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女儿电话前。
罗梅正在做晚饭。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睡不来懒觉,不管多晚睡的觉,五点不到生物钟准时叫醒。
她搬到海城这边住了三四年,小区对面就是个运动公园,经常看到在里面跑步打网球的人。一开始罗梅还有抵触,被女儿带着去了几趟后,现在她养成了晨跑的习惯。
每周五,公园门口会有个卖菜的大姐。
罗梅跟那个大姐聊过几句,对方是本地人,拆迁后闲着无聊就捯饬着种了些瓜果蔬菜,全当打发时间。
她把这事跟女儿说时,女儿一脸的苦笑,“我都不知道这辈子有闲着无聊的时候没。”
罗梅觉得这孩子给自己压力太大了。
要是能听她的,找个好老公嫁了,何至于这么受罪呢
可闺女不听她的啊。
自己但凡是多说两句就拉下脸来。
到底不是自己的房子,罗梅也不想老无所依,这话也就没再说过。
不过今天她买老豆角的时候,那个拆迁户大姐倒是多跟她聊了几句,“我认识个不错的小伙子,要不介绍给你闺女认识认识”
罗梅心动了。
她总觉得不结婚不是那回事。
你现在年轻不怕,那上了年纪怎么办
可每次说这件事,她家陈俏就各种说辞,什么这里发生了杀妻案,那里有人杀妻骗保,有老头老太太财产被儿女骗走后赶出家门流浪街头。
总之一句话
不结婚。
不结婚也就罢了,偶尔还来句灵魂发问,“妈,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就没后悔跟我爸结婚”
罗梅后悔过啊,因为这还闹过离婚。
可也只是闹而已,到最后都没离成。
乡下女人不都这样吗磕磕绊绊一辈子过来了。
电视剧上总说爱情。
她们这代人,有几个有爱情的
到了年龄,相亲、结婚生孩子。
平日里种地,闲的时候去打打零工。
把孩子拉扯大,供他们读书上学,再操持着他们结婚,将来再带孙子孙女。
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
哪有什么爱情。
罗梅叹了口气,把锅篦子上蒸好了的老豆角倒在了不锈钢小盆里,摊开散热。
这蒸老豆角得凉了才好吃。
收拾完这个,罗梅拿起一头蒜。
陈俏最喜欢吃蒸老豆角,得多放点蒜汁和香油。
她正剥着蒜,手机响了。
看到来电人,罗梅叹了口气。
总不能又加班吧
不是说这周不加班了吗
“是陈俏妈妈吗我是陈俏的同事。”
那是个年轻人,听声音很慌张,不知道为什么罗梅有些慌了,她刚回了句“我是”,就听到那年轻人说,“阿姨,陈俏现在在icu,您能快点过来吗”
他怕陈俏撑不住了。
城市的周五晚上总会大堵车。
罗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医院,她被人带着去了病房。
“我们正准备下班,陈俏一头栽了过去,我们赶紧把她送到医院。”
可是,已经晚了。
病床上躺着的人前几天还嚷嚷着,“这是我最后一个二十岁生日了。”
可不是吗陈俏明年就三十岁了。
三十岁的时候,罗梅已经儿女双全。
而不到三十岁的陈俏,却永远躺在那里,定格了自己的青春。
猝死。
罗梅怎么都没想到这个词会跟陈俏联系在一起。
她使劲的晃着床上的人,然而陈俏这次铁了心不理她。
罗梅哭成了泪人。
陈俏生前立了遗嘱,倘若自己死的比罗梅早,那就把房子的居住权留给罗梅,等罗梅百年之后,这房子就捐出去。
她还欠着房贷,保险理赔和公司的赔偿倒是能够覆盖剩下的贷款。
因为是工作时猝死,加上陈俏生前就立了遗嘱,公司那边一次性的给了赔付。
律师帮着办理了相关手续,看着这个一夜之间花白了头发的阿姨,她有些于心不忍,“阿姨,我开车送您回家吧。”
罗梅茫然的看着律师,好一会儿才说道“俏俏说,做我的女儿太苦了,要是有下辈子她再不想给我当闺女。”
律师是陈俏生前好友,闻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俏很少说家里事,只有一次喝多了酒在那里抱着她哭,“我想读书啊,可她不让我继续读了,我哥结婚他们掏光家底给他娶媳妇买房子,到了我就一毛钱都不出。我现在就想着,赶紧把我的房贷还清,趁着我还年轻还有学习的能力,我去读博。”
罗梅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干嚎着,“可女人不都这样吗我也是吃了一辈子的苦熬过来的呀。”
她的大半辈子,都是苦水。
村里人都说她公婆明事理。
可这么好的公公婆婆把长辈丢下在外面过日子,让罗梅他们赡养老人从不给一分钱的补贴。
村里人还说她命好有闺女给养老。
可他们怎么不说,儿子儿媳妇卸磨杀驴瞧着她带不动孩子了就把她赶出门去
陈俏说她累了,不想再这么辛苦。
可女人就是苦啊。
要是她有选择,要是能重活一世,她想她不会再生二胎,这样俏俏就不用跟着她吃苦了,说不定还能投胎到好人家。
罗梅起身,耳边却是那律师尖锐的声音,“阿姨您怎么了我喊救护车,您别吓我啊。”
罗梅醒来的时候,她听到大铁床咯吱响了一声。
那是结婚的时候,她爹请人给打得铁架子床,配套还有六把铁框架椅子,结婚的时候喜庆,椅子上面刷了一层成红漆。
这一套陪嫁用了近三十年,到拆迁的时候才被丢掉。
怎么会梦到大铁床
是不是还会再看到俏俏
罗梅想起来,小时候俏俏跟她哥哥在床上打架,结果两人蹦蹦跳跳的,把铺在铁架子床上的木板给踩断了。
兄妹俩从床上掉下去,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晚上罗梅睡觉的时候才发现不对劲,拉着儿子揍了一顿又忙着补床。
那时候孩子小,逢年过节能吃块红烧肉都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
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却在小乡村里错过了国家发展最快的时候,等陈俏再想努力赶上时,付出的代价却是
“妈,尿尿。”
童稚的声音让罗梅愣了下,她这才注意到身边还躺着个半大的孩子。
这会儿正扯着她的胳膊,眯着眼一脸慌张。
那是快尿床了的表情。
罗梅恍惚了下,等闻到那尿骚味时,她掐了自己一把,这才如梦方醒。
这不是梦。
她竟然真的重活一世。
墙上挂着的手撕挂历已经撕到了九月底。
硕大的阿拉伯数字29上面是小小的1991,辛未年。
宜动土、安床、破土。
忌搬家、结婚、作灶。
罗梅打量着四周,那因为修路而拆掉的老房子,如今还存在。
她和陈建东结婚时的新房,一间十分宽敞的大堂屋。
东南角贴墙放着一张大铁床,床尾对着横放着一个单人木床,那是陈彦鹏的窝。
结婚时的陪嫁高低柜依次罗列开,加上扯着的一块半截帘布,算是隔离出了卧室。
西屋同样也是用柜子隔开的,双开门的柜子里面放着结婚时带来的被子和粗布床单。旁边的橱柜里还有一箩筐的馒头。
这会儿面粉没那么白,馒头做出来也不是雪白模样。
后面隔开的西屋是粮食间,放着夏收时打下来的粮食。
地面都没收拾,不像是堂屋和东屋抹了水泥地。
“妈,床湿湿。”
陈彦鹏放水后还想再睡,可怎么都不舒服。
不到三岁的小男孩叫嚷了一声,从床上爬了下来,扯着罗梅的胳膊说话。
罗梅看着儿子一时间心口五味陈杂。
陈彦鹏是个窝囊性子,说好听点是老实,往难听了说那就是没本事。
后来他媳妇不让自己在家住,陈彦鹏没有抗议,只是在她离开老家时,给了她个卡,那里面都是他存的私房钱。
密码是她的生日。
罗梅没用那钱,她就当从没有过这个儿子。
可如今看着还不到三岁的孩子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罗梅对儿子再多的怨言,又能跟一个三岁的孩子说什么
正打算抱着儿子回床上,外面进来的陈建东拦住了她,“你别抱他了,万一伤着了怎么办”
伤着什么
罗梅正想要问,忽的想起陈俏比她哥也就小了三岁半。
四月初出生的陈俏虽然足月却特别瘦小,罗梅一度觉得这孩子养不活。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觉得陈俏可能会像她那个早夭的姐姐一样,跟罗梅两口子没缘分。
可陈俏一路多病多灾的长大了,后来更是一年到头都不会感冒一次。
而现在陈俏正在她肚子里,还不到三个月大。
罗梅一时间呆呆站在那里,整个人都不好了。
陈建东没想到儿子尿了床,当即一巴掌招呼在他屁股蛋上。
他打开床头柜拿出一条新的床单。
只是下面褥子上也留着地图
陈建东正想着就这么糊弄过去算了,他的胳膊被狠狠的抓住,有点疼。
罗梅爱干净,肯定见不得这种糊弄人。
陈建东悻悻的笑,“我拿出去晾晾。”
看着抱着褥子和儿子离开的人,罗梅坐在床上怔愣出神。
其实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和陈建东也蜜里调油一段日子。
什么时候两人才开始闹别扭的
罗梅记得应该是陈俏出生不久后,因为超生罚款的缘故,陈建东去河堤上挖土干活挣的钱全都填了进去,他原本是打算做点小买卖的。
后来跟他一起在河堤上干活的同乡拿着挣的钱做小买卖又挣了钱,有了本钱后把摊子铺大,没两年就去首都做买卖了。
陈建东看得眼馋,后悔追生二胎。
两口子开始拌嘴,再没了当初的和谐。
乡下人两口子打架都是常事,可陈俏说过,她对婚姻恐惧源于父母,父母的争吵、冷暴力。
“俏俏。”
罗梅摸着一点都不突出的肚子,这里孕育着一个新生命,可是她不想生下这孩子。
怕再毁了她。
愣神的罗梅没注意到陈建东进了来,“阿梅你给咱闺女起好名字了咱就叫俏俏,俏俏听话,你要长得像妈妈,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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