

    庄仙嗤了一声“胡说,哪有这么快要劝服里面那个人, 我年轻的时候, 可是花了一天一夜。”

    “是吗”

    “是啊。”庄仙走到他身边, 在他身边坐下,压低声音,“他是个不会算卦的巫师。”

    “什么”

    “里面那个,鏖兀的大巫,他不会算卦。”

    算卦是梁国的说法,鏖兀另有一个词,用来形容巫师与天神的交流。

    西北边的部落们,虽然拥有各自不同的领土,但是却共享着类似的文化,图腾花纹,民俗民风,还有巫师。

    他们的巫师与神交流,通过卜算,解答传达神的意见。

    庄仙抱着手,淡淡道“他出生在大巫家族,他父亲把大巫的位置传给了他,他才能够当上大巫的。”

    “他从小的时候就不会卜卦,你看过鏖兀巫师卜卦吗把一堆彩色的石头丢进火里烤,等火烧完了,就那树枝拨两下,看看烧出来的颜色是什么样的,按照颜色来卜卦。”

    庄仙的声音愈发低了“可是他,根本就分辨不出颜色。”

    阮久十分惊诧“那大巫没有被发现过吗”

    “他的长辈都知道,但是为了保住家族传承的大巫的职位,他们故意不告诉他。他每一次卜卦,他们都说他卜得对。”

    “那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分不出颜色的”

    “我认识他之后,有一次我不小心发现的,当时年轻,一时心直口快,就告诉他了。”

    阮久觉得有点可怜“那他岂不是很伤心”

    “不。”庄仙道,“那时候他已经是大巫了,就算他卜错了,也没有人敢说。更何况,他家里根本没有教他,什么是卜对,什么是卜错。他只知道,只要是自己卜的,就是对的。”

    “”阮久沉默。

    “正是因为他不会卜卦,他每次做出的批语,都是基于他自己对鏖兀最好的期望,他是天底下最希望鏖兀好的人。”

    阮久更加沉默了,半晌才道“那说小猪不能娶姑娘,也是基于对他最好的期望吗”

    “那是我离开之后的事情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庄仙起身,走到门前,耳朵附在门上“不如我们来听一听,他是怎么向大王解释的吧。”

    阮久蹙眉,试图劝阻“你这样不太好吧”

    庄仙回头,朝他挑了挑眉。阮久犹豫了一下,也靠过去,趴在门上了。

    殿中寂静一片,许久都听不见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没等他们说话,大巫的身形晃了晃,咚的一声,直接倒在地上了。

    不开门窗透气的祖庙实在是太热了。

    赫连诛没有回头,阮久顿了一下,想了想,还是推开门要进去了。

    大巫都一把年纪了,中暑会死人的。

    但是他开门的时候,忘了跟庄仙说一声,庄仙也咚的一声趴在地上了。

    “老师,对不起。”阮久连忙把他给扶起来,又上前把大巫给扶起来。

    赫连诛没有说话,却走到一边,把窗子推开了。

    他一路走一路推,要将一排的窗子都推开。

    微凉夜风将冷冷月光吹入殿中,吹动牌位前两列白烛。

    正殿极大,赫连诛一直走到宫殿最后,推开最后一扇窗子。

    狂风涌入之时,大巫徐徐醒转。

    阮久掐着他的人中“您还好吗”

    大巫看见是阮久,闭了闭眼睛,许久再睁开,看见宫殿那头、烛光照了一半的赫连诛的背影。

    烛光照在他身上,在墙上投出来的影子,比他更高大。

    大巫梗了一下,使劲咳嗽两声,仿佛是喘不上气。

    可是涌进来的风明明已经很大了。

    赫连诛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只问了一句“为何”

    大巫忍着咳嗽“如果大王说的是批命的事情,我实话实说,我拿了太后的钱财,替太后办事。太后要断大王的子嗣,所以让我说,大王此生不能近女。”

    赫连诛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于是他又问了一遍“为何”

    大巫又要咳嗽,阮久拍拍他的心口,给他顺顺气,让他快说。

    阮久相信庄仙看人的眼光。

    大巫却只是咳嗽,咳嗽得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赫连诛回身,大步上前,从牌位上单手拎起一个牌位,丢到他面前。

    “你对着先王的牌位”

    赫连诛原以为大巫对先王忠心,毕竟是一同改制过的人,大巫曾经为先王破了神职不议政的规矩。

    可能是先王临终前遗命,让他辅佐赫连诚,所以大巫将计就计,假意投靠太后,暗中伺机为赫连诚谋利。

    可是后来赫连诚死了,他也没办法,只能真正归顺太后。

    可是事情,好像不是赫连诛想的这样。

    他话还没说完,大巫就一声怒吼,两手举起先王的牌位,狠狠地将他的牌位掷到墙上。

    他犹觉不足,站起身,捡回来,继续砸了两下,直到将牌位砸得粉碎。

    做完这些动作,他身上的戾气才得以消散,体力不支地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谁也不帮。”他这样说,“我谁也不帮。”

    “不管是太皇太后、赫连诚,还是太后和摄政王,我谁也不帮。”

    “先王中止改制之后,我就卜了一卦,这是我此生唯一一个算准的卦。赫连家的男人,只要过了四十岁,就会变得暴戾多疑。”

    “这样的人管不好鏖兀,鏖兀迟早要败在赫连家手里。这么多年,鏖兀也是时候换个天了。”

    “太后搅乱了朝局,鏖兀马上就要变天了。乱世能者当大王,而不是谁的儿子当大王,鏖兀也是时候选一个新的大王、新的家族了。”

    大巫一脚踢飞地上的先王牌位的碎片,骂了一声“去你娘的。”

    旁人这才明白,原来这才是他的动机。

    先王在改制上背叛他,背叛得彻彻底底,他不觉得赫连家的人能够继续做大王。

    他不扶持赫连诚,更不扶持摄政王,他让太后安居宝座。

    他原本不要安稳,既然改制不能一个全新的鏖兀,那么他就要打破整个鏖兀,重新建立一个新的。

    不破不立,原来如此,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庄仙要上前“德曜,你糊涂啊。”

    大巫却往后退“你也离我远点。”

    他看向被他踢走的牌位,再看看赫连诛,对庄仙道“你也是顽强,被他父亲坑了一次,现在又巴巴地跑到赫连诛手里了,你还有多少年能在鏖兀耗着”

    庄仙摊手“我不知道,或许我明天就死了。”

    赫连诛用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看向大巫“可是你的计划,已经失败了。”

    大巫的手死死地握住供案一角,才勉强维持自己不会倒下。

    “你原本想着,太后会搅乱鏖兀,大争之世,能者称王,而不是赫连家的人称王。可是现在,太后有了摄政王的孩子。”

    “鏖兀不会乱了,即使现在不想,等太后安稳生下孩子,孩子长大,太后和摄政王一定会尽力朝局。或许摄政王会把我杀了,自己称王,这样小小的动荡,于鏖兀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王位还是会在赫连家的人手里,你苦心经营多年,最后还是失败了。”

    赫连诛算是说到了点子上,直戳他的心肺,大巫的身形晃了两下,又要倒下。

    阮久赶忙上去把他扶住“您还好吗”

    大巫朝他苦笑了一下“这一家子烂人,只有你是个好人。”

    说完这话,他就仿佛被人抽去了满身的力气,眼睛一闭,失去知觉,终于倒下了。

    夜风从大开的门窗灌进宫殿,大巫被安置在殿中地板上。

    阮久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下,帮他把帽子摘下来,把厚实的衣裳解开透透气。

    要是一个人,一辈子都只穿着这样一件大巫的衣裳,一直穿到老,阮久觉得还挺敬佩他的。

    现在阮久有点明白庄仙说的那句话了,他做什么卜算,都是出于自己对鏖兀最真实的热忱。

    只是他好像,在遭到背叛之后,走错了路。

    庄仙说的倒是没错,他是只迷途的羔羊。

    阮久用手帕帮他擦擦脸。

    大巫醒来时,首先看见的就是阮久。

    这个他认为的唯一一个好人。

    他长叹一口气,然后阮久就被赫连诛拉走了。

    他躺在地上,坐不起来,就这样躺着。

    赫连诛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乱世当王,唯朕一人。”

    他说的是鏖兀的一句民歌,天神阿苏陆降临人世时,对草原众生说的一句话。

    “你自己选。”

    你现在改道还来得及。

    赫连诛说完这话,就拉着阮久离开了。

    他才懒得在这里守灵,不过是为了给大巫施压,才把地点选在这里。

    现在话说完了,他要带着阮久回去睡觉了。

    他拉着阮久走到殿门前,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举起自己与阮久交握的双手。

    “谢谢你给我送来的王后。”

    倘若没有那一句批命,恐怕阮久也不会过来。

    大王离开之后,庄仙朝大巫伸出手,要扶他起来“诶。”

    大巫一把拍开他的手,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一把将他按在地上。

    他骂了一句什么,庄仙没听清。

    坐上回宫的马车时,阮久还有些怀疑。

    “你就说了一句话,有用吗要是大巫还是不站在你这边,那该怎么办”

    “不会的,他自己拎得清楚。”赫连诛挑了挑眉,“他说什么不破不立,这些年也没做什么大事,他还是不忍心动手,这只是他荒废这些年的一个借口。”

    “从前他是没得选,他以为我会为了批命的事情记恨他,他每次见我的时候,都很心虚。他害怕我报复他。他不是说,赫连家的人,都暴戾吗他其实很怕我。”

    “只是我没想到,他竟然早就不忠于先王了。”

    “现在要他在我和摄政王叔当中选,他会选我的。比起现在的我,摄政王叔更像先王,而他又憎恶先王。”

    先王也挺厉害的,这么多人对他恨之入骨,做大王,怎么能做到他这么失败

    赫连诛笑了一下,然后抱住阮久,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最近蹭蹭地长,尽管阮久还在长高,但是显然已经追不上他了。

    他已经比阮久高了,再做这样的动作,实在是有些别扭,但是他很喜欢。

    阮久还在想着大巫的事情,丝毫没有察觉赫连诛又在弄他的喉结了。

    成长中的小猪,对阮久身上的一切都很好奇。

    为什么阮久这么白为什么阮久这么软为什么阮久闻起来香香的

    为什么他最近一看见阮久,一和阮久单独相处,他就觉得自己身上怪怪的怪闷怪热的,也怪胀的。

    他真的一点都弄不明白。

    要是这些事情,也和朝政一样简单,那就好了。

    赫连诛偏了偏头,摸摸阮久的耳垂,耳垂也软软的,阮久身上就没有摸起来不舒服的地方。

    正如赫连诛所料,翌日清晨,在定好的夏祭之前,大巫就进宫了。

    赫连诛恋恋不舍地从阮久怀里出来,洗漱之后,接见了他。

    大巫是和庄仙一起来的,两个人跪坐在软垫上,腰背都挺得很直,一言不发。

    赫连诛来了,他们才都起身行礼。

    “大王。”

    赫连诛抬手,让他们都坐。

    他也在两人面前坐下,看向大巫,等他开口。

    大巫一夜未睡,上半夜听庄仙说话,下半夜一个人会了府,思量了许久。

    他没几年可活的了,先王背离初衷之后,他就一直灰心丧气,低沉消极。先王死后,他还想出那么荒诞的理由来支持太后。

    现在看来,竟像是一场大梦。

    他垂眸,袖中的手握紧了“太后在行宫的这几个月,大王想在朝中做什么”

    “就做什么。太后那边,先前一直是胡哲瀚在写信,接下来由我亲自写信,放假消息,稳住太后,不惊动她,不让她知晓尚京城内真正的局势。她传来的指令,我会从中拦断,实在拦不住的,我会将这些事情对大王的威胁降到最小。如果可以,我会尽可能拖延她回来的时间。”

    赫连诛满意地点头,却没有说话。他在等着大巫继续说下去,大巫看了他一眼,道“就是这样。”

    赫连诛仍是一言不发,大巫深吸一口气“等大王需要什么批语,我也照办,就像当年说大王不可近女一样。如果大王需要调动鏖兀巫师,我也可以从中协调。”

    他一口气把这段话说完,便将刚才吸进去的长气全都舒了出来“这总可以了吧”

    赫连诛淡笑“再好不过。”

    大巫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又重新卷入朝政了,分明这么多年都没管过了。

    几十年了,他也不像从前那样年轻了,陪着一个十几岁的大王,替他谋划。

    他是真的不知道,在自己卜错的这么多卦里,这一卦是不是对的。

    远在行宫的太后断然想不到,她留在尚京,用来监视朝中局势、执行她的命令的大臣,其中那个最有威信的,被赫连诛策反了。

    或者说,大巫从来都没有忠于她过。

    大巫能过来,阮久高兴得很,这几天都缠着他玩儿。

    “我只是喜欢大巫帽子上的三根羽毛。”

    大巫问起原因时,他只是这样说。

    大巫笑笑,然后抬手摸摸头上的羽毛“这个还不能给你,等我要把大巫之位传给你的时候,再送给你。”

    阮久也朝他笑“那大巫要教我卜卦吗”

    “好啊。”

    阮久只是说说而已,但大巫却真的从袖中拿出三颗彩色的小石头,要教他认鏖兀的卦象。

    “这三种颜色的石头,是天神阿苏陆用来炼制鏖兀的三种石头。”

    阮久点点头“嗯。”

    大巫不再说下去,却问他“小啾啾,红色是什么颜色”

    “是”阮久这才想起,大巫是看不见颜色的,他想了想,握住他的手,使劲搓了搓,“就是像烤火的时候一样,这么暖和的颜色。”

    大巫笑了笑,继续教他。

    虽然他自己辨不清颜色,但他大概还知道什么卦象代表着什么寓意,这些内容也都有书卷记载。

    他没有儿子,也没有传人,如果阮久肯学,那就最好了。

    他教阮久,庄仙就有些不高兴了。

    他质问阮久“你到底是谁的学生”

    阮久专心摆弄小石头“我是老师的学生呀。”

    “啊”庄仙极为恼火,转头面对大巫,“我还以为这种迷信在你这里就结束了,反正你又没有传人,你做完大巫就算完了,你怎么又弄出来一个小巫你让我怎么改制”

    大巫不理他,轻声指点阮久,阮久连连点头。

    “嗯嗯,懂了懂了。”

    大巫怜爱地摸摸他的脑袋“要是你是大王就好了。”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啊我可不行,我又不抗打,我只能做王后的。”

    “要是抗打的人就能做大王,那最该做大王的就是豪猪。性情宽厚的人才是鏖兀理想的大王,赫连家的人都不行。”

    庄仙道“你偷着说吧,大王听见了,该不高兴了。”

    大巫道“我从好几十年前就这样想了,我都忍了好几十年了,我都这么老了,总该让我说出口了。赫连煜,有疯病。”

    赫连煜是先王的汉名。

    这一句话,庄仙表示赞同。

    阮久结束了一天辛苦的学习,送走两位老师,回到房间。

    他走到床边,刚准备躺下歇一会儿,却没想到床上有人。

    赫连诛张开手臂,把他给接住了。

    奇怪。阮久疑惑,这时候赫连诛不该睡觉的,他一向很勤奋,现在应该在看奏章才对。

    他回头“你怎么了”

    赫连诛隔着被子,蹭了蹭他,撒娇道“软啾,我难受,不知道为什么。”

    阮久摸摸他的额头,好像是有点烫“什么时候开始的”

    “午饭之后。”

    “午饭”阮久再摸摸自己的额头,“我和你吃的一样啊,我怎么没事大夏天的,也不会着凉吧你还吃了别的什么”

    赫连诛想了想,最后道“鹿血。”

    阮久呆住“对哦,我忘记了。”

    就是今天中午,格图鲁从外边回来,还带了一头鹿回来,放了血,他们中午烤鹿肉吃。

    他当时看见鹿血,“咦”了一声,格图鲁看见他嫌弃,当即不高兴了,跟他说鹿血可是好东西,大补之物,非让他尝一尝不可。

    阮久才不喝,扭头就跑了,但是格图鲁还是弄了小半盏,让乌兰给他。

    他死活不喝,就捏着赫连诛的下巴,给他灌下去了。

    阮久弹了弹舌头“这个我、对不起是我的错”

    “软啾要对我负责。”赫连诛分明不懂,却熟练得很。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