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州城外田庄。
詹司柏疾驰而归,庭院里所有人都在,他们无助地立在庭院中,可唯独不见暮哥儿。
魏北海上前把情况跟五爷说了。
“是虞城王亲自带兵来的,围了整座山,直接将暮哥儿抱走了。”
他说着,叹气看了五爷一眼,见五爷神色怔怔,低了些声音。
“虞城王还给你留了话。”
五爷抬眼看过去。
魏北海告诉了他,“他说,请五爷继续领朝廷兵马作战。只是孩子不只是詹家的孩子,也是俞家的孩子,五爷自去领兵打仗,孩子他来照顾。”
话音落地,五爷浑身僵直地立在庭院里。
庭院里还摆着暮哥儿的小木马,小木马上面放着三个小木头人。
木头人是魏北海亲手做了送给暮哥儿的,小木马上的三个小人,两个大一个小,但在其中一个木头人的眼睛上,系了一条白色丝带。
寒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男人看着木马和木头人,心头蓦然一痛,似被生生挖空了一块血肉一般。
他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目之所及的一切空荡起来。
阿姝还不知在何处,若再没了暮哥儿,他还有什么
“我到底是错了”
他言罢,又转身向外而去,一个人的背影在寒风里孤独到了极点。
风吹打着他,细细的雪不知何时落了下来,纷纷落在他身上,将他包裹在冰天雪地里。
他独自一人,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我去把暮哥儿找回来。”
杨城。
俞厉抱了孩子回来。
他把小人儿从怀中抱坐在圈椅上。
他也曾偷偷去津州的田庄看过小儿,可是孩子一天一个模样,眼下更是越长越有了父母的样子。
他水亮的眼睛和柔润的嘴巴肖似俞姝,但高挺的鼻梁和轩昂的眉,同他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俞厉看着一时怜爱得不行,一时想到他爹又开始生气。
“暮哥儿,以后就跟着舅舅了,好不好”
暮哥儿不说话。
他不说话的时候更像俞姝,而且大大的眼睛里含着眼泪,将落未落得,着实令人心疼。
俞厉被他这么静默地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招架不住了。
他忽然有些后怕。
若是当年阿姝没能在崖下幸存,他再看到暮哥儿的眼睛,得是多么地心痛。
越想这个,越是气极了詹五。
这人竟然还同朝廷割舍不断
他用粗粝的手摸了摸暮哥儿的脸蛋,又怕自己的手划伤了小儿柔嫩的小脸,只能又收了回去,用最温柔爱怜的话安慰他。
“暮哥儿别怕,你马上就能见到娘亲了”
话音落地,暮哥儿瞬间睁大了眼睛。
俞厉也回头叫了人。
“速速请王姬过来”
他说完,在暮哥儿惊疑的目光里,再次同小儿道,“娘亲马上就来了”
只不过说完这话,刚好有人过来,有急事请王定夺,临时将俞厉叫走了。
俞厉只能让暮哥儿暂等,叫了仆从照看,暂时离了去。
俞姝不知哥哥去了哪,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甫一回来,又着急忙慌地叫自己过去所为何事。
她被请了过来。
天还亮着,她自那日被火弹骤亮晃了眼睛,这几日眼睛总是发痛,越发见不得光亮,不得不常常带起白纱带遮光。
她问婢女前来所为何事,婢女并不清楚。
俞姝干脆自己进了厅里。
“哥哥”
她瞧了一眼,并没有俞厉的身影。
俞姝皱眉,就在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发现高大的圈椅旁边,站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她隔着白纱在房中瞧不真切,只隐约能看出孩子年岁不大,三四岁的样子。
“你是谁家的小孩”
她的声音柔柔轻轻的,落在耳中是悦耳的泉水叮咚的声音。
暮哥儿听到了,更看住了她的眼上。
爹爹总是在手腕上系一条白色的纱带。
爹爹说,那是娘亲的纱带,因为娘亲有眼疾,怕亮光,只能要将纱带覆在眼睛上。
但他再没见过有人这般。
可是,可是眼前这个女子,为什么在眼上覆了白纱带。
她真的是娘亲吗
暮哥儿眼泪涌上了眼眶,他忍着眼泪不留下来,努力去看清眼前的人。
是娘亲吗
他不说话,绷着一张小脸。
俞姝在孩子的目光中,莫名心下快跳。
她立刻摘下了眼上的白纱,向那小小孩子看过去。
孩子的模样在她眼中瞬间清晰了起来。
他那么小,可却带着高大的男人的影子,一分一毫都错不了。
而他那倔强地不肯落下眼泪的神情,分明就是自己
只一眼,俞姝浑身颤起来。
“暮哥儿”
俞姝两步到了孩子脸前,蹲下身去看他,颤抖着伸手去抱他。
暮哥儿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他轻轻拉起俞姝手间的那条白纱带。
“你是我娘亲吗”
他开了口,俞姝眼泪似决了堤一般,一把将孩子拥进了怀中。
这三年,她一直以为孩子在京城,在定国公府。
除非哥哥打到京城,不然怎么可能抱回来暮哥儿
可是现在,孩子就在她眼前。
她的暮哥儿,就在她眼前
“是娘亲是娘亲暮哥儿,娘亲好想你”
俞姝紧紧抱着暮哥儿,只想将他嵌进怀中。
而小儿手里还攥着她独有的那覆眼的丝带。
暮哥儿从被奇怪的舅舅抱走,便一直忍着不哭,眼下被温暖柔软的怀抱抱在怀中,他再也忍不住了。
爹爹一直一直寻找的娘亲
就在这里
他比爹爹先找到了
暮哥儿哭得不行,委屈的小嗓音低声反复唤着娘亲。
俞姝哭疼了她那本就被刺伤的眼睛。
她离开的时候,暮哥儿还在襁褓之中,转眼三年,他竟这般大了。
三年的空白,俞姝心痛到了极点。
她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儿子的后背,一如从前一样。
暮哥儿抽泣着,又在母亲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中,哭尽了所有的委屈
俞姝紧紧抱着孩子,半晌,暮哥儿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襟。
俞姝轻轻捧了他的小脑袋,替他轻轻擦去眼泪。
“怎么了暮哥儿”
小儿扬起头来。
“娘亲回家,寻爹爹。”
俞姝在这句话里,手下顿了一顿。
暮哥儿却从她怀中出来,拉了她的袖子。
“寻爹爹”
小儿着急起来,仿佛一刻不停地就要把好不容易找到的娘亲,送去爹爹面前。
俞姝在暮哥儿的话里,禁不住向外看去。
外面在此时来了人。
俞姝心下一紧。
但来人进到房中,并不是那个男人,而是哥哥俞厉。
暮哥儿还在着急地拉扯着她,俞姝不由地问了俞厉一句。
“五爷也来了吗”
俞厉心道这可没有,他只要孩子,要那没救的男人做什么
他说没有,“暮哥儿是我抱来的。”
俞姝疑惑,“从哪抱来的”
暮哥儿不在京城的定国公府吗
“他带着暮哥儿来津州打仗了”
俞厉含混地点了头,见暮哥儿着急地扯着俞姝去寻他爹爹,不由蹲下身来安慰他。
“暮哥儿莫去寻爹爹了,以后就跟着娘亲和舅舅,好不好舅舅这里什么都有”
暮哥儿在他这话里,抿了抿小嘴。
孩子的话很少,可什么都看得明白,什么都听得懂。
越是这样,越让人心疼。
倔强的眼神里写满了强忍的委屈。
俞姝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只能将他抱在怀中,轻轻贴着他的小脸,给他所有的温暖。
但暮哥儿神情还是落寞了下去。
他如此,俞姝又能好过到哪里去眼中泛起血丝。
俞厉瞧着母子二人这般,更是束手无策。
他可以把孩子抢来,但却不能给孩子一个爹娘俱在的家。
就算把暮哥儿那爹也抢过来,可他生着一颗与朝廷斩不断联系的心,怕就怕到头来,总还是要伤害妹妹母子。
俞厉叹气,外面下起了雪来,他信步出了门去,在寒风里冷静一下混乱的情与理。
有人前来报了信。
“王,有人在杨城门外请见,是詹五爷。”
偌大的城门,紧紧闭着。
男人站在城门口,在高阔的城门下,唯独他被拦在门外,进不去,也看不到里面的人。
风雪急了起来,从天而降地抽打在他身上。
他不知在城门外站了多久,直到城门咿呀打开,里面有人走了出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回你的朝廷”
俞厉上前便冷哼着问了他。
五爷在这话中默了一默。
凛冽的寒风在两人之间肆虐。
五爷闷声开口,声音发涩。
“行州昏迷,津州有难,杨城难保,我这才以后不会了,只此一回,我可以保证。今后天下战事,我都不会再管。你把暮哥儿给我,他年岁小,经不得爹娘都不在身边。”
这话听来令人唏嘘。
曾经掌管天下兵马的定国公詹五爷,如今一兵一将都不得再动。
俞厉绷紧了唇,看了他半晌。
他知他不易,可若是就这样把妹妹和孩子都交给他,他又被朝廷牵绊怎么办
今日这个昏迷,明日那个生死之际,他詹五爷是有情有义之人,能舍得下哪个
俞厉累了,他说算了。
“我不想勉强你,你与朝廷怎样我都管不着,但是孩子也有我俞家一半的血脉,该我们养了。你走吧。”
他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可五爷却在这时,一步上前拦住了他。
俞厉身后的侍卫险些拔刀出手。
但男人只是看向俞厉,看住俞厉的眼睛,问了他一个问题。
“阿姝就在你这里,对不对她就在杨城之中,是不是”
詹五爷紧紧看住了俞厉。
他那天在城楼下火弹的光亮中,没有晃了眼。
而俞厉在这时离开与朝廷对战的前线,亲自来到杨城,肯定不只是为了守卫杨城。
还有暮哥儿
一定是因为娘亲在,俞厉才会将孩子抢过来
五爷一把扯住了俞厉的手臂。
“阿姝是不是在你那你告诉我”
他仿佛赌定了一样。
俞厉没想到他反应如此敏锐,又如此强烈。
可是要不要告诉他,俞厉没想好,尤其在他又和朝廷牵扯的关头
俞厉甩开了他的手。
“没有,你想多了”
言罢,立时转身回了城。
侍卫将急于寻求答案的男人拦在城门之外。
他在风雪里反复高声问着。
“阿姝是不是在她是不是在”
他抬头喊向高阔城门拦住的杨城中。
“阿姝阿姝”
风将他的声音吹散,但雪不能将此掩埋。
俞厉走了很远,仿佛仍然能听见那些呼喊和问话。
如果不是这场战事,他其实已经准备给詹五机会
不过,似乎也确实像詹五自己说得那样,有些时候,不得不为。
俞厉想想詹五,又想想自己。
初初听到消息的火气,莫名散了下来。
雪花飘飞,从头顶打着旋落下来,落在房顶屋檐,落在石板土地,落在人身上。
他重重叹气,返回了俞姝母子处。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甚至连日思夜想的娘亲,其实都是陌生的。
暮哥儿晚间没怎么吃饭。
俞姝抱着他,哄着他睡觉,可他不肯睡,小手里攥着她覆眼的纱带,仿佛那白纱带的一头覆在娘亲眼睛上,另一头系在爹爹手腕间。
他不敢松开,若他松开,爹爹和娘亲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睡不下,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娘亲。
“想要爹爹”
俞姝轻拍着他的手顿住。
她看着孩子水盈盈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但她也知道,暮哥儿是个眼明心亮的孩子,她没办法哄骗他,他什么都明白。
俞姝思虑半晌。
她只能越发轻柔地将小儿抱在怀中,她只能用最温柔的口气,试着告诉他这残酷的事实。
“暮哥儿,你知道吗爹和娘在河的两岸。”
她开了口,但喉头哽咽起来,又不得不说。
“爹和娘在河的两岸,河很宽,水很急,娘亲过去不去,爹爹也过不来。你明白吗”
俞姝说完,喉头哽咽到再说不了一个字,眼睛酸胀得看不清眼前的人儿。
她不知道这样说,暮哥儿能不能听懂。
但暮哥儿听懂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无声滚落下来。
他什么都不再说了,慢慢松开了紧紧攥着的白纱带。
白纱带被松开,缓缓坠落,落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俞姝心下抽疼地厉害,越发抱紧了儿子。
而立在窗外廊下的俞厉,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或许,此事终要有个决定,而这个决定,只能由妹妹自己来做。
没两日,杨城传出消息
虞城王招天下名医,为胞妹治疗眼疾。
作者有话要说八月即将过去了,崭新的九月即将到来
祝大家九月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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