桶中水面无澜, 霍临风的脑海却荡起涟漪,一圈圈散开,逐渐现出贾炎息府中的两人。杜铮吓得惊呼一声,难以置信地凑来“少爷, 你莫诓我你都凶多吉少,究竟何人那般厉害”
霍临风吐出四字“抟魂九蟒。”
杜铮讶异“一共九个人”
这九人皆为绝顶高手, 素以面具示人, 各个杀孽万丈极其凶残。他们以兄弟相称, 俱冠“陈”姓, 乃丞相陈若吟养大的义子,唯其命是从。
抟魂九蟒极少单独行动, 他们之所以九人合称一名号, 因为合力则骤强, 彼此间默契十足,二人或多人并发时威力激增。当九人齐发时, 对阵者必死无疑。
贾炎息府中那二人均佩剑, 应是排行五六的陈绵、陈骁, 除却剑法,这二人的绝招名为“淬命掌”,摧心断肠叫人痛不欲生。
霍临风起身出浴,杜铮伺候他穿衣,问“少爷, 抟魂九蟒那么厉害,岂不是无人能掣肘”
霍临风说“他们若单独一人, 便无法胜我。”若是九人齐发,也许霍门三父子同上阵,能拼个平手。兵者,妄动乃大忌,因此没有充分准备,绝不可轻易与之对阵。
封腰扣好,宽肩劲腰下,衣摆遮住一双长腿。杜铮手捧玉冠为主子戴上,不提烦心的,拍马屁说“少爷,我瞧了,这不凡宫顶数你英俊”
霍临风哼一声,行军打仗糙时如蛮人,他鲜少在意自己的相貌。倒是挺在意别人,更难免想到无名居中好模样的那位。他想问容落云如何,嗅道“什么味儿”
杜铮一惊“炖的蹄髈糊啦”
昨夜用了几口冷饭,霍临风此时饿极,于清幽竹园嚼大鱼大肉。他瞥见盛开的小花,忽然想在园中植一株玉兰,到时与翠竹相伴必定雅致。
转念又打消念头,一树长成需要几年,他却不会待那么久。
用过饭,霍临风在石几旁饮茶,目之所及尽是雨后春竹,他想起被容落云捏断的青竹灯柄。既然休沐无事,这儿又有现成的材料,干脆给那人重做一盏。
他细细挑选,抽刀砍下一根好竹,劈裁成竹条打磨光滑。待拼接搭架完成灯骨,以挺括薄纱为罩,便做好一盏素面小灯。
霍临风提着端详,觉得单调又取笔墨,在灯柄上描绘一圈波状云纹。
灯已做好,石几上还剩着些竹条,取之无用弃之可惜。他灵机一动,将余下的糊了只风筝,白宣面,燕子身,暂未想好画什么图案。
这时杜铮嘀咕“又添一则给容落云做灯。”
霍临风的脸皮时薄时厚,此时比较厚,故意道“风筝也给他糊的。”
杜铮啧啧“他飞得比风筝还快,风筝放他还差不多。”
霍临风乐不可支,八方游的仙姿盘旋脑海,如一缕轻烟。晌午了,他估摸容落云已经起床,便一手提灯、一手提风筝出了千机堂。
天气晴得正好,那一地乳白碎石定会晃眼,他如此想着。不料行至无名居,门上挂着一把小锁,显然别苑无人。
他只得折返,忙活一个时辰落了空,默默有些没面子。恰好经过藏金阁,循着诵读之音向内一窥,陆准在院中摇头晃脑地背书。
陆准也瞄见他,跑出拦路“杜仲,大白天提灯做甚”
霍临风道“二宫主的灯折了,我为他做了一盏。”
陆准点点头“那你三日后再送罢,二哥去朝暮楼了。”
落空瞬间变质,霍临风想,登上青楼沉溺三日之久,也不怕被榨干了精气。他忽然懒得送了,说“三宫主,属下要忙布施一事,劳烦你到时交给二宫主。”
陆准接住,忍不住嘀咕道“这世道好奇怪,二哥提剑纵马上青楼,本宫主还要为弟子跑腿。”
霍临风听得清楚,心内又是一突,容落云鲜少骑马去朝暮楼,更遑论佩剑。他倏地记起昨夜,听他提到陈绵陈骁时,容落云的反应十分激烈。
莫非容落云认得抟魂九蟒,甚至有怨
霍临风思索一路返回竹园,见杜铮在浇花。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索性问道“呆子,我若提剑纵马离去几日,为何”
杜铮道“打仗杀敌。”
他又问“我若说去踏青呢”
杜铮又道“你哪回都骗夫人去踏青,大漠哪有青给你踏。”
霍临风豁然开朗,没猜错的话,容落云根本没去朝暮楼,而是杀人寻仇去了。可是容落云一人对陈绵陈骁,再加上其余侍卫分散精力,根本凶多吉少。
他心头滋味儿难测,摇摇头,也许容落云就在温柔乡快活呢
踱至石几旁,茶凉了,这么一会儿就凉了。那从酉时等到丑时的四个时辰,茶凉饭冷,人徘徊,是不是比他此时的滋味儿更难言
霍临风深吸口气,拔腿扭身,要跑一趟朝暮楼探个究竟。杜铮喊道“少爷,你去哪里”
他匆匆交代“午后若未归,便是英雄救匪去了”
霍临风快马加鞭赶至朝暮楼,白日闭户,他硬生生闯进去。小厮涌来阻止,叫他扬臂挥倒,吵闹声引来管事的老嬷。
老嬷眼尖,认出他是一掷千金的俊哥儿。他无意消磨,瞥着四楼一隅纵身跃上,叩门几声,喊道“宫主你在不在里面”
有位姑娘说“公子一早来过,已经走了。”
霍临风定神,容落云真的来了一趟,难不成知道此行凶险,特来找胞姐告别一番这时老嬷追来,挡着路不许他胡闹。他问“花魁在哪儿”
老嬷戏谑“想见花魁,就看你还有没有四千两。”
霍临风冷冷一笑,谁拦搡谁,沿着廊子将房间的门悉数踹开。楼中娇呼不绝,容端雨自弟弟走后辗转难眠,披衣而出,就见一阵鸡飞狗跳。
霍临风望见对方,奔至其身前,容端雨提防地看他“你是上回”
他道“上回纨绔,恐有冒犯。如今我是不凡宫比武招揽的大弟子,杜仲。”时间紧迫,他亮出弟子腰牌长话短说,“烦请姑娘告知,宫主是否独往瀚州去了我前日领命查探,知瀚州有高手二人,若宫主独往则性命攸关,还望姑娘不要隐瞒。”
容端雨眸中一惊,本就忧心,此刻惶惶然落泪。挥退众人,她靠近半步低声“落云独行瀚州擒贾炎息,算算时辰已经快到了。”
霍临风怒叹,就此告辞。
容端雨叫他一声“落云交代过,他若三日未归,通知段大哥去寻他。”
霍临风反问“他点名要段怀恪”
语气倨傲,含着一丝不屑,哪儿像弟子的态度。他未待人答就飞身下楼,走了,翻身上马奔离西乾岭,抄近路再次向北。
平日吩咐他这个,吩咐他那个,怎的正事却瞒得严实连个帮手都不要他于颠簸马背上猜测,容落云与贾炎息或抟魂九蟒藏着旧怨,非手刃无法消恨。
既然有骨气,那通知段怀恪做甚心里觉得段怀恪最厉害
“驾”他疾驰怒吼。
灯不能白做,风筝不能白扎,那不省心的东西也不能随随便便死了。
恰在此时,容落云抵达瀚州城外,成群灾民朝外走,他逆流而上进入城中。长街无人洒扫,人或死或逃,许多人家只剩两间空屋。
贾炎息仗着天高皇帝远,中饱私囊为非作歹,为陈若吟吸血。如今繁华尽褪,事态愈发严重,估计很快便弃城转移了。
容落云掏出地图,按照计划先赶去粮仓。
粮仓在城西,环形的土砌塔楼,共有三层地窖。
容落云远远下马,藏匿树间回忆霍临风所说,仓外两层官兵,共四十人,塔中值守十二人,内有高等侍卫三十人,是贾炎息的家兵。
他轻盈落地,毫无遮掩地靠近仓外,仿佛生怕没人看到。一干官兵发现他,立即抽刀暴喝,将他团团围住。
他笑着拔剑,彬彬有礼地说“风和日丽,我欲劫粮饷万石,烦请各位让让。”
官兵以为这是个疯子,凶蛮惯了,登时举刀冲来。容落云倾身接招,本该一招一命,却拖延时间与之周旋。磨蹭许久,待杀人过半时仓内侍卫奔出,他飞身抓住为首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对方一剑劈开。
众兵大惊,瞬间无人敢上前。
容落云眼尾轻挑,瞥见角落有人逃去报信。他飞身登楼,一剑一个,将哨卫十二人全数斩落。入粮仓内,劈锁破门,毁地窖设防,让万石粮饷全见了光。
其余侍卫官兵慌作一团,凡阻止者一剑毙命,只得退避三舍。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忽有人高喊,援兵已到。
远处一队侍卫赶来,为首者戴着面具,正是抟魂九蟒之一。容落云遥遥一望飞身逃走,用八方游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回眸暗啐,粮仓大乱,拾掇去罢
容落云按地图寻到贾炎息的府邸,只见连甍接栋好不气派。转到高墙下,与一队巡值侍卫迎面,收剑入鞘,他赤手速战速决,一连拧断十人脖颈。
翻入府中,他想起霍临风说的,长廊鹩哥逢人便叫,极易打草惊蛇。待闪入别苑,他从腰间抽一针夹在指尖,遇人直取眉心死穴,遇鸟亦然。
北苑已无活人,容落云如阎罗过境,索了一路性命。
踏入花园,一位雍容女眷在亭中抚琴,身边跟着四名丫鬟,亭外八名侍卫。他悠然飞上亭顶,懒倚勾心,将小针别回腰间,出声道“弹的什么东西,我要听蓼莪。”
女眷花容失色,忙躲于丫鬟身后,一干侍卫将亭子包围起来。容落云俯身出招,两手尽为掌,左右开弓,击碎八名侍卫的天灵盖。
他迈入亭中敲昏丫鬟,一把抓住女眷的手腕。
“慌什么,怕我劫色不成”他那双桃花眼要吓死这女儿身,“城中多少姑娘饿死,瞧瞧你,属猪吗”
女眷纤秾合度,受他侮辱恨不得一头撞死。
他好生抓着人家“贾炎息在何处,戴面具的人又在何处”
女眷泣道“大人在湖心楼六哥在西苑树林”
抟魂九蟒为陈若吟义子,贾炎息为侄,故而兄弟相称。敲昏女眷,他按照地图寻找湖心楼,一路杀人太多难免惊动,阖府侍卫正四处捉他。
至府邸中央,一面碧湖于此,湖心一座三层木楼。
容落云噘了噘嘴,他最烦江河湖海。
不久之前跌入湖中,都怪那杜仲。
他走神想,杜仲这两日休沐,会不会去朝暮楼找宝萝送纨扇
这瞬息,数十侍卫齐齐杀来,他思绪被打断,忽然怒火中烧。抽剑应敌,他极猛极快地杀出一条血路,倒下的人愈来愈多,坠地的,堕水的,碧湖侵了浓浓的红色。
一人不留,容落云方停。
他提剑踏上通往湖心的木道,至小楼,发觉这楼独有一门,全然无窗。迈入,但见金银堆砌如山,珍宝千件,明亮得晃人眼睛。
登上三楼,贾炎息锦衣玉冠,贴着墙,看似镇定地立着。
容落云一步步迫近,用剑尖挑起对方的下巴。“区区一个瀚州父母官,如此气派,我还以为进了丞相府。”说着,剑尖移到咽喉处,“喉结长什么样子,早就想挖出来看看。”
贾炎息满目骇然,虚张声势道“只怕你有进无出。”
容落云一剑扎进对方的肩膀,闻得痛叫,转转手腕钻了个窟窿。他体贴道“贾郎莫慌,疼是肯定疼,可还死不了。”
他将人一把揪住,举剑破壁,擒着对方飞至湖边。又将其一掼,冲着膝盖猛踩两脚,踩脱两膝致其瘫倒如残废。
这才刚刚开始,他提剑朝西苑树林去了,马尾扫在蝴蝶骨上,竟有一股子决然。
密树清风,只闻叽喳鸟语。
容落云深入其中,忽然一阵风吹叶落,他纵身消失于林间。树干上,钉着他躲过的两片树叶,林中出现一人,乌衫黑靴,脸戴面具,正是老六陈骁。
陈骁动耳细听,顿时朝密密麻麻的树冠一觑,飞冲而上,拔剑直刺叶盖之下。容落云飘然而降与之打斗,剑意冲撞,进退间衣袂翻飞。
他和对方一口气交手四十招,气平势均,难分高下,比他想象中还要棘手。一招震退数步,二人拉开一段距离,陈骁问“何人找死”
容落云答“我乃陈若吟他爹。”
陈骁发笑“何故找死”
容落云答“陈若吟那狗儿子不认我这个爹,我只好来找你这个孙子。”
他猛然后荡,堪堪躲过索命的一剑,对方叫他气急,招招致命。缠斗又近四十招,他脚下回转攀天纵,掌中起势,翻到陈骁身后切出十成力的夺魂掌。
嘭的一声
陈骁胸膛暴突,外衣刺啦被撑破,一大口血喷出后沿着脖颈流了半身。他欲用真气暂护心脉,容落云哪肯依,一剑一剑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一刹那耳畔生风,又一黑影来袭,是赶回的老五陈绵。
一打二,缠斗近百招才分开。容落云定身问道“为何戴着面具,相貌丑陋见不得人”
陈绵答非所问“好一招调虎离山,是怕我兄弟合力你难逃生天”他将陈骁挡住,“你今日必死无葬身之地。”
容落云切齿回道“那你们比我惨,必死无全尸。”
这工夫,陈骁运气疗伤,暂且恢复一半功力。二人举剑齐发,合力而出,配合得天衣无缝,威力也比之前大盛。
容落云以一敌二,势如破竹般与之酣战数百招,而后气息微乱,渐渐落了下风。
他不禁一凛,内力狂泄惊起树叶旋风,劈下银白闪光,周遭树石顿时炸裂。
陈绵陈骁堪堪躲过,仅受一身外伤,等风平浪静浓雾散去,容落云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般轻功世间少有,二人却顾不得惊诧,背靠背环顾四周。
闭目探听容落云的呼吸,仅落叶瞬间,二人同时睁眼双剑齐发。剑指一树,不料扑了空,容落云已悠然飞远。
如此于林间追逐,容落云根本快不可及。半柱香工夫,他将对方耍弄够了,趁其疲惫疏忽,飞身时手自腰间抽针而出。
一针脱靶钉入树干,同时林中荡起一声凄厉的惨叫。
陈骁惊愕扭脸,只见面具未落,一根小针扎透了陈绵的左眼。
容落云斜倚枝桠轻晃腿,独剩笑意癫狂。
体力一点点消耗,他喘息片刻折枝飞下,执剑与陈骁厮杀不休。转身空当,他旋至陈绵身边,指作爪,甲如钩,又猛又快地朝那左眼扎去。
陈绵却真气大动,于千钧一发之际逼出银针,那针穿透容落云的掌心飞出。
“唔”容落云闷哼后退,痛得两眼一黑。
他低头看去,左手手心似有一眼小泉,不停地冒出血珠,手背亦然。掌中经脉一寸寸酸麻,五指连着手臂都使不出力来。
这时陈绵陈骁并肩齐发,滔天杀气直指他的命门。前后夹击,他挥出劈云剑法,硝烟弥漫中将身前陈骁击至重伤,他却承了身后陈绵的夺命一掌。
剑落,人倒,喉头阵阵腥甜。
容落云躺在地上,鲜血大口溢出,肺腑疼得要绞烂成泥。陈绵摇晃着,左眼已经成了血窟窿,身上伤口更是斑驳。
容落云痛得恍惚,半臂都没了知觉,只见剑尖冲他刺下。
陈绵吼道“好一双桃花目我先刺烂你的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寒光闪过将宝剑打偏
容落云被一面高大身影扑来卷住,滚了几遭。一切猝不及防,他只知怀抱烘热,待后来惊讶抬头,正对上霍临风的剑眉星目。
“杜仲”他不可置信地小声。
霍临风应道“我来迟了。”
他低头望着对方,面上、颈上、衣襟,净是热乎乎的鲜血。那双眼含着杀意、恨意,与他对望又漫上一层安心。他原有一腔教训的话,酝酿了三百里,哪怕逾矩也要痛骂出声,此时此刻却连半句都说不出了。
容落云声弱,揪住他的衣襟拉近些,贴着他的耳朵动唇“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霍临风说“好,杀了他们。”
他将容落云放平,起身对上那二人。陈骁经受容落云一掌一剑,濒临死态,陈绵更不用说,左眼的血还未止住,晕眩痛极,摇晃着跌在地上。
到底有何旧仇,奔赴三百里斗个两败俱伤。
陈绵支撑着提剑“当救兵,也得看看有没有本事。”
霍临风看着那眼,若他晚来一步,容落云岂非也变成这般他道“苟延残喘,来罢。”俯身拾起容落云的剑,无意拖延留情,出招便势若千钧。
陈绵本就元气大伤,抵挡不了多久,未出三十招,气血尽崩跪倒在地。容落云挣扎爬起,复又痛得跌下,他竭力嗫嚅“杜仲我要杀”
霍临风无奈一叹,这不省心的东西赴死随便,杀人却如此较真。他折返扶起容落云,一臂勒着腰固定在怀,一手将其右手包裹在掌。
“握紧。”他蹭着容落云的鬓发说,“攮心脏好不好”
噗嗤一声,他抬着容落云手全力刺出,一剑攮进陈绵的胸口。手背点点滴滴很热,他侧脸查看,见对方竟掉了眼泪。容落云哭道“不够不够”
霍临风握着那手将剑拔出,朝着肚腹又是一剑,热血喷薄,脚下绿地洇红,不知多少剑时容落云终于在他怀中安稳。
杀死老五老六后,容落云这才想起痛来,顿时一抽。
霍临风拉下他的后襟一看,后心处一块粗大紫红的掌印。是淬命掌,摧心断肠能将人活活痛死。他面色惨白唯独薄唇殷红,步履之间的微小晃动都痛不可言,挪动几步,倚着霍临风直往下坠。
霍临风兜住他的肩头,问“我抱你”
他摇摇头,不要。
霍临风又挖苦他“都这般了,还逞什么强”
他偏不,命令道“背我。”
冷汗浸湿衣衫,视野很模糊,被背起时一阵天旋地转。他的腿弯让大手钳着,勾紧了,固定在劲腰两侧。霍临风背着他走出西苑,朝湖边去,忽然问“宫主,你把贾炎息的腿踩断了”
他微弱地“嗯”了一声。
正中下怀,霍临风趁势说“知道自己多有劲儿了罢”轻轻掂了掂,边走边警告,“以后不许用脚蹬我。”
江湖弱肉强食,容落云此刻弱极,摆不出丁点宫主架子。张嘴便吐血,他只好用下巴尖蹭蹭霍临风的肩膀,表示答应。
及至湖边,贾炎息仍瘫倒挣扎,七八娇妻美妾围着他啼哭。见霍临风背着容落云走来,方知陈绵陈骁已死,他目露惶恐蠕动着求饶。
容落云无力地抬手,指了指湖心小楼。
贾炎息忙道“少侠饶命所有金银宝贝都给你们,都给你们”他怕极了,屁滚尿流地拉扯身边妻妾,“她们、她们也送给少侠享用”
霍临风望着湖心楼,金银宝贝装不完,先搁着罢。这知州府邸依旧气派,外人一时三刻也发现不了异状。至于旁的,他瞄一眼梨花带雨的美人们,偏头用眼尾询问容落云。
“看我做甚”容落云痛苦中漾起一丝迷茫。
霍临风劝道“宫主此时伤重,美人在前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等养好后来日方长。”
容落云明白其意,却疼得辩不出,只得任由说了。
在府中寻了辆马车,霍临风把容落云安置好,而后绑了贾炎息一同带走,那些女眷丫鬟全部锁进屋中,关上几天再说。他驾车从后门离开,城中商户四闭,容落云急需疗伤,要尽快寻个落脚的地方。
霍临风想起,貌似途中经过一处山头,山脚下有座古刹。
速速去寻,身后车舆偶有呻吟逸出,是容落云痛得捱不住了。“吁”山路颠簸,霍临风暂停转身,撩帘儿,目睹容落云倚着枕在贾炎息身上。
他皱眉“你挨着他做甚”
车壁坚硬难以倚靠,容落云寻个人肉垫子而已。
霍临风沉思片刻,将对方扶到车舆边,便可靠在他背上。继续赶路,向来挺直的肩背微微前躬,偶尔反手扶一把,容落云的痛吟渐渐少了。
他说“宫主,你环住我的腰。”
容落云低头看左手掌,血珠止不住,半边臂膀都动弹不得。“我不行。”他喃喃道,只得用右手抚霍临风的背,“我要”
霍临风问“要什么”却没听见身后动静,一瞧,容落云蜷着手脚已经昏了。加速抵达那座小山,山脚古刹不甚起眼,门外洒扫的小和尚好奇地张望。
马车一停,霍临风转身将容落云接在怀里,似乎醒了,幽幽眯着眼,像件精美的死物。他背着人去古寺求助,然而未进门便被几个和尚拦下。
其中一人说“寺中忌血光,施主莫扰佛门净地。”
霍临风始料未及,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也是佛门良言”他欲蛮闯,从前在家就在佛龛前浑话,此刻更不必忌讳了。
吵嚷声引来住持,住持见满身是血的容落云,大惊失色,忙念“阿弥陀佛”。霍临风急急表明“大师,瀚州城满目疮痍,舍弟为劫粮仓孤身犯险,为救灾民落得身受重伤,求大师慈悲”
明明是报仇受伤,还有,什么舍弟啊
容落云痛苦又羞赧,缩缩脑袋活像只小龟。
霍临风又道“不瞒大师,知州贾炎息就在马车里,其罪罄竹难书,烦请暂且关押柴房。”
住持本万般为难,忽地想到“山顶有一处空闲的禅院,距山下数百阶,清静无人,可让令弟住下养伤。”安排好,马上叫弟子送去干净的被褥。
霍临风道谢,背着容落云立即上山。
踩住第一阶,他问“疼得厉害”这是句废话,容落云“唔”一声,点头的力气都没了。
“那我慢一点,免得你难受。”霍临风说,好似怕容落云睡着,又继续道,“宫主,你知道我为何会来吗”
“听三宫主说你去了朝暮楼,我恰好休沐闲逛,便也去了。”
“你却不在,端雨姑娘忧心忡忡,才得知你独往瀚州。”
“你说三日后叫大宫主来,大宫主成日与人饮酒,哪有空管你”
“你为何不叫我信不过我吗”
深灰石阶,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耳边是霍临风一句句的絮叨。容落云伏于宽阔肩膀,听着,放松着,痛里偷闲还能看一看林景。
一阶阶往上,他察觉霍临风的呼吸和脚步一样稳,但那鬓角的密汗却显得辛苦。一百阶时,他不好意思地叹道“好高”
霍临风说“幸好宫主清瘦,倒不觉得累。”
容落云垂眼,轻轻“呀”一声,不停擦拭对方的肩头。“做甚”霍临风笑起来,忍不住耸耸肩,“别这般碰我,痒得很。”
容落云坦白“血蹭了你的衣裳。”
“无妨,你安生趴着便好。”霍临风说,额角掉下一滴汗珠。
愈往上愈凉爽,鼻间空气都凛冽许多。容落云的胸膛贴着霍临风的后背,他疼出的冷汗和霍临风疲惫的热汗交融,潮乎乎的。
二百阶,三百阶,近四百阶登完,终于看到禅院。
霍临风偏头“宫主,到”
他噎住,瞧见个灰影,是容落云费力地从怀中掏出的灰色帕子。他在朝暮楼外拾到、在楼梯拐角丢下的帕子,没想到对方竟一直收着。
帕子贴上额头,容落云为他擦汗,时轻时重,还笨拙地蹭了他的眼睛。他问“宫主,为何不把帕子还给我”
容落云说“本来就是我的。”
霍临风不懂其意,仍侧着头,待擦完失去帕子阻挡,与容落云一眼对上。那般近,别说轻薄的眼皮,连唇上的细纹都能看清,他心头忽紧,于是手掌跟着收力。
双腿被掐痛,容落云会错意“真的是我的”
霍临风未言,只想快快将人放下,这一身骨肉压着他,叫他好不自在。跨入禅院,地面积着一层落叶,禅房许久无人居住,到处蒙着一层厚尘。
誓死不干丫鬟活儿的侯府少爷,认命了,挽起衣袖打扫。可他素无伺候人的经验,不给椅子不给板凳,就直愣愣将容落云放在门口。
擦桌扫地已经够难为他了,炕上卷着小和尚拿来的被褥,等下他还要铺床。活了二十三载,他当真还未亲自铺过床。
霍临风思念起杜铮来,要是那厮知道他洒扫庭除,一定急得背过气去。神游半晌,忽觉周遭无声,他回头一瞧不禁怔住。
容落云依靠门框坐在门槛上,不知醒着还是睡了。
斑驳的青衫,静止的马尾,仿佛生机一点点流走。
他难言这一幕的感觉,门敞着,框着四四方方的景色,院中砖石,墙角绿树,还有远方的天。在这四四方方的右下一角,容落云坐在那儿,那背影安静无声,有点可怜,有点瘦弱,还有点孤独。
他忽然想叫叫他,叫一声名字。
动动唇,却到底没有开口。
霍临风尽快拾掇整洁,铺好床褥搁好枕头,这才喊了声“宫主”。容落云反应略迟,回首的动作也慢腾腾的。他似乎说了句“好”,声音小得听不真切。
霍临风走过去,侧身蹲下试图将容落云搀扶起来。
容落云十分木然,抿嘴靠着门框撒怔,后来抿着都不够,死死咬住了下唇。拉力片刻后,他敌不过,被霍临风一把拽到胸前。
弱态难堪,他却终于服软“杜仲,我觉得好疼。”
霍临风其实知道,陈绵使的是淬命掌,摧心断肠,能疼得折磨人致死。容落云在他胸前颤抖,蜷着,恨不得背上生出一个藏身的壳。
“打昏我罢。”容落云揪住他的衣襟,“打昏我去找大哥”
霍临风装傻“找谁”
容落云乞求道“大哥去找大哥”
段怀恪内力深厚,自然是根救命稻草。霍临风却没动,容落云痛苦至扭曲的面容近在眼前,他垂眸盯着,心中高塔一寸寸坍塌。
前襟被越揪越紧,倏地,容落云松了手,涣散着喃喃“我要大哥”
那会儿在马车也是想说这个靠着他的背,扶着他的腰,心里却想找三百里外的大哥霍临风听够似的,将容落云一把抱起“要什么大哥,他那瓢远水救不了你这团急火。”
跨入屋中,反身踹门。
他抱着容落云上炕,解了衣裳。
屋内幽暗,只有门窗漏一点光,容落云浑噩间被大掌抵住,贴着皮肉热腾腾的。他不禁眯开眼儿,像饥汉得了张冒气的饼,像冬天山里的鹿寻了个暖和的窝。
霍临风在他身后问“我是谁”
容落云喃喃卖好“吾兄杜仲。”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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