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薇跌倒在御道上的时候,皇帝的大驾便在她十步之外。68
这条路是皇帝每日下朝后去往永乾殿的必经之路,所以宫中众人都知道回避,从无人敢在这个时辰冒冒失失地闯到这里。
抬轿的宫人见到这个突然闯出来的身影都悚然一惊,立刻有宦官大喝道“前方何人,竟敢冲撞圣驾”
她连忙跪倒,恭敬道“陛下恕罪,臣妾是吹宁宫采女叶氏,并非有意冒犯圣驾,只是有冤屈陈奏”
吹宁宫的叶采女大宦官高安世眉头一蹙。
这个叶采女他是有印象的,半个月前在自己寝宫服毒自戕,没死透又被救了回来。宫中规矩,宫人自戕是大罪,所以这个叶采女虽然大难不死,却也惹怒了皇后娘娘,被从从七品的琼章直接降到了从九品的采女。
他记得,叶采女应该按规矩在寝宫思过,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难道是上次没死成不甘心,想再死一次
这种小事料想陛下也没兴趣管,他摇摇头就准备吩咐宫人把她拖开,轿辇内却忽然传来了声响。
让他们停轿的意思。
重重的轿辇在地上落稳了,高安世愕然地看着面无表情的皇帝,有点搞不清楚状况。陛下这是,打算管这事情
因是夏日,轿辇并没有帷幕,他在上面确实是可以看到叶采女的一举一动,可这也不是他被吸引下轿的理由吧
高安世上前赔笑道“陛下您这是”
皇帝没有吱声,只是偏着头认真地打量那个跪在路中央的身影。
她着了身银朱交领长袄,下衬琉璃白马面裙,裙子上有雅致的杜若花纹。虽然是跪在那里,却显得不卑不亢,颇有一股自在沉着的气度。
这个装扮、这个感觉
叶薇感觉到君王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即使再胸有成竹也忍不住忐忑。这是她如今唯一的筹码,如果此计不成,就只有任由宋楚怡再弄死她一次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是皇帝在朝她走近。因是刚刚下朝,他身上还穿着庄重的冕服,玄色刺金的袍摆垂在地上,昭显着来人尊贵无匹的身份。
他在她旁边站定,见女子一直低垂着头,遂淡淡开口,“抬起头来。”
叶薇深吸口气,一点一点地抬高了头颅。
映入眼帘的是男子英俊无铸的面庞。山一般的眉宇,高挺的鼻梁,还有鼻梁下紧抿的双唇。他的眼眸黑而深邃,墨玉一般光华内敛,此刻正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隔着光华潋滟的十二旒,这坐拥天下的帝王正专注地审视着她。
叶薇慢慢地舒出口气,像是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般。皇帝一瞬间有一股错觉,似乎她刚才正在进行一个巨大的赌博, 而如今她赌赢了。
这感觉有点奇怪,他眉头微蹙,轻声问道“你有冤屈”
“是。”
“说来听听。”
“诺。”叶薇道,“陛下也许不记得了,臣妾是延和四年的家人子,入宫至今三月有余。蒙陛下恩典,封了从七品琼章,住在吹宁宫拾翠殿。半月前臣妾被人发现晕倒在寝宫中,身中剧毒,幸有太医及时救治才捡回了一条命。不过皇后娘娘以为臣妾是服毒自戕,便按照宫规将臣妾降位禁足,直到今日。”
“这事儿啊,朕有点印象。原来那个服毒的叶琼章就是你。”皇帝道,“怎么,听你的口气,你不是服毒自戕”
“然。”叶薇头稍稍抬起一点,看着皇帝认真道,“臣妾不是自戕,是被人谋害。”
四周隐隐传来宫人的抽气声,明晃晃的日头下,唯有皇帝与她拖长的影子格外清晰。
“继续说。”皇帝语气如常。
“那些人给臣妾下了毒却没能毒死臣妾,便又趁着臣妾昏迷不醒的时候给我安上个自戕的罪名。如今臣妾被困在拾翠殿内,随时性命不保。臣妾不甘心,这才冒死求见,还望陛下为臣妾做主”她说完长拜到底,似一节缓缓弯折的红莲,端的是静美动人。
皇帝看着她优雅的跪拜姿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余光便扫到了几个身影,“那些是来抓你回去的吧”
叶薇偏头一看,果然是苏才人身边的翠翘领着三个宫人寻来了。皇帝本以为她会着急惊慌,谁知她居然十分冷静,“是,她们来抓臣妾回去。”
“奴婢参见陛下,陛下大安。”翠翘与宫人一起跪下,“奴婢奉颐湘殿苏才人之命,来寻叶采女回去。陛下,叶采女如今是待罪之身,不该到处乱跑的。”
“知道她不该到处乱跑,你们还不看好了”皇帝冷冷道,“玩忽职守到了朕的面前,竟还有脸说话。”
“陛下恕罪”翠翘吓得浑身发抖,“奴婢奴婢”
“行了,回去跟你家娘子请罪吧,别在朕面前碍眼。”
“诺”翠翘颤颤巍巍地应了,“那,叶采女”
皇帝转头看着叶薇,她身量纤瘦,朱红的衣袖里露出一截皓腕,可以清楚地看出骨头的轮廓。半个月前才中了毒,这会儿身子应该还虚弱得很,难为她还能找到空子偷溜出来,倒是机灵。
可惜了。
“既然苏才人叫你带回去,便带回去吧。”
翠翘本以为他要为叶采女出头,心中正忐忑着,闻言不由大喜,“多谢陛下”
皇帝转身便走,看也没看跪在脚边的女子一眼。叶薇眼睁睁看着玄黑刺金的衣裾离自己越来越远,忽然开口,“臣妾少时读书,曾见古人有言,君子当济人于困厄之时。臣妾本以为陛下是君子,却原来并非如此”
此言一出,不止皇帝带来的宫人,就连翠翘她们都吓傻了。这叶采女是疯了么居然敢指责陛下还是她知道这次被带回去便再无活路,所以索性骂一把皇帝解恨
“大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把她带下去。”高安世怒道,转身朝皇帝赔笑,“陛下息怒,不要为闲杂人等伤了身子。”
皇帝没搭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被人拖走的女子。她没有呼喊更没有求饶,很安静地任由宫人攥住肩膀手腕,快速朝御道尽头走去。
她真的太瘦了,蒲柳一般,似乎一阵风就能带走。临到转弯的时候,她忽然偏过了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眸如大海里的星辰,璀璨闪烁却遥不可及,引得人追逐。
叶薇被押着跪在坚硬的砖地上,只觉得膝盖上的伤又重了几分。她的贴身宫女悯枝就趴在旁边的条凳上,脊背处鲜血淋漓,一看就知受了杖责。
“阿薇姐姐,你这又是何必好好地待在寝殿里不好么非要跑出去,辛苦大家找寻不说,还害了自己的婢子。”才人苏氏立在她面前,娇艳的面上挂着讥讽的笑,“还是说你只顾自己心里痛快,压根儿就不管身边的人了”
叶薇冷淡地看着她,眼睛里没有恨意,只有轻微的嘲讽,“现在说这种话,苏才人觉得还有必要么”她都已经是俎上之鱼了,又何必来离间她和她的婢子。
苏才人被她一堵,心中郁闷更甚。今日真是被这个叶薇害得不浅。她奉璟淑媛娘娘之命看管她,却被她摸到空子逃走,还闯到了陛下面前。回头到了淑媛娘娘面前,还不知会被怎样责罚
一个眼神使过去,立刻有宫人压着叶薇的肩膀让她跪得更低,双手撑在了地上。苏才人慢悠悠上前,含笑踩住了她的手。
她脚上穿的是雀头鞋,木头做的鞋尖颇为沉重,踩在手指上简直是钻心般的疼痛。叶薇本已打定主意不在她面前示弱,被这么踩了一下却还是溢出了闷哼声。
苏才人得意一笑,竟就着这个姿势碾压了一圈,仿佛像把她指骨踩碎。
“啊”叶薇痛得眼睛刺痛,却强迫自己没有哭出来。她抬头看着她,目光森冷。
“阿薇姐姐,别动怒啊。”苏才人轻笑道,“你难道不知道,如你这样清雅婉约的美人要是发火,便如溪水里进了沙子,污浊不堪了。”
“呵”叶薇冷笑,“苏才人有心了。不过如您这种姿色和心肠,无论发不发火,都是污浊不堪的。”
“你”苏才人大怒,右足猛地用力。一声脆响之后,便见叶薇脸色煞白如鬼,软软地伏倒在了地上。
额头和后背全是汗水,黏住了轻薄的中衣,她手不停地抖,唯有中指的尖端部分没有一点感觉。
她的手指是断掉了么
“很疼么好像力气大了点,见谅。”
叶薇闭了闭眼睛,说不出话来。
苏才人看到她这个样子才觉得怒气稍解。这个叶薇最近真是让她费足了神,脑仁儿都疼了。也真是邪门儿了,她明明确定当日那见血封喉的毒药进了叶薇的肚子,可她最后竟然没死。不仅如此,醒来后更是跟变了个人似的,不复从前的怯懦蠢钝,有时候光用眼神就让她胆寒。
难道是阴间的鬼魂上来复仇了
苏才人浑身一抖,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无论如何,阿薇姐姐你今日擅自离宫便是违背了皇后娘娘的命令,论罪当罚。”苏才人道,“来人,给叶采女添一条凳子,脊杖二十。”
脊杖二十。便是寻常男子受这一通也得去半条命,更何况尚在病中、本就纤弱的叶薇她们根本就是要趁机要了她的命。
叶薇折腾了大半日早已一点力气都没有,被人押着趴到了条凳上,连反抗都没有反抗。余光瞥到气息奄奄的悯枝,她苦笑道“对不住,是我害了你。”
“小姐你别这么说”悯枝语带哭腔,“奴婢陪着小姐,就算是死咱们主仆二人也一道去,黄泉路上都不孤单。”
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婢子,叶薇也算有福气,不知道这会儿她的魂魄过没过奈何桥。倒是便宜了她这个借尸还魂的假货。
“开始吧。”
又粗又重的棍子落到背上,只一下就让她差点痛晕过去。脊杖比臀杖更残忍的地方就在于脊杖极易将人致残,以叶薇的体质用不着打完二十杖,十几下就足够让她下半生都躺在床上度过。
不过光这样是不够的。
苏才人摸摸鬓发,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都给我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地打。不许偷懒。”
四下。
皮肉绽开,鲜血顺着淌下的感觉如此清晰。
六下。
她的脊骨是不是要断了,为什么那一处像是火烧了一样
八下。
额头的青筋不停抽搐,背部却麻木一片,也许真的是骨头断裂、五感也消失了吧。照这样下去,就算活下来搞不好也是瘫痪一生的下场。
十下。
眼前恍惚一片,她似乎又回到了半个月前的那天,在陌生的地方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不受宠的妃子,刚刚被人毒杀未遂
十二下。
妙蕊为什么还没回来,按时间她不是应该和那个人一起过来了么难道是她估计错误,亦或是过了这么几年,曾经熟悉的人也变了
不再记挂着她,不愿为了与她有关的消息而冒险
她终究一无所有。
头脑越来越晕,她手指死死地扒着条凳,不肯陷入混沌的昏迷中。
坚持下去,再坚持一会儿。也许会在最后一刻看到转机。
自己死而复生、拖着病弱残躯在绝境中筹谋数日,才终于想出这么一个办法。如果不能成功,就只能带着满身罪名和屈辱又一次死于他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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