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薨逝后, 薛翃因为身上的伤口绽裂, 外加心力交瘁, 昏迷了四天三夜才又醒来,然后在太医跟西华绿云等的精心照料下, 又养了月余, 才慢慢恢复。
在这期间,太子的大去丧仪也已经办理妥当,因为太子含愧自戕, 对外, 正嘉便并没有宣布废太子之事,只说太子暴病而亡, 丧仪等事也一概都以太子之礼料理。
除此之外, 朝廷上还有两件不起眼的人事任命。比如原户部尚书大人告老,上书致仕, 原户部侍郎高彦秋给擢升为尚书。
这也是众人都早就预知的事,毕竟户部的各种大事早就是高彦秋扛在肩上, 何况如今又有了“高如雪”的助力,所以一切看似顺理成章。
另一件, 则是虞太舒重又入了内阁。
六月底, 江恒从北边归来。
与此同时兵部也得到了正式的军情急报何贯将军身为北边三成的统军大将,为人昏聩,又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的身份, 便任人唯亲, 收受贿赂, 且治军十分的松散,兵力弱的不堪一击。
九月中的时候明军千人出关,竟给鞑靼一队几十人的队伍追的丢盔弃甲。何将军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甚至命手下士兵砍杀无辜的百姓,假称是明军大捷。
这一切,是原本遇袭失踪的郑玮郑大人,微服私访,查明属实的。
除了这些兵部接到的公函文告,江恒则亲自另带了一份公文入宫面圣。
江恒呈给正嘉皇帝的,除了外间兵部所得的公告外,还有齐本忠的亲笔信,言明以上所写并无虚假,一切都是他跟随郑玮郑大人所目睹亲闻的,而且还列了他们暗中走访的许多人证名字。
亲笔信之外,又有何贯收受贿赂的证据,以及何贯跟鞑靼首领来往的信件,多种证据触目惊心,足足有近千张,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江恒说道“微臣奉命前去查询郑大人的下落,在北边的柳城里发现他们的踪迹,会面之下才知道,原来郑大人知道何贯会对朝廷特使动手,所以假借山贼袭击,用了金蝉脱壳之计。”
正嘉手一松,手中的几份书信飘飘摇摇落在桌上,有十几页飘落在地。
皇帝漆黑如渊的眼中有怒意翻涌,沉沉说道“养虎为患,说的就是这个了,每年的军饷,粮草,都喂了这帮蠹虫。”
又看着江恒“之前说郑玮已经动了手,现在北边的情形怎么样了”
江恒道“因为何贯机警,仿佛也发现了郑大人的踪迹,几次派了人追杀,幸而皇上的密令到的及时,才借调了周边兵力,假扮北营大军,冒险潜入营中,终于找到机会,将何贯制住,如今局势平稳,请皇上放心。”
正嘉笑道“这个郑玮,还真是个可用之才,有勇有谋,虞太舒举荐的不错。”
江恒道“我临行之际,郑大人恳求,让皇上尽快择选贤臣良将,前去接管北营军务。”
“他没有独揽大权吗”
“并没有,郑大人凡事都跟齐公公商议,得齐公公应允才敢行事。”
“这就好,有勇有谋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忠字当头,没有野心才是好臣子。他越是谦逊,朕自然越是要高看他,”说到这里,正嘉回头对田丰道“拟诏,在正式的将官选拔任命之前,着郑玮代理北营军务。”
江恒自养心殿出来,不知不觉要往放鹿宫去,走了片刻突然醒悟。
他早在路上,就听了消息,薛翃早搬入云液宫去了,只是他才回京,引人注目,且青天白日又人多眼杂,便怏怏地往内阁值房而去。
直到三日后,云液宫内殿。
薛翃已经听闻了郑玮暂理北营军务之事,知道他死里逃生却又如愿以偿,心中涌起了微酸的喜悦,因为赵暨之死,让她心中郁结不已,这真是这段日子来唯一值得欣慰之事了。
正小全子从外摘了些栀子进来,给她插在天青色长颈玉瓶里,薛翃先前不大喜欢这种甜香,因心情好,便也觉着甚是可人。
雪白的栀子花开的舒展,薛翃怔怔地,忽听身后有人道“跑到这里真不容易,很不如在放鹿宫行事便宜。”
薛翃回头,却见是那张久违的秀丽容颜。
许久不见,各自身上却发生了许多的一言难尽,薛翃不禁也笑了笑“江指挥使。”
这一笑之间,花面交融,眉眼生辉。
江恒心头一动,故意笑道“你瞧瞧,这才分开几个月,你居然搬到这后宫娘娘住的地方来了,再过几个月,是不是就真的位列妃嫔了”
薛翃道“也许。”
江恒本以为她会回答“不要胡说”、“不可说笑”,这等等的话,总而言之一定会驳斥自己,没想到居然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
江恒语塞“真的吗这么想入后宫”
薛翃垂眸道“不是我想不想,是有人想。”
江恒道“你说的那个人是皇上。”
薛翃并没有否认。
江恒走前一步“那如果我说我不想呢”
薛翃看看他“江指挥使,不可说笑。”
这会儿居然开始“不可说笑”了。
江恒望着眼前的人,这刹那他好像又回到了在北疆的时候,漫天的雪打落下来,不仅是落在脸上,更像是在心头上,沙沙地痛着。
“好吧,知道你是个正经人。”江恒叹了声,他转身,走了两步。
薛翃知道他是要走了,索性转回头来,不去看他的背影。
那边儿江恒又走了半步,突然一顿,他转身如风一样掠了回来,一手揽着她的腰,一边往前,低头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下来。
薛翃猝不及防,被迫抬起头来,双眼不知所措地眨了眨,却对上他垂眸扫视的目光。
无法出声抗议,也不能挣扎,直到江恒松开手。
薛翃涨红了脸“你、干什么”
江恒道“我突然想到了,你还欠我一件事。”
薛翃道“怎么”
江恒道“忘了吗,上次你欠了我一个条件。”
“看样子你已经想好了”
江恒点头“我想好了,我想我想要你。”
薛翃抬手打了他一下,江恒攥住她的手“我想要你跟我走。”
江恒声音很低,他隐约有点紧张,所以全神贯注地看着薛翃的反应。
因为太过专注了,便忽略了周围。
在外殿门边上,有一道修长端正的身影,沉默地立在那里。
冷锐的目光,将里头看似亲昵的举止尽收眼底。
负责押送郝宜的是内宫派出的侍卫,并一名司礼监的内侍。
这内侍是田丰所派,让他紧紧地盯着郝宜,并且一路上紧着催促赶路,不得怠慢。
所以只走了一个多月,便到了金陵。
总算到达了金陵皇陵地界后,那内侍跟皇陵驻地的人交接了一下,便自打道回了京内。
郝宜则在皇陵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天晚上,小太监打着灯笼,领着他来到一座小院子内,郝宜推门而入,却见前方的桌子旁边,坐着个头发雪白的老太监,竟是他的师父郑谷。
郝宜惊喜交加,但泪先流了出来,忙上前跪倒在地“师父不孝的徒儿来看您了。”
郑谷俯身,将郝宜拉了一把,慈祥的目光仔细打量他“别哭,究竟是犯了什么事过来了”
不提则已,一提,郝宜更加委屈了“我都不知做错了什么,主子连见都不见我,就叫田丰打发了我。”
郑谷不由笑道“这么多年了以为你会聪明些,如何还是这么蠢笨,连犯了什么错都不知道。只是前几天我突然听说宫内出了事,太子薨逝了,好好的太子怎会出事”
郝宜也是在路上才听说的,惊魂动魄,却也不敢细想。
此刻听郑谷问起,便摇头道“我走的时候,太子还关押在慎刑司,我本以为皇上只是小小地惩戒而已,在路上才听说出了意外。”
郑谷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又亲自倒了一杯热茶给他“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累坏了吧其实你不用委屈,在这个地方还是挺好的,至少不用时时刻刻担惊受怕,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郝宜说道“按理说主子发配我到哪里去都使得,只是您不该在这里。”
突然又想起田丰趾高气扬的样子,郝宜很不忿“师父,当初你就不该保住田丰那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他还是总欺负你”郑谷问。
郝宜说道“可不是吗,您没看见他撵我的时候那副嘴脸,还说我走了后是他伺候主子。”
郑谷想了想,安抚他道“别急,你喝口茶润润嗓子,然后把最近宫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一点也不能遗漏,都说给我听。”
于是两人在桌边坐了,郝宜喝了茶,思忖了会儿,便把郑谷去后宫内发生的事,以及进来陶真人入宫,和玉受宠等等,全都告诉了郑谷。
郑谷听完后,喃喃道“和玉高家的如雪小姐”
郝宜点头“是啊,就是她。”
郑谷道“我记得这个女孩子,当初端妃娘娘就是为了救她才损了一个龙胎的。这次她进宫”
郝宜忙说“和玉仙长却是个极好的,徒儿听说她很惦记着端妃娘娘,还因此在皇后面前不受待见呢。也多亏了她才救了宝鸾公主,您没瞧见,她对宝鸾公主那叫一个好,让人看着就好像、好像好像是昔日端妃娘娘对待公主的慈爱行径。”
郑谷眉峰一动,道“这件事好奇怪,受了端妃娘娘恩惠的如雪小姐,住了昔日的云液宫,还对宝鸾公主这样好,这算起来,太子也是因为她而”
郝宜忙为薛翃分辩“师父,这可跟仙长没有关系,您当时没在跟前儿,我是看的真真儿的,那刀子差一点就要了仙长的命了,皇上那么疼爱仙长,怎么会容得了太子这样何况太子先前也有哪些劣迹。”
郝宜说到这里,皱眉道“原本太子不是这样的,性子还是很好,可是自从端妃娘娘去了,太子给皇后照看着,越来越行为乖张,实在是长歪了。连皇上自己都这么说。”
郑谷问道“皇上也这么说了”
郝宜道“可不是吗,那天也是徒儿最后见皇上的面,皇上自言自语的说端妃在的时候,太子还是个温顺的好孩子,徒儿就接口说端妃娘娘也是可惜了,那会儿主子突然看着我,说什么我是念旧情的人,太子也是,但太子疯魔了,主子让我小心些。”
说到这里,郝宜突然打了个寒噤“师父,主子是因为我为端妃娘娘说了那句话,才不喜欢我了吗”
郑谷默默地看着郝宜,微微一笑道“不,你错会了主子的心,主子是为了你好,才跟你说这话的。”
郝宜呆呆道“我不懂,既然是没怪我,为什么要打发了我”
郑谷转头看着桌上的茶,半晌道“郝宜,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师父离京的时候,主子跟咱们说过的一句话”
郝宜本就不太聪明,这会儿更是懵了“什么话”
“当时主子说,”郑谷顿了顿,道“主子叫我放心,他说你们师徒里一定会有一个人在朕跟前伺候。”
郝宜恍然大悟“哦,对了,我记起来了,当时只有我跟师父在那,主子还指着我说“不是他,就是你”,也正是因为这样,主子才留我在他御前伺候的。”
郑谷笑道“你还没想明白呢”
郝宜懵了。
郑谷道“主子说了不是你,就是我,我们两个之中一定得有一个在他跟前儿伺候着,如今你来了谁在主子跟前儿”
郝宜本来本能地要回答“田丰”,但仔仔细细把郑谷的话,以及他之前离京时候正嘉的交代想了一遍,突然失声道“是您老人家难道主子的意思是”
郑谷长长地吁了口气,哑声说道“你师父在这里守了三年,本来早该死了,只是每每想到当年云液宫里发生的惨事,实在是不能忍心就这么闭眼,所以还留着这口气,痴心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够为端妃娘娘一雪沉冤,本来都要死心了,偏偏在这时候,主子送了你来。”
郝宜满眼激动“师父,主子真是这个意思他要召您回去难道还要给端妃娘娘翻案吗”
“我伺候了主子这半辈子,最是清楚他的心意,再错不了的,”郑谷擦了擦鼻子,眼睛,雪白的头发在光影里颤巍巍的“徒儿,快去给师父收拾包裹,师父要回京了。”
话音刚落,外间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人道“郑公公可在”
郝宜忙起身开门,却见是两名镇抚司缇骑打扮的,郝宜尚带一丝警惕“你们寻郑公公做什么”
其中一人上前,看见在郝宜身后,坐在桌边的郑谷,便低头恭敬道“我等奉皇上口谕,秘密接您老人家回京。”
这瞬间,郝宜突然觉着一切的委屈都烟消云散,他看着缇骑,又看看郑谷,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只是不知为何,眼睛仍是湿湿润润。
云液宫。
宝鸾在逗弄那只凤头白鹦哥玩耍,那鹦哥却盯着水晶缸内的太一,眼睛转来转去。
突然,宝鸾往外看了眼,然后提着鹦鹉,悄悄地往内殿去了。
薛翃一抬头的功夫,不见了宝鸾,正要起身去找,身后传来龙涎香的气息。
皇帝走到她身边“找什么呢宝鸾到偏殿去了。”
薛翃正欲回身,正嘉道“别动。”
修长的手指缓慢却灵活,将她道袍的系带寸寸解开。
正嘉扫一眼面前的女孩子,缓缓地把那薄而柔滑的素缎撩去。
薛翃背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但是疤痕还在,无瑕的雪肤上的浅红色的伤痕,看着就触目惊心。
正嘉抬手,长指在薛翃的伤处轻轻抚过“疼不疼了”
“已经都好了。”
到底很不舒服,薛翃才要将衣裳穿上,正嘉在她手上一摁。
对上她的眸子,正嘉问道“你,到底是谁”
薛翃窒息。
在赵暨临死之前,一番真情流露,在场的众人自然都是目睹了的,事后薛翃也才知道,正嘉却也在现场。
事后,有人传起此事,是宁妃替她开脱“和玉仙长是修道之人,天生心慈,且又以医术救治了无数人,对于太子,她自然也是心存悯恤,当时太子垂危,任是谁看着也不忍,总要好好地哄慰一番、安慰临死者之心罢了。”
所以宫内的人倒也多半相信了,毕竟极少会有人想到什么“灵魂重生”之类惊世骇俗之事。只当是因为太子“人之将死”,和玉不忍心孩子失望,才顺着他的口吻让他瞑目。
但薛翃知道,对于其他人,或许可以用这种法子解释,但是对于正嘉,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皇帝的手慢慢地在她光裸的肩头握住“告诉朕,你究竟是谁”
手上不知不觉用了几分力道,好像是怕一不留神,这人就会消失不见。
正嘉微微眯着双眼,低头近距离地细看薛翃,仿佛要透过她的身躯,看到藏在身体里头的魂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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