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给阿诺因的猎物尸体已经被简单处理过。
凯奥斯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从密林外归来、满身冰冷寒气的骑士坐在对面,膝旁直立着那把生锈浸血、老旧沉重的骑士剑。
但没有人能质疑这把剑的杀伤力。阿诺因在对方的“注视”之下,按照自己所知的方式,将去皮的野兽躯体切割成一块一块,捡出骨头,再把小屋里搜罗出的调料摆在面前。
给他做饭的小桌子是临时搭建的,清水洗得干干净净,上面留有过期破旧的刀斧痕迹,让阿诺因不得不怀疑这曾经是斩断头颅、或者教会行刑的木板。
这路子真是太野了。阿诺因在心里悄悄地想。
他没有做过食物,除了连绵不断的手术实验外,他的待遇跟教会真正的圣子也并没有什么区别。那些渴望向他抛出橄榄枝的贵族们,更是在有机会见面时轻言细语、百般呵护。尽管这些“呵护”,都带着宠爱小动物的轻蔑与居高临下。
阿诺因知道他们的意图,不过是想在教会不需要自己的时候,将一件美丽的玩物收入掌心时至如今,这种命运,他已经远远地抛弃掉了。
猎物的肌理韧性很强,新鲜地流淌血水。旁边还有一个骑士等待着,散发出“老父亲般慈祥的气息”只有阿诺因自己这么觉得,他就更不想让凯奥斯失望了。
磨过的小刀一点点切碎肉质,精细而稳妥。搜集出来的粗盐晶在瓶子里用清水化开,还有一种植物花朵的粉末作为调料,尝起来舌尖发热。
他按照自己的理解炖了一锅汤。
凯奥斯等待的时间完全动都没动一下,直到少年舀了一碗汤给他,男人才抬起手,取下捕猎时穿戴的盔甲与面罩。
阿诺因看着他拿起器皿,没有什么表情地喝了一口。
风声停住,汤羹的热气缓慢上升。凯奥斯沉默了半晌,没有任何反应地继续喝了下去。
阿诺因猛地松了口气看起来至少不难喝,不难喝已经完成使命了。
“凯奥斯先生,”他说出自己期待已久的愿望,“我可以看你这里的书吗”包括那本笔记。
“你识字”
“嗯嗯。”阿诺因的黑发没仔细搭理,这时候有点乱,毛茸茸的,像一只黑猫的小脑壳,随着这种点头的动作,就更可爱了。
“可以。”影子里的小触手被可爱到了,在他脑海里唠叨着答应对方。凯奥斯顿了顿,道,“想看什么都可以。”
少年心情松懈下来,甚至觉得有点开心。他捧起另一个盛汤的器皿小小地尝了一口。
这是什么
阿诺因不信邪地又试着尝了尝。
他抬起头,看着凯奥斯面无表情、淡漠无波地吃下去,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再回味一下嘴里乱七八糟爆炸的未熟血腥味儿、粗粝掺沙子的盐味、似有如无的、与肉质结合在一起令人呕吐的调料味儿。
太挫败了。
他应该先自己试试的骑士先生这是什么味觉他不觉得难吃吗他的舌头跟我构造不一样吗
阿诺因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把这归类于骑士大人“老父亲般的慈祥光辉”,这位善良的人对自己的鼓励。他羞愧又感动,看着对方的眼神都带着“你真是一个好人”的意思。
“好人”凯奥斯,尝不出来人类的食物。
但被准备收藏的小可爱用这种感动仰慕的眼神看着,又仿佛能尝到一点好吃的虚拟感觉。
嗝。小触手在阴影里翻了个身,目光从头到尾都没离开眼前的漂亮收藏物,简直想亲身上去再从头到脚地舔一遍,但又被自己的思维牵扯着,饱腹感随着观察力消耗慢慢上升。
好可爱,吃饱了。
阿诺因如愿以偿地获得了读书的允许,包括那本掉进杂物堆里的巫师笔记。
晚饭后,他将乱糟糟的架子重新收拾了一遍,从中顺利照出那本莎琳娜的笔记。他拍掉上面的灰尘,塞进巫师袍的里面,贴着胸口收好。随后,又按捺着立刻学习的兴奋心情,非常贤惠而不自知地给骑士先生铺了床。
他不知道在遥远的东方世界,叠被铺床带着多隐晦的暧昧之意。他只是简单朴素地想要报答对方,而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凯奥斯先生常常外出,一出去就一整天,直到天黑才会归来。阿诺因除了做饭,就是常常窝在客厅里的藤木椅子上看书、抱着一条毛绒毯子看到睡着,从写满圣经的虔诚圣典、到满是异端蛊惑学说的血肉炼金术骑士先生这里的书籍包罗万象、无所不有,极大地丰富了他的世界观和认知程度。
如果说书籍是灵魂的养料,那这本莎琳娜的笔记,就是在消耗养料。
因为这本巫师笔记实在是太难了。
里面最基础的巫术模型的构建,虽然讲得通彻,但因笔记主人早已到达了这个程度,反而记载得不甚详细,这让阿诺因花费了大功夫,联系前因后果思索补齐,来读懂其中的内容。
简单来说,在巫师的世界当中,能够看懂巫师语,就代表着具有刻苦学习的能力。而模型的搭建,就相当于在脑海中联系世界上无处不在的“灵”,这种灵组成模型上的线条,学习者要通过这些线条和已知的公式,迅速计算出模型的其他数据这些复杂的公式记忆和心算,要在短短两秒之内完成。
因为再晚的话,巫术的速度恐怕比不过敌人利剑挥下的速度。
这几天里,阿诺因都在对基础的巫师模型进行反复学习,他觉得自己说梦话可能都是公式内容。后来有天晚上,他在藤椅里睡着之后,被骑士先生好心好意地带到暖和的床上待到天亮,阿诺因才意识到自己在房间外可能会感冒。
而对于善良的凯奥斯先生来说,如果自己患上了病,可能也会麻烦对方。
于是当晚,阿诺因没有再拒绝骑士的善意提醒,乖乖地抱着自己的小毯子来到对方的房间里打地铺教廷没让他学会别的东西,但让他学会了礼貌和尊重,学会了记得别人的恩惠。
火炉暖和,灯台烛火时亮时暗。他坐在小毯子上,脑海中一边回忆着几天下来也没学会的基础模型,一边伸手慢吞吞地烤着火。
凯奥斯的性格非常好摸清楚,他对大多数事情都不在意,只要他不开口,那么就是默认的、同意的,甚至是喜欢的。或许身为禁魔骑士队的强悍圣骑,都是这样沉默内敛的男人吧。
阿诺因百无聊赖地推测着,脑海中不知不觉地想起禁魔骑士队的传说。那套永不离身的血色盔甲,就是一位赎罪骑士前半生的印章、与后半生的罪状不知道凯奥斯先生因什么而愧疚,像他这样有责任心的男人,如果有神明,才是真正让神明信任眷顾的人。
白皙如霜的手指被火炉烘得温暖,从手背到侧面慢慢地浮现出几片细碎的雪白鳞片,这是他体内怪物的基因,只不过阿诺因已经不像是几天前那么惊慌警惕了,因为他已经确认,骑士先生是真的什么都看不见。
细碎的蛇鳞点缀在他白皙娇嫩的手背上,像是碎落的钻石般闪闪发光,比世界上最美的油画还漂亮,带着惊人的艺术感和脆弱美学。阿诺因垂着眼睛看向蛇鳞,没有感觉到应该存在、应该落在他身上的溢美之词,而是轻轻地收紧了手指,低下头埋进膝盖里。
他不知道自己的漂亮是优点。
他只知道,黑发是魔鬼的礼物,蛇鳞是命运的玩笑,羽翼是天意的戏弄没有人喜欢,是因为他的无能,而不是他人的刻薄。
他没有优点。
阿诺因轻轻地攥住衣摆的黑袍,脑海中空空荡荡的,他闭上眼睛,习惯性地尝试构筑巫术的基础模型本来已做好了失败的打算。
但这一次的运算前所未有地快捷准确,仅仅在不到一秒的时间之内,眼前平静一片的空气突然炸开,一条条泛着蓝光的半虚化线条在眼前嘭得一声亮起,连接成一个复杂如金字塔般的模型,模型上面留有数不清的孔洞是用来镶嵌巫术的。
巫术模型整个泛着亮晶晶的蓝色,像是梦境一般在眼前慢悠悠地旋转。阿诺因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模型的线条肆意延伸、生长、超越了他此时的运算量。
旋即,没有计算量支撑的巫术模型像是楼层坍塌般碎落,亮晶晶的蓝色碎屑从上而下,无所不在的“灵”失去了束缚,回归原貌。
蓝色碎屑落到他的衣袍间,消散在空气里。
阿诺因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他低头看着手心,蛇鳞慢慢地消退,火光依旧温暖耀眼。
刚才是成功了一次
对,成功了。少年在心里确认,他迟钝地反应,忍不住想要笑,又觉得眼眶发酸,很不争气地想哭,太脆弱了,怎么能这么脆弱,阿诺因在心里偷偷地骂了自己几句,捂着脸抵住发热的眼眶,把脆弱的一丝一缕都憋了回去。
他戴上兜帽,心情平复,满意地想要躺下睡觉,刚一转过身就看到血红的盔甲坐在床上,盔甲简直像是炉灰里的鱼眼睛一样发着诡异的光。
他心里咯噔一声,但转念一想,骑士先生是实打实的瞎子,看不到自己在做什么,忽而又底气十足起来,仔细地抬眼观察着对方。
“阿诺。”熟悉的男声突然响起,“过来。”
阿诺是阿诺因这个名字的昵称,在奥兰语里,几乎所有的名字都能以这种简化音节的方式来达到亲昵的效果,比如凯奥斯这个名字,也可以称为“凯”,只不过这种简化的昵称,一般只有亲人、爱侣、非常要好的朋友才会称呼。
阿诺因就只被母亲这么叫过,他没有别的亲密的人,凯奥斯是第二个这么叫他的人。这种称呼听起来太柔和了,简直轻得像个问候的语气词。
阿诺因受宠若惊,慢慢地靠近过去,趴在床沿上抬头看“凯奥斯先生”
“叫名字。”对方不厌其烦的纠正。
“凯奥斯。”小怪物努力克服自己的习惯,心里却莫名地有点开心,“有什么事吗”
“上来睡。”骑士连睡觉都不会脱这身盔甲,好像盔甲才是本体一样。他的眼前蒙着绷带,身形比对面纤细的少年要大整整一圈,五官是那种锋锐沉冷的英俊,说话时自然而然地有一股命令的意味。他抬起手,拍了拍床的另一边。
阿诺因怔了一下,看了看骑士褪下薄甲和皮革手套的指节,小小地挣扎了一下“我会碍着您的。”
“不会。”凯奥斯道,“你睡不着。”
阿诺因又愣了愣,简直怀疑对方能见到自己眼下的乌青他确实睡不着,说起来还是要怪这具该死的身体,只要有一点点不舒服,他就难以入睡,连后背的肌肤都被硌得一块青一块紫,比童话故事里的豌豆公主还过分。
实验品是按照圣子的规格来对待的,就连皇室里不受宠的王子,也达不到那种锦衣玉食的程度,何况他这是一具被改造的、基本已经脱离了人类触感范畴的身躯。
他的触感敏锐到,静下心来时能感觉到伤口愈合时细微的、一丝一丝的痒。
“您为什么知道”阿诺因没有底气地问,“我都有闭上眼。”
“我的听觉很好。”凯奥斯低下头逼近他,“呼吸声。”
“”阿诺因刚刚才进步了一点点的喜悦,都要被对方可靠且强大的能力给冲散了,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帮上骑士先生的忙呢什么时候才能保护他想要保护、想要回报的人呢在这个世界上,变强也太难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短短几天的时间内就能完成基础模型,是怎样的勤奋和天赋。教会哪里都不怎么样,但选人的眼光非常好,无论是教廷圣光术还是巫术,阿诺因都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好吧。”阿诺因泄了气,“可是我会打扰您休息的。”
“不会。”凯奥斯道,“我”
他的话语停了一下。
在阿诺因的身后,一只漆黑的触手张开了灰色的眼睛和两排雪白的牙齿,并且难耐地伸出了血红的舌头往白皙的后颈靠过去,口水都要滴到少年的衣领子里了。
凯奥斯沉着脸偏移了“目光”正对的方向,那条流动的触手顿时僵硬住,被主思维当场抓获,软塌塌地变成了一道粘腻水液回到了影子里。
凯奥斯重新对着少年,道“你混乱的呼吸声更打扰我的休息。”
阿诺因低下头,乌黑柔软的头发都跟着没什么精神,他软绵绵地呼出一口气,仗着骑士先生看不到,鼓了股脸颊“好的凯奥斯。”
他下床把自己的小毯子拿上来,然后找了个角落窝起来。床上的布料铺了一层又一层,阿诺因深刻怀疑这是为自己准备的凯奥斯的盔甲怎么看也不像能让任何柔软的东西发挥作用的样子,真是搞不明白这些一意孤行还正直虔诚的赎罪骑士。
在阿诺因的旁边,阴影纠缠成扭动的样子,借着火光趴在床边,影子对着漂亮小怪物的脸庞越来越近直到骑士抬手敲了一下床沿,影子便迅速地恢复原状,每一个凯奥斯,都暂时被约束成了作为骑士的凯奥斯。
“正直虔诚”的邪神端详着自己的收藏品,祂没有获取人类的视野,却能没有死角地、永恒如一地注视着对方,祂端详着小怪物垂下的眼睫、如羽翼般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端详着对方眼角边时隐时现的蛇鳞,还有他身边环绕着的光因子、越来越浓郁的“灵”。
祂满意地闭上了千千万万的眼。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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