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云液宫内的第一次互不相让的对峙。
自从薛翃以端妃之名入住云液宫, 以她的为人, 性情温和, 手腕玲珑,对谁都是面面俱到, 和蔼可亲, 对上恭敬,对下体恤。
尤其正嘉是个难伺候的主子,每每有内侍、阁臣甚至宫妃等触怒了他, 若是端妃在跟前儿, 她必定会温声周全,往往必然会大事化小, 小事化无的。所以满宫内提起端妃来, 尽都是赞扬的声音。
端妃在时,何雅语时不时地也会来云液宫落座寒暄, 闲话些家常之类。
当时薛翃已经代皇后的职权行理六宫之事,又加上她人缘好, 宫内的威望自然比何雅语不知高了多少。
就算何雅语生了皇子。
对此,何雅语心中自然默默地不快, 但薛翃对她却一如既往, 彼此姊妹相称,而且对待赵暨也如同己出,小孩子察觉了她的善意, 自然也多喜欢跟她相处。
可偏偏因为这个视若己出, 更戳了何雅语的肺管子, 只觉着端妃不怀好意,非但夺了她的风头、恩宠,更加连儿子也要笼络过去了。
她并不想想自己这个母妃当的陈不称职,只恨别人对赵暨太好。
薛翃不是毫无察觉,只不过并不想大人之间的龃龉连累到孩子身上,看着赵暨孤零零的样子,心里就忍不住想起她先前失去的那个孩子,琢磨着如果那孩子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就忍不住想对他好一些。
但真的就像是江恒说的那样,这个宫内容不下好人。
薛翃说完了之后,何雅语脸色灰败,她指着薛翃说道“你简直荒唐大胆,混账之极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薛翃道“怎么了,娘娘不是说为了太子什么都可以做吗”
何雅语浑身乱抖,厉声道“你、居心叵测,你这是想要谋害本宫”
薛翃摇了摇头“你错了。我是在给你一个机会。”
这其实是极为划算的一笔买卖。
却并不是因为何雅语,而是因为赵暨。
不管怎么样,薛翃还是无法对那个少年狠下心肠。
所以她在这时候宁肯赌上这么一把,如果何雅语还有点良心,肯为了赵暨牺牲的话,那么她也会真的如同自己所许诺的,拼尽全力,把赵暨拉上来。
可虽然薛翃这么说了,也这么想了,但是潜意识中,她却隐隐地有一种悲哀,仿佛自己已经预知到那个结果。
这世上,并非是所有的母亲都真心实意地疼爱自己的孩子的。
就如眼前这人。
何雅语大笑“你让本宫自戕,居然还说是给我一个机会。你是不是疯了”
“你死了,但是太子还在呀。”薛翃的眼神平静,淡淡说道“除非皇后你可以凭自己之力,保太子无事。”
何雅语慢慢收了笑。
她盯着薛翃,眼神变得极为可怖。
“和玉,”何雅语往前走了一步,“本宫到底哪里得罪了你”
从第一次在梧台宫跟这位女冠子见面的时候,皇后心里就有种奇异的预感,类似不祥。
她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瞧出了冰冷的锐色。
当时她还以为只是自己多心错觉。
但是一路到此,她终于确信,这个人,怀有对自己的深重敌意。
但皇后不知这敌意从何而来。
何雅语问道“本宫自问,自打你进宫,本宫并没有亏待于你,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
“皇后真的问心无愧吗”薛翃笑笑,然后说道“我第一次回高家的时候,那批刺客是从哪里来的,娘娘敢对天发誓,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刺客仿佛出身军伍,打这俞莲臣的口号。
可偏偏其中一具刺客的尸首,又暴露了他们跟夏太师有关。
康妃虽是因和玉而落败,但太师精明异常,何况薛翃已经跟他说开,高彦秋也倾向太师,夏苗绝不会自掘坟墓。
何况行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组织必然严密异常,又怎会派一个脸熟的人去。
这么大的纰漏,简直就像是指着太师的鼻子说是他干的。
那么谁能调动军伍出身的人,而在这件事中,谁又是真正得益之人
另外还有一件,谁是跟和玉有仇的人。
那时候,太子正因逼奸宫女一事给皇帝责罚,皇后一心以为是薛翃告密。
既能除掉眼中钉,又能嫁祸夏家,可谓一箭双雕。
正嘉心机深沉,必然是早就嗅到了什么。
所以他才命江恒大张旗鼓地去敲打夏苗,但一转头,就调派了郑玮前去北军。
皇帝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口谕,甚至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都不会是毫无意义,而往往是大有深意。
何雅语太过自大了。
也许是因为除掉端妃之后,宫内无人跟她争锋,何贯又坐镇北军,兵权在握,皇后得意忘形。
可是她竟没有想到,皇帝既然能够打压当初盛极一时的薛之梵将军,区区一个何贯,又算得了什么。
等她发现自己人在井内的时候,必然为时已晚。
然而此时的皇后,显然还没有清醒到明白自己的处境。
薛翃说罢,何雅语无法回答。
她几乎都忘了行刺这件事了。
重咽了口唾沫,何雅语身上微微发冷,她不明白面前这个人的底细,更加不明白她究竟还知道自己些什么秘密。
她攥紧了手,眼中仍带恨意,咬牙切齿地说道“是你先针对本宫跟太子的”
薛翃心头,风起云涌。
何雅语是个自私的人,就算别人对她示好,她都觉着人家是在害他。
何况自打和玉入宫,的确损害到她的利益。
薛翃按下翻涌的思绪,幽幽叹道“真是自做孽,不可活。”
何雅语一震“你说什么”
“皇后问,是哪里得罪了我,其实是你自做孽而已,”前尘往事在眼底尘埃落定,薛翃问“你可知道,太子为什么持刀伤我吗”
何雅语愤愤道“他是喝醉了。”
“太子说我不配住在云液宫,以前他还说过,这宫内唯一关心他的人已经不在了,”薛翃心中唯一的不忍,是赵暨,此刻回想那孩子当时的举止,仍觉着心头隐隐作痛,“他持刀伤我,是因为他想念着那个人,所以不允许别人玷污那个人的地方。”
何雅语扭开头去,轻轻一哼“你什么意思,薛端妃她谋害圣上,罪该万死。不过太子心善而已。”
薛翃道“是的,太子还心存善念,他不像是他的母后那样冷血,他只是个没有人疼惜的可怜的孩子。”
何雅语皱眉“你”
“其实我早知道你不敢,”薛翃冷笑道“你绝不会答应以自己的性命换太子的无恙。你从头到尾都是个自私且狠毒的人。”
何雅语抬手,反拍在月牙扶手上“你住口你、就算皇上宠你,可本宫还是皇后,就凭你方才所说的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现在一样可以处置了你”
薛翃仰头一笑,讥诮地说道“当然,这次都不用再打着太后的旗号,毕竟你已经是皇后了,不是当年那个只会躲在人身后连统理六宫职权都没有的何淑妃”
何雅语浑身发抖“来人,来人”有几个宫女嬷嬷从外跑了进来,何雅语道“给本宫掌她的嘴”
外间伺候云液宫的几个宫女太监察觉不妥,也纷纷跑了进来,小全子一马当先,拦在了薛翃身前。
“别着急。”薛翃抬手,轻轻把小全子推开,淡淡道“问问他们谁敢。”
跟随何雅语的那些宫人面面相觑,看着斜靠榻边儿身上带伤、只穿着一袭素衣的薛翃。
她仍是那样冷冷淡淡的神情,但这种慑人的气势,却竟比身边从头到脚整齐皇后服色的何雅语还盛百倍。
刹那间,无人敢上前。
何雅语环顾周遭,声音颤颤地喝道“你们、没听见本宫说什么吗”
“空有皇后之位,却没有皇后之实。”不屑的轻笑声,是薛翃发出的。
她睥睨着何雅语,一字一字,入骨三分“你,心思狭隘,生性歹毒,自私冷血,你知不知道,何为德不配位,必生灾殃。处心积虑爬到这个位子上,不觉着可笑吗”
何雅语气的头晕目眩,往后踉跄,又给宫人扶住。
薛翃轻描淡写地说道“送皇后娘娘回宫去吧,好生伺候着,接下来娘娘的日子怕是会不太好过的。”
何雅语只觉着一口气冲到了心头,死死地噎在喉咙里,她盯着薛翃“你、你”
话音未落,人已经气噎不顺的晕厥过去了。
梧台宫的人只得叫传了抬舆,扶了皇后上銮驾,人仰马翻地回宫去了。
皇后的銮驾经过之时,宁妃正从庄妃的宫内出来。
宁妃身着月白色的宫装长衫,越发显得她身量纤细婀娜,发髻高挽,一支凤头珠钗簪于额前,凤嘴里衔着血滴一样的红宝石。
宁妃转头看着銮驾远去,嘴角微挑。
跟随她身边的小太监苏夜道“皇后娘娘的样子好像大不好,大概是在云液宫没讨到好儿。”
宁妃道“太子是她的命根子,确切的说,太子的头衔才是她最倚重的,现在呢云液宫那位,看着不声不响的,一旦认了真,皇后还委实不够她看。”
苏夜笑道“奴婢听说,北边儿有消息了。只是这消息传得很机密,所以还没打听出来。”
宁妃说道“不用紧着打听,追问的急了反而会遭人怀疑。照我看,皇上既然肯把太子投入慎刑司,只怕北边大局已稳。”
苏夜道“那个郑玮郑大人不是下落不明吗”
“下落不明,不代表就死了,也可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何况江恒也去了,直到这会儿还没回。照这种局势,我看多半是后者。”宁妃微笑。
“但愿如此,制住了何贯,就不用怕北边生乱了,”苏夜点头,又问“主子要哪儿”
“自然是去云液宫探望探望伤着的人,”宁妃说了句,又低低问“阿吉那边怎么样”
苏夜说“伺候太子的人一概都给田丰拘押着,严刑拷打,不过阿吉很靠得住,他不会泄露什么的。”
宁妃垂头不语,半晌才低低道“落在田丰的手里,最好的法子其实就是一死了之,不然只能白白多受些辛苦。希望阿吉能早点明白。”
苏夜心头一震,眼中也透出悲悯之意。
两人并没有再说什么,只默默地往云液宫而行。
宁妃来至云液宫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宝鸾公主居然也在。
小公主人在榻上,就挨在薛翃身旁,看着甚是亲昵的撒娇模样。
宁妃进殿的时候冷不防一抬头,恍惚中竟错认了宝鸾身边的人是昔日那个笑容如花,眼带温柔的女子。
宁妃怔了怔,然后才微笑着上前“公主殿下也在呢”
宝鸾见她来到,小脸上透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宁妃娘娘。”
薛翃也微微欠身,宁妃忙轻轻按住她的肩头“别动,伤要紧。”
旁边的人搬了椅子过来,宁妃落座,如不经意地笑问“方才看到像是皇后的凤驾离开,皇后娘娘来过敢情也是探病的”
薛翃笑道“皇后倒不是为探病,只是跟我话不投机,怕是要给我气病了。”
宁妃嗤地一笑。
旁边宝鸾听着,有点紧张,不知不觉握住了薛翃的手臂。
小女孩儿竟是怕薛翃得罪了皇后,自然不好。
薛翃在她额头上抚过,柔声道“别担心,皇后娘娘此后事多,顾不得理会我的。”
宝鸾才向着她羞涩而娇憨地露出笑脸。
宁妃在旁,不动声色地看着。
薛翃瞥一眼宁妃,便把小全子叫来“先带了公主到内殿,去看太一吧。也该喂食了。”
宝鸾乖乖下榻,很听话地跟着小全子去了。
这边宁妃才说道“皇后是要你去给太子说情”
薛翃一点头。宁妃笑问“你怎么回她”
“我答应了她,条件是让她自戕。”
宁妃挑眉“你这不是故意为难皇后娘娘嘛,她哪里舍得自己那条命呢。”
两人各自一笑,彼此的笑容却大不相同,宁妃是讥诮而得意的,薛翃却略略有点倦意。
突然宁妃望着她,问“那如果皇后哪根筋不对了答应你,你真的会救太子”
薛翃沉默不语。
宁妃从这种沉默中咂摸出了答案,她敛了笑,缓声说道“在当年那件事上,皇后母子没有谁是无辜的太子也是帮凶,他亲口承认了的,事到如今,不必再存什么怜悯之心,更加不能让自己心软何况如果保全太子,就算皇后一家子都死了,那将来太子长大,若是心存愧疚或者想给他母后翻案的话,便是养虎为患”
薛翃的语声有些艰涩“太子、他本性不坏。”
“谁让他有一个恶毒至极的母后。谁让他当了他那恶毒母后的刀。”宁妃的牙关紧咬,眼中透出难以掩藏的恨意。
但宁妃很快发现自己情绪外露,便举手在鬓边撩过,笑了笑,以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说来,还是得多谢你给我的那种药。果然管用的很。”
薛翃皱皱眉,不想再提这件事。
宁妃觑着她的表情,道“听说今儿下午皇上会召见阁臣们,多半就是为了废太子的事了。”
薛翃叹了口气。
宁妃看她面上隐隐地带着一丝悒郁之色,便抬手在她的手上轻轻一握。
宁妃倾身,靠近薛翃耳畔,低语道“你的伤势非同一般,若是皇上去的迟了些,恐怕你就真的香消玉殒了,付出了这样的代价才得到现在的局面,不要再去想他们怎么样,一切都是他们罪有应得,而现在并不是我们该松懈的时候,因为,端妃娘娘的大仇还没有报完,皇后跟太子,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更难对付的人还在后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薛翃合了合双眼,轻轻回答道“明白。”
而就在宁妃跟薛翃说完之后,小全子慌里慌张地从殿外跑了进来。
宁妃回身“怎么了”
小全子提一口气“回宁妃娘娘,仙长,外头纷纷地说太子殿下在慎刑司里,自戕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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