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翃回到放鹿宫, 已近子时。
桌子上, 太一头冲着门口, 默默地盯着门口, 在门被推开的瞬间, 才刷地靠近水晶缸边儿,紧密地盯着门口的人影。
薛翃进门, 将门在背后掩起。
她拧着眉, 举手一把扯开身上的道袍, 胡乱地扔在地上, 又去解里衣。
手才捏到系带, 突然间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看看鱼缸里的太一,又看向那里侧的屏风。
薛翃迟疑了会儿, 快步走到屏风旁边,鼓足勇气屏息望内看去。
暗影里空空如也,并没什么人影在,薛翃缓缓地吐了口气。
并没有忙着去解衣裳, 只是重在桌边坐了,心底脑中有着太多的事,重重叠叠, 又无比沉重, 让她不知从哪一件开始细想。
抬手在眉心轻轻揉过, 心底却浮现在省身精舍内, 皇帝低头几乎蹭到她的额头说“这可是朕头一次这样服侍人。”
他笑道“朕何止是心疼。”
精舍门口, 她从雪中进殿,他牵着她的手到嘴边呵气,那样带些孩子气的动作,问“暖些了没有”。
薛翃抚着眉心,想将所有凌乱的假相挥去。
好像是察觉了她心情躁动,水晶缸里,太一缓缓游向前,肥嘟嘟的头撞在鱼缸的边沿。
软软的鱼体给水晶缸弹了回去,太一发现薛翃并未留意,便不屈不挠地又游过来往前撞。
好像要撞破水晶缸跳到她跟前儿似的。
幸而薛翃察觉有物在眼前乱动,转头一看,正好见到太一给水晶缸弹的倒回,大概是没了力气,整条鱼在水里翻了个身,又艰难地扑腾着游转回来。
简直憨态可掬。
薛翃本满心烦恼,见太一如此卖力而好笑,不禁哑然失笑。
“你在干什么”她抬手轻轻地叩着鱼缸“难道是嫌这里地方小,你觉着无趣吗”
太一见她看向自己,这才半伏在水面上,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话,也像是饿了要吃东西。
薛翃忙去桌上拿了点桂花糕,拈了几块丢进去“这几日忙的发癫了,几乎忘了太一,真是对不住,改天再给你弄点浮萍。”
太一只吃了一块儿指甲大的糕,便又定睛看着薛翃。
薛翃幽幽地叹了口气,仰头喃喃道“我今日回了高府,本来我想,也算是替你尽点孝心,可是去了才发现,高家的人,并不怎么待见,要么也是各有所图。只有老太太”
太一瞪着双眼,静静浮在水里,几乎忘了游水,缓缓地从水面沉落到底,才又惊觉似的拼命地游上来。
薛翃想了会儿,转头看向太一“高老夫人的病,有点蹊跷,火邪闭塞太甚的话,容易导致神志不清,我看那些人似乎有隐瞒之意,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吧。”
体内火邪过盛,容易令人神智昏聩,作出有异于常人的举止,俗称“失心疯”,这次若不是薛翃及时发现大夫诊断有误,再多一段时候,高老夫人病入膏肓,要救回来也是难的。
而堂堂地诰命夫人患了如此疯病,传出去的话,连整个高府都会颜面有损。
另外还有一件更要命的,兴许还会有那些居心叵测的人趁机横生枝节,譬如长辈患了疯病,谁知道会不会整个家里都有这个根儿呢,不管这话真假,只要传出去,势必会大大地影响到高家子孙的婚姻嫁娶。
所以沈氏等人不敢张扬,更不想让薛翃诊治,正是怕她跟高家不是一条心,不知轻重地嚷嚷出去,连累到高府。
薛翃自言自语地说了一阵,见太一是一副愣愣怔怔听得样子,不禁又笑了笑。
“你放心,我给老太太开了药方,只要好好地三副药吃下去,症状会大为减轻的。”薛翃笑道“我是不是很不错呀”
太一仿佛听懂了似的,原地转了个圈儿,好像在替薛翃高兴。
薛翃看着太一欢快的样子,却又想起另一件事“今天的那些刺客,既然不是连城的人,却不知是何方神圣借着他的名头。”
薛翃凝眉想了半晌“若不是冲着皇帝,那就是直接冲着我,那必然是我在宫内得罪的这些人了。丽贵人偏巧今日不明不白死了,另外却还有康妃,以及”
康妃夏英露虽是得罪了她而落败的,但薛翃当时已经跟夏太师把话挑明,以夏太师的为人,绝不可能在这会儿做这种打眼的事,毕竟皇帝不是好糊弄的,一旦事败,就会连累整个夏家。
那么剩下的,好像只有一个人了。
想妥当后,薛翃打了个哈欠。
出养心殿的时候,本想回来后再洗个澡,但时候已经不早,放鹿宫的弟子多数都已经睡下了。
如果还要水的话,倒是可以使唤新送来的几个宫人,可他们都是养心殿那边的眼线,她的一言一行只怕都会无一遗漏地传到正嘉耳中。
今日毕竟发生了太多的事,疲倦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薛翃起身,先把小茶几挪到自己的床边,又将水晶缸抱到茶几上,这才上榻安睡。
这晚上她安歇的迟,一夜翻来覆去,做了好些怪梦。
梦中不知今夕何夕,直到门扇被胡乱拍动,有人道“和玉仙长”又有人唤道“小师姑”
薛翃起初还以为是在梦中,眉头紧锁,翻了个身猛然醒来,转头看向门口。
天色已经大亮。
次日,镇抚司江指挥使入宫。
江恒进养心殿的时候,正好田丰从里头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田丰忙先笑道“江指挥使来了主子正等着您呢。”
江恒道“田公公这么早,又是满面春风的,有什么好事儿”
“您可说笑了,”田丰很谨慎“不过是替主子当差罢了。”
若换了别人,田丰自然只赏一个白眼。但江恒是正嘉跟前头一号的心腹,内廷这些太监们也都不敢小觑他分毫。
田丰四处看看,凑近了低声道“昨儿丽贵人给砸死的事儿,查到了一个人。”
“哦这么快,是谁”江恒问道。
田丰道“奴婢查到事发的时候,本该在万安殿的陶真人的大弟子萧西华,偷偷摸摸地离开过万安殿,而且在距离丽贵人身死不远的地方,恰好有宫内的人撞见过他,您说巧不巧”
江恒挑眉“果然是巧。不过这个人身份特殊。皇上怎么说”
田丰面露疑惑之色,说道“主子的反应有点怪,方才只说知道了,并且让奴婢不再查下去。”
“这个不怪,毕竟是陶真人的弟子,牵扯进来很不好。”
田丰点头“说的也是。不过至少此事算是交差了。”
江恒笑道“您可是顺顺利利地交差了,我这儿还没悬在半空呢。我先进去了。”
田丰也知道他正在查那刺客的事儿,本想自个儿说完,再跟他打听打听,没想到江恒说走就走,田丰无奈,只好先去了。
江恒入内拜见皇帝的时候,正里头郝宜在给皇帝梳头。
郝宜握着皇帝那青缎般的长发,一边小心地梳理,一边说道“这一大早儿,宁康宫的人就去放鹿宫请了和玉仙长过去,原来昨晚上宝鸾公主发热,早上起来还昏睡不醒。太医先去看过,说是受了惊吓所致。”
正嘉漠漠然听着“这都是皇后的本事。宝鸾的病本大好了,平白又受了那场气,偏没有人给主持公道。”
郝宜见他搭腔,便又接着说道“是啊,公主小小年纪,也可怜见儿的,昨儿受了气候,丽贵人又死的巧,只怕更是多害了一层病了。幸而和玉仙长是个体贴的,医术又高”
说到这里,偷偷往前打量了一眼,见皇帝眉眼舒展,无怒无喜。
郝宜便停了口。
正嘉瞥着他道“怎么不说了啊。”
郝宜笑道“奴婢又多嘴了,再说下去怕主子恼。”
“不该说的你乱说一通,该仔细说的你偏不说了,”皇帝威严清肃的脸上,浮出他独有的半是讥讽半是宽容的笑,哼道“朕看郑谷当年真是瞎了眼才收了你当徒弟,他走了,倒是留你在朕跟前儿,时时刻刻地气朕。”
郝宜听到这里,心怦怦乱跳,终于孤注一掷般大胆说道“主子若是记挂着师父,为什么不叫他回来伺候呢”
话没说完,正嘉已经半阖了眼,脸色微冷。
郝宜噤若寒蝉,忙低下头,将他的金冠小心戴好。
外间,江恒故意把脚步放重了些,站在门口道“臣江恒求见皇上。”
“进来吧。”正嘉站起身,举手撩了撩自己的头发,又抖了抖衣袖,那里有一角不知为何卷了起来。
郝宜忙跪在地上,给他将袖子整理妥当。
皇帝又吩咐“把这夜合香撤了,窗户都打开通风之后再换甘松香。”
郝宜麻溜地跑走行事。
江恒入内跪在地上,正嘉走到铜鼎熏笼旁边,伸手试了试,问道“刺客的事儿查的怎么样了”
“回皇上,昨日的刺客,没有留下任何活口,作为凭证的只有他们动手时候喊的那句,倒是有许多人听见了。”
“然后呢”正嘉回头看他。
江恒道“昨儿臣让人把六具尸首带回了镇抚司,一寸一寸的查看,发现这些人好像真的是出身军伍。”
正嘉浓眉一蹙“是吗从何处看得出来”
江恒道“第一,这些人身上贴身的里衣,是只有北地才出的粗织麻布,而且是北军中统一发放的制式。第二,他们的手上都有薄茧,尤其是虎口处,只有经常握刀的人才会留下那样的痕迹。而且他们身上也有数处别的伤痕,仵作查验也证明是兵器伤,能看得出的是刀伤跟枪伤。”
正嘉道“这就能说明他们是行伍出身如果是经验丰富的杀手,死士,应该也是会有同样伤痕的。至于衣物,如果这些人是新进京,或者改不了旧习的,倒也说得过去,但这是不是有些太明显了。”
江恒点头“皇上圣明。臣也觉着他们叫嚷说是俞莲臣的人,似乎有些欲盖弥彰意思,毕竟俞莲臣虽是逆贼,但那帮人向来耿直的很,就算先前游击塞外,也向来是不伤老弱妇孺的,他们就算是想为了俞莲臣报仇,也会冲着像是这样大张旗鼓地刺杀一名女冠子,实在跟他们的名声不符。”
“总算说到了点子上,他们就算想报仇,也只会冲着朕来,这种手段,太下作”正嘉离开熏笼,回到龙椅上坐了道“还有呢。”
“的确还有一点可疑之处,”江恒犹豫片刻说道,“在验尸的时候,有人认出来,其中一名刺客,曾经出入过夏太师府上。”
“夏苗”皇帝微怔,定睛看向江恒,“你确认”
江恒道“因为怕引发不必要的惊动,所以暂时没有让夏家的人去认尸,只是微臣的那名属下坚称曾在太师府见过此人。”
皇帝竟笑了起来,仿佛觉着这件事很有趣“居然把夏家也牵扯进来了。那你认为呢”
江恒道“臣私心觉着,虽然康妃娘娘的事多少跟和玉仙长有关,但以夏太师的心胸,不至于目光短浅至此。”
皇帝颔首道“是啊,为了区区一点私怨冒着自掘坟墓的危险,这不是夏阁老的风格,除非他也是老糊涂了。”
江恒不言语,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皇帝应该会有吩咐。
果然,顷刻,正嘉道“不用藏着瞒着,你直接去夏家传人认尸,替朕问问夏太师,为什么要派人刺杀和玉仙长。”
江恒很意外。
正嘉笑道“你不是怕打草惊蛇吗,朕却偏要让他们都跳出来。跳的越多,越会露出马脚。”
说到这里,皇帝突然戛然而止。
他仍是保持着笑容,但这笑却透出了冰寒入骨的冷峭之意。
皇帝凝视着江恒,双眼微微眯起,眸色里充满了忖度揣测之色,阴晴不定。
拢在银灰鹤羽缎袍里的手轻轻地捻动,像是在拿捏谁的生死。
江恒虽然低头跪着,却在瞬间觉着有一股寒气自周身逼近。
也许是因为才打开的窗户,冷冽的冬日晨风从窗外掠了进来,纵横肆虐,贴地席卷,把他银白色的飞鱼服撩的簌簌抖动。
等待中,江恒几乎忍不住想抬头看看皇帝此刻的脸色,却又下意识地不愿在这会儿面对。
幸而令人窒息的沉默并没太久。
皇帝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道“昨儿晚上和玉对朕盛赞你,说昨日多亏了你及时相救嗯,你做的很好,朕该嘉奖你才是。”
虽是夸赞的话,江恒却一点儿欣慰之意都没有。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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