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安远侯府已经是晌午了,周月明草草用了午膳后,也不说话,直接除去衣衫鞋袜,躺在床上休息。
然而尽管她困得厉害,却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反而有些轻微的头痛。
“青竹,青竹”周月明拥被而坐。
“诶,姑娘。”青竹就在外间,听到声音,连忙掀帘进来。
周月明按了按眉心“帮我点支凝神香。”
青竹听话照办,甚是利落。她又帮姑娘整理一下帐子,才悄悄退了出去。
大约是凝神香起了作用,周月明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也渐渐模糊。
然而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安稳,旧事一点一点出现在她的梦里。
她五岁那年,母亲张氏因病离世。娘下葬不足一个月,父亲就领着一对母子进了家门,说是故人的妻儿,要好生照顾。
那是一个冬日,安远侯府的白事刚过去没多久,墙上贴着的白纸都还没有掉光。她站在兄长身后,看向父亲带来的美貌妇人和清瘦少年。
那少年就是纪云开。
关于纪云开及其母亲林氏的来历,安远侯府私下也有议论。或许是因为她年纪小,旁人没将她当回事,偶尔有风言风语传进她耳中。
有人说,这是她父亲安远侯在外面的女人和孩子。先时因为夫人张氏在世,不敢领回家中。
也有人说,这是她父亲准备续娶的妻子。本朝寡妇再嫁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周月明当时懵懵懂懂,又刚失去母亲,惊惶不安,大病了一场。
祖母刘氏怜惜她,将她带到身边亲自抚养。她待在祖母的暖阁里养病,将近一个月都没见外人。
她后来听说祖母训斥了父亲一顿,但那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就不得而知了。
父亲并未再娶,还整饬了府中流言。
林氏母子在安远侯府住了下来。
周月明起初还觉得欢喜,这个纪云开不是爹爹在外面的孩子,真好。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渐渐地就欢喜不起来了。
父亲对纪云开,远胜过对她和兄长。当然他不曾克扣他们兄妹什么,待他们一如既往。周家兄妹吃穿用度都不差,但是完全不能与他对纪云开相比。他会亲自指点纪云开功课,会时常陪同其用膳。
她的兄长周绍元生来就有不足之症,他犯旧疾时,恰巧纪云开身体发热。安远侯只打发了下人来看视儿子,自己则在纪云开身边守了一夜。
周月明讨厌纪云开,爹爹对他越好,她就越讨厌他。
当然纪云开曾向她示好,也曾打着父亲的旗号来关心他们。她有次甚至无意间听到他向父亲建议多关心他们兄妹
但又有什么用呢父亲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变化,而她也不需要纪云开的假好心与怜悯。
周月明昏昏沉沉,一个梦接一个梦。过了好久,才彻底清醒过来。
青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正坐在窗下,借着不甚明亮的光做针线。
周月明忍不住出声“你仔细眼睛。”
“姑娘醒了”青竹放下针线,起身走过来打起帐子,“可睡饱了”
周月明闻言,不由地想起方才那接连不断的梦来,她揉了揉眉心“还行吧。什么时候了”
“快酉时了。”
“嗯。”周月明点一点头,“帮我打些水来,我梳洗一下,去春晖堂。”
简单梳洗后,周月明晃晃悠悠向祖母的春晖堂走去。
她原本一直与祖母刘氏同住,后年纪渐长,刘氏叹了一句“没道理外人独住一个院子,正经的千金小姐却跟我这老婆子挤在一起。”遂命人收拾了一个干净的院落,配齐丫鬟婆子,让周月明搬了过去。
尽管周月明住得离祖母远了一些,但依然天天请安问好,时常往春晖堂跑。尤其是近来表姐薛蓁蓁在侯府小住,她去得就更勤快了。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她一路行来见花红柳绿,心中郁气稍减。
刚绕过一丛翠竹,就有一只银线绣暗纹的黑色靴子闯进了她的视线。
周月明目光微凝,一抬头便对上了纪云开那张冷峻的脸。
她只当做没看见,身形微动,继续前行。
纪云开已经在这里等她很久了,却不想两人相距如此之近,她都能当做没看见他。
眼看着她即将从自己身边走过,纪云开猛地伸手,捉住了她的胳膊。
“你做什么”周月明回头,乌黑透亮的眸子里满是怒火。
纪云开初时捉她手臂,是阻止她离去。但此刻心里却有些异样的感觉。隔着不厚的春衫,他似乎能感受到她的体温。
他缓缓松开手“你今天在望月楼。”
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周月明瞧了他一眼,有些莫名其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你也在迎接回朝的大军。”纪云开神色莫名,他停顿了一下,“为什么要向沈业扔手帕”
“你”周月明神情有些慌乱。本朝民风开放,但是未婚女子当街冲适龄男子扔帕子并被人指出来,也是一件尴尬事,尤其是这人还是她最讨厌的人。谁知道他要来做什么
她稳了稳心神“你别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朝他扔帕子了风吹掉了而已,你若胡言乱语,我就告诉爹爹去。”
她提步便走。
纪云开眸光一闪,身形微动,已拦在了她身前,挡住他的去路。他对她的说辞将信将疑,但他内心深处,希望她说的都是真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周月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一脸警惕地望着他。
纪云开抿了抿唇“你是不是心悦他”
“什么”周月明微愣,很快明白“他”是谁。她轻嗤一声,“是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多管闲事。”
她不想跟纪云开多待下去,将身子一偏,就要离去。
然而她脚下乍一动,却觉手腕被人隔着衣袖拉住,也不知道他怎么用的力,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他按在了墙边,进退不得。
周月明又羞又气,胸膛剧烈起伏“你到底想怎么样”
纪云开薄唇抿成一条线,脸上无丝毫笑意,眸中墨色翻涌,沉声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心悦他”
深深吸了一口气,周月明大声道“不是,没有,可以了吧”
她怒火高涨,将纪云开狠狠一推。
纪云开听到了满意的答案,顺着她的力道将身子侧开,任她离去。
周月明初时还是以正常的步子走着,行了七八步后,越走越快,再后来以至于拎着裙裾小跑起来。
她心中委屈至极,眼泪不自觉便掉了下来。到春晖堂时,虽然擦拭过眼泪,但还是被祖母刘氏给看出了端倪。
“我的卿卿怎么了”刘氏招呼了孙女上前,“谁给你气受了”
周月明刚止了眼泪,听了祖母的话,心里委屈更浓,却不好将实情告诉祖母,只轻声道“没有,我梦到我娘了。”
刘氏轻轻叹一口气“好孩子。”
她膝下三子一女,孙子孙女有十来个,最心疼的就是长房这两兄妹。母亲去世的早,父亲又偏疼外人。少不得她这做祖母的,多疼爱他们一些。
“你表姐今天亲自下厨,做了桃花糕,说是孝敬我的,你也尝尝。”刘氏说着指了指面前碟中的糕点,“可不许贪吃,等会儿还要用晚膳呢。”
周月明无心吃糕点,但不想拂了祖母的意,就尝了一块儿“好吃,表姐手艺越发精进了。”
“是吧”刘氏笑得眉目舒展,“你姑姑年轻那会儿就喜欢做这些。你表姐是随了她。”
她心说,其实你娘的厨艺也很好啊。想起早逝的长媳,刘氏心中满是遗憾。张氏是她亲自挑选的儿媳妇,聪明贤惠,心思灵巧,可惜福薄,早早便去了。长子又是个心思古怪的,既不续娶,也不纳妾,倒是将故人遗孀接进府里。家中内务全都交给了二房徐氏打理。
想到那位“故人遗孀”,刘氏不免想起那个故人之子。
纪云开八岁随母亲进安远侯府,深得安远侯的喜爱,两年前留书离开,今天倒是风风光光回来了。
“外祖母说我什么呢”正端着一碟糕点走过来的薛蓁蓁笑问,“是不是说我坏话啊”
刘氏一笑“夸你心灵手巧呢。”
“那可了不得了。”薛蓁蓁笑得夸张,“外祖母夸我,我尾巴可要翘上天了。”
周月明初时委屈而愤怒,后来同祖母表姐一道说笑用饭,心里的不快渐渐退去。
想那么多做什么那个讨人厌的纪云开难道还真能一辈子待在他们家不成
用罢晚膳,她正要起身离去,忽然有人来报“侯爷让姑娘去书房一趟。”
“咦”周月明心下诧异,父亲不大管内宅之事,也很少过问她。忽然让她去书房,莫不是有什么事吧
她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告别祖母表姐,向书房而去。
天色已黑,书房里的灯还亮着。
下人通报后,她听到父亲的声音“进来吧。”
“吱呀”一声,周月明推门而入,冲父亲施了一礼“爹,你找我”
“坐吧。”安远侯周彦年近四旬,相貌端方清正。他轻咳一声,打量着灯下的女儿。
十五岁的少女,明眸善睐,颜若朝华。透过她,隐隐可以看到亡妻的影子。轻叹了一声,安远侯道“你今年要及笄了吧”
周月明不解其意,老老实实回答“还有五个月。”
安远侯的神情温和,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你刚出生的时候,就这么一点。一转眼,都这么大了。你娘若是看见你出落得这般模样,不知该有多高兴”
周月明心里一酸,眼眶有些发涩“爹”
“卿卿,今天有人来提亲了。”安远侯话锋一转。
周月明陡然一惊“爹”
她心念急转,暗想,不会是沈小将军吧因为她的手帕掉了被他捡到,他查出她的身份,所以上门提亲
若不是纪云开莫名其妙的那一出,她也未必会往沈小将军身上猜。
这可怎么办表姐似乎心仪沈小将军啊。
安远侯笑了笑“你跟云开也算是青梅竹马,从小一处长大的,彼此知根知底。这次他随沈大将军出征”
“纪云开”周月明霍地站了起来,声音发颤,“爹,你说谁来提亲纪云开吗我不同意。”
“你这是做什么快坐下。”安远侯神色微沉,“爹已经答应了。”
他看着纪云开长大,对其感情很深,常常遗憾这不是自己的亲儿子。如今云开愿意娶了卿卿,做他的女婿,亲上加亲。为什么不同意他回想着今日纪云开求亲时说的话,少年一腔赤诚,他听着都动容。他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你答应是你的,反正我不同意。”周月明眸中烛火跳动,明丽的面容此刻有几分苍白,“爹,我讨厌他。”
“胡闹”安远侯轻斥,“历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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