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薛翃的手指不仅无力,甚至微微地有些开始发抖。
正嘉的眼神幽深,自小便是以上位者养成, 多年来的历练,越发让他城府深不可测, 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仿佛一眼就能洞察人心的所思所想。
薛翃也不敢跟他对视太长时间, 目光浅浅交汇,她强迫自己垂眸, 看向挽在掌心的皇帝厚密而长的头发。
数不清的青丝, 如同皇帝复杂难测的心意。
“万岁在说谁”薛翃轻声问。
她谨慎避让的神情动作, 落在正嘉皇帝的眼里, 引得皇帝的喉头动了动。
然后,他复又吁了口气“是一个已经化鹤乘风而去的人。”
将身子重又靠回了椅背,皇帝闭上双眼,眉心微微皱起。
耳畔响起女冠子很轻的回答“请恕小道不懂。”
正嘉微微一笑“你自然是不懂, 你毕竟并不是神明, 不会全知全能。其实你做到如今这般地步已经是极难得的了。怎么停了”
习惯了被那双小手力道适中的揉按,感觉她的十指离开,皇帝竟有些不自在。
薛翃深深呼吸,十指浸泡在龙洗冰冷的水中, 借着寒凉的冷水, 整个人才又恢复了几分镇定。
又揉按了片刻, 外头郝宜的声音响起“主子, 太子殿下来给您请安了。”
薛翃手势一停,便要退后。
“跟你不相干,”正嘉却低低叮嘱,又扬声对外头说道“知道了,让他跪了后便去吧。”
外间郝宜领旨,脚步声远去,薛翃略觉诧异“皇上为何不召太子进内”
正嘉一笑“这儿岂是闲杂人等可入的地方么除了你外,只上回请了真人来这儿坐了片刻。”
薛翃心头一顿“太子也不得入内”
正嘉道“他嘛,倒不是全为了这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不提也罢。”
薛翃便不再问了,如此屏息静气,替皇帝将头按摩了一遍,又道“头发不能立刻绾起,要这般散开,只等水汽散干之后才能梳理。”
正嘉似意犹未尽,忽然问道“这要做上几回,才能去除病根儿”
薛翃看向皇帝,正嘉微笑道“你别偷懒,既然已经劳动了你的玉指,那少不得你就从一而终,可别半途而废才好。”
薛翃道“等万岁过了今日再加一夜,看看效果,若是头不疼或者疼得好些,再推拿按摩两三次,配合针灸,大概就可以了。”
正嘉道“甚好。”又特意看看她脸上的伤“这里可还疼吗,要不要朕再给你涂一遍药”
“已经都好了,不敢再劳烦万岁。”
“有什么可劳烦的,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你替朕按头,朕就替你敷药,这样岂不是两全极美,你说是不是和玉”
薛翃无言以答,只想快些离了这儿,皇帝倒也知道她的心意,当即召了郝宜进内,叫他派两名小太监,好生伺候薛翃回放鹿宫。
直到薛翃去后,皇帝问郝宜“方才你跟田丰在外头嘀咕什么”
郝宜本以为皇帝并没有发觉这件事,突然听他又问起来,才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皇帝的耳目,忙道“回主子,是田丰跟齐本忠两个来,有事要禀奏主子,奴婢怕打扰了主子,便没许他们进来,田丰不高兴,骂了奴婢两句。”
正嘉散着发,背着双手立在窗前,看来越发道骨仙风,飘然若神人了。
闻言他笑道“朕当怎么就吵嚷起来,若再有下回,朕必不饶。”
说着又道“召齐本忠来。”
郝宜忙不迭地退出,把等候良久的齐本忠叫入精舍。
皇帝已经落座“到底什么事”
齐本忠说道“是江指挥使有些关于逆贼俞莲臣之事求见皇上。”
“江恒进宫了人呢”
齐本忠道“原先在养心殿外候着,因怕打扰皇上,这会儿大概在司礼监。”
皇帝此刻觉着一身轻松,耳清目明,趁兴便道“叫他来。”
且说那两名内侍护送薛翃,走到半路,薛翃道“劳烦两位公公,就送到这里罢了。”她身边还有放鹿宫的小全子陪着,倒不必这许多人。
那两个小太监忙道“郝公公一再叮嘱我们,好歹要送仙长回到放鹿宫才妥当。”
薛翃便不再多言,只又走了一段,要拐弯的时候,一名内侍道“那不是太子殿下吗”
大家回头看时,却见太子赵暨从左手侧的方向,低头耷脑地走来,身后只跟着一名贴身的小太监。
小全子忍不住说“那便是云液宫的方向,太子难道是从哪里来的”
才说了这句,那边赵暨也发现了他们一行,少年原本垂头躬身无精打采,只看见他们的时候,却突然神情骤变,也挺直了肩膀,下巴微扬地走了过来。
陪同薛翃的小太监们忙行礼,参见太子。
薛翃也随之打了个稽首。
赵暨道“你是从省身精舍而来的”
薛翃道“正是。”
“哼,”赵暨不禁冷笑了声,“好的很,本太子前去给父皇请安,都不得见父皇的天颜,原来是你在里头挡着。”
薛翃哑然。
那陪着的两名小太监听太子殿下口风不对,很怕他为难薛翃,他们在郝宜面前无法交差。可又不敢冲撞了,于是各自提心吊胆。
薛翃却只淡淡地回答道“殿下误会了。”
赵暨毕竟年少,身材正在长成之中,比薛翃还要矮上半个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女冠子的左脸上,有青紫的痕迹没有散开,嘴角依稀也还肿着。
赵暨不由幸灾乐祸道“听说你在雪台宫被打了”
薛翃道“多谢殿下关怀。只是小事。”
“谁关怀你了,别自作多情,”赵暨翻了个白眼,道“不过,和玉,你可真是能耐非常,康妃不过是打了你一下,却因为这样,康妃整个宫内的人几乎都给田丰打了一遍,那王嬷嬷还给打死了,啧啧。”
康妃因为得宠,一只猫都能在寻常妃嫔的头上横行霸道,何况是她心腹的嬷嬷。
只怕在今日之前,王嬷嬷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死的如此干净利落。
薛翃说道“无量天尊,这并非小道的本意。”
“别装了”赵暨挥挥衣袖“谁不知道你仗着长的出色,在父皇面前极力邀宠,哼,丽嫔倒了,现在康妃也倒了,不知下一个倒的是谁呢”
赵暨年纪不大,话说的十分辛辣直白。
薛翃心头一动。
这会儿后面两个小太监实在是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其中一人陪笑说道“太子殿下,奴婢等奉郝公公的命令,护送和玉仙长回放鹿宫去,太子殿下这会儿是不是也该去梧台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另一个也忙声音和软地说道“是呀太子殿下,去的晚了,怕皇后娘娘又担心太子殿下呢。”
赵暨眉头一皱,看向这两人“本太子在训话,你们敢多嘴”
两个偷偷对视,跪地请罪“奴婢等不敢。只是怕误了差事,请太子殿下宽恕。”
赵暨才看向薛翃,低低说道“你不用假惺惺的,本太子等着看呢,看你是不是下一个什么娘娘”
虽然斥责了那两个太监,赵暨却并没有把他们的话抛在脑后,迈步要往梧台宫去。
薛翃突然道“殿下。”
赵暨止步,不知她为什么忽然叫住自己,还疑心她是不忿所以挑衅,便横眼看过来。
薛翃仍是面静如水“殿下是从哪里来”
赵暨本做足了她会发难的准备,却不料竟是问了这句。
太子意外,张口才要回答,突然心头一凛。
薛翃不再追问,只是转头看向赵暨来的方向。
站在此处,依稀能看见云液宫的宫门,因为长久无人居住,宫门上也长出了若干野草,有枯萎的狗尾草高高地挑着,在北风中孤单单地摇曳来去。
赵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少年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喉头动了动,然后恶狠狠地说道“闭嘴,本太子爱从哪里来就从哪里来,用不着你管。”
像是一头爪牙还没长全的小狼崽子,太子眼神凶狠,向着薛翃呲出牙口,试图威吓住她似的。
薛翃却对他的“张牙舞爪”视而不见,仍是平静地说道“小道只是问问,并无他意。天越发冷了,太子衣衫单薄,要留心添衣。”
说了这句,薛翃一点头,转身往放鹿宫走去。
太子赵暨愣愣地站在原地。
直到他随身的小太监低低说道“殿下何苦为难这位道姑,岂不知道她如今很得皇上意思如果她在皇上面前告太子一状说太子为难他,皇上还不知怎么样呢。”
赵暨听了这句,脸上略露出几分畏惧,然后却道“堂堂的太子,还怕她吗”
小太监说道“皇上因为他,连康妃娘娘都处罚了”
“闭嘴”太子显然不愿意再听这些,厉声喝止。
那两名随行的小太监陪着薛翃走了一段,直到快到放鹿宫了,其中一个才说“太子殿下的脾气这样暴躁了。”
另一个说道“是啊,怪不得皇上不肯跟太子照面。”
薛翃不露声色,直到了放鹿宫门口,那两人告退而回。薛翃才问小全子“你可知道皇上为什么不肯见太子”
小全子虽是底层小太监,却正因如此,知道许多传闻,便道“说来这还是多少年之前的事儿了,听说有个什么道长,曾跟皇上说过什么王不见王之类的话,还说世间只有一条真龙,若还有真龙碰面,便容易引发大祸患之类,原先皇上还没当回事儿,谁知云液宫那件事后,皇上不知怎么就想起来了,从那之后就避讳跟太子见面,除了大节之类,极少召见太子,就算太子去请安,也是隔着殿叩拜而已。”
薛翃道“原来如此。”
回到放鹿宫,冬月跟另一名女弟子过来迎了,因为听说了雪台宫的事,弟子们都捏了把汗,见薛翃好端端地回来,才都放心。
冬月陪着薛翃进了房中,因打量薛翃脸上带伤,便皱眉道“那个什么娘娘真的动了手吗真是的,竟敢伤害小师姑。”
薛翃说道“不碍事,事情已经过了,也不必大惊小怪,只是我累乏了,可备好洗澡水了吗”
冬月道“都是现成的,还听说今晚上师父会回来。大概师父也是听说了此事,特回来看看小师姑的。”
薛翃淡声道“别当一件正经大事来说。这宫内的规矩本就多,我们是山野之人,一有个做不到的地方,冒犯了那些贵人,自然会吃点苦头,今儿我经历了这事,你们也都引以为鉴,以后行事越发谨慎,别像是我一样,知道了吗”
冬月跟女弟子忙答应了。
不多会儿洗澡水准备妥当,薛翃便关了门,脱衣沐浴。
桌上,太一顶着肉乎乎的脑袋,在水晶缸里游来游去,时不时地贴在缸沿儿上,瞪着两只黑豆似的小眼睛看薛翃。
薛翃浑身浸泡在热水之中,心中却想起在省身精舍里的情形,浸泡在水中的身体里,那颗心隐隐地跳快了许多。
先前皇帝在说“你像极了一个人”的时候,薛翃的心头猛然震动。
她几乎下意识地心虚,觉着皇帝指的就是昔日的端妃。
虽然她自打进宫来处处留心,不肯露出破绽,但毕竟人无完人。
而且在俞莲臣跟前,只是一句,就几乎泄露了底细。
皇帝又是那样洞察入微的性情,的确不可以等闲视之。
但是薛翃并没有害怕。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知道皇帝的答案。
可惜,正嘉并没有清楚的告诉她那个答案。
许是天意。
重生后,薛翃曾经考虑过无数次的是在处决端妃的时候,皇帝是昏迷不醒的,或许这还是情有可原。
可是后来对于薛家的一系列后续,却已经超出了太后跟何雅语掌控的范围,没有皇帝的许可,不管是太后还是皇后,都不能对封疆大吏下手。
只能是皇帝的意思。
但皇帝为什么要对薛家下手如果他还对薛翃有一丁点昔日情意的话,又怎会如此相待,甚至因此逼反了俞莲臣。
不能相信,不能轻信,更加不能露出马脚。
薛翃在心中告诫自己。
她掬了一把水浇落在脸上,想把浮现在心底正嘉的那张脸也洗去。水声哗啦啦响动,薛翃睁开眼睛,对上水晶缸里太一凝视的眼神。
兰寿一动不动地悬浮在水里,两只小小地黑眼睛像是贴在透明的缸上,目不转瞬地盯着薛翃。
薛翃唇角微挑,轻声道“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太一不回答,小小地尾巴却抖动了两下。
方才的动作,牵着嘴角的伤处,隐隐作痛,薛翃手在嘴边拢了拢,微笑“是在看我狼狈的样子吗也该看够了吧。”
说了这句,便听到身后有人咳嗽了声“抱歉抱歉,并不是有意要看仙长入浴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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