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得厉害, 漠上的金沙浮起一层波光,潋滟得像水。罗谒山下却阴恻, 高耸的山体挡住大半日头, 庇护着远处的突厥部族。
这片地界霍临风很熟, 十七岁那年率兵屠城, 奔的就是此地。
然而这回霍临风不在,为首之人须髯金戈,臂上的玄色巾子与帅旗一同飘摇, 正是定北侯霍钊。蛮子的大部队被霍惊海拖住, 霍钊带着一队精骑长驱罗谒山, 已达山下。
这支精骑队伍名为“翊麾军”, 各配窄刀银枪, 长短兵器皆不在话下。霍钊率兵甫一出现, 突厥部族大惊,即刻奔出近千武士, 全部挎着, 背着箭筒。
蛮夷最擅长骑射,这支神箭队迅速排开,拉弓松弦,罗谒山下一时万箭齐发。翊麾军却丝毫不乱, 飞身下马站成一面铁壁,良驹在后, 肉身在前,挑一杆长枪抵挡飞来的箭矢。
霍钊一人当先, 开路数十步,吊起足足的士气。
见对方不停迫近,箭矢又损耗颇多,神箭队退开,后方顶上两千兵丁。翊麾军纵马出击,两队人开战,冲锋陷阵激烈地厮斗在一处。
霍钊手握长剑,连挑八九心肝,烈马的鬃毛都被溅来的热血打湿。蛮子被逼得节节后退,朝着西北边,一寸寸向罗谒山的山坳处奔逃。
凡是前来抵御的突厥军队,皆是这般路线,引得翊麾军渐渐入了罗谒山的地形阵。
这目的不言而喻,霍钊自然清楚,然而为了逼迫秦洵现身,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深入腹地,跳入敌方的圈套。
一路肉薄骨并,山下尽是残尸,霍钊率军追杀至罗谒山的深处。有眼尖的,大喊道“侯爷在前头”
霍钊凝眸望去,见遥遥的远处,赫然等候着五千精兵。
那五千精兵之中,蛮夷占去大半,是守护部族的精要部队,其余皆是汉人,未着铠甲,乃来自五湖四海的江湖散士。而为首的男人年近五旬,两颊颧骨颇高,苍白面皮,瞧着刻薄又阴森。
翊麾军继续向前,相距四五十步的时候霍钊摆手停下,两军对峙,周遭山峦沟壑,崎岖而纵横。霍钊昂着头颅,格外的孤傲“螭那军如此见不得人,不知有几分本事。”
那首领笑道“自然不比定北侯骁勇,步步紧逼,迫不及待地来送死。”
霍钊反问“送死死在你手上不成”他盯着那人,蛇打七寸一般,“江湖中的绝顶高手,本侯只知段沉璧,还从未听过秦洵这名字。”
秦洵早与段沉璧反目,平生最恨段沉璧压他一头,闻言就变了脸色。他冷哼一声,道“若非段沉璧出关晚了些,我也不会闲来北上,兜兜转转,如今有机会和你霍钊一决高下。”
霍钊说“陈若吟的狗奴才,也配与本侯较量你以为是一决高下,本侯不过当作剿匪、惩奸、打狗罢了”
秦洵勃然大怒“今日我便在罗谒山下夺你的性命,而后冷桑山与段沉璧决战,此后江湖再无人敌我”
霍钊瞧出来了,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怎懂百姓安危,怎懂家国天下,只知道好勇斗狠谋求虚名而已。
他偏要火上浇油“今日即为你的忌日,罗谒山即为你的死地,你多年前输在段沉璧手中,我叫你这辈子都没机会赢,落个死不瞑目”
字字直戳要害,秦洵好似气疯了,飞离马背,纵着八方游朝霍钊袭来。阖军见此状,登时高声怒吼,浩浩荡荡地开战。
极其刺耳的一声响,霍钊抵挡秦洵气势填胸的一招,两柄长剑锋刃相接,迸发出灼热的火光。霍钊飞身下马,靴尖儿触地,与秦洵相搏的气势仿佛潜龙出山。
整片山坳死角陷入混战之中,万马齐喑引得猛兽奔逃,搅弄了山中的宁静。三千翊麾军对五千螭那军,人人都杀红了眼,咆哮着,化身大漠上的苍狼。
霍钊和秦洵缠斗近百招,或步履平地,或攀附山石,冷刃碰撞变得滚烫一片。除却秦洵,霍钊还要对付扑来的余兵,几乎一剑索命,沾染半身的腥红。
嘭的巨响,一招“定北惊风”卷起飞沙走石,顿时扬起几丈高的黄土。迷蒙之中,秦洵回转攀天纵,躲个干干净净,猖狂道“纵使你威力无穷,可我八方游天下第一快,能奈我何”
待烟尘散尽,十几名突厥兵被震断躯骸,四分五裂地落在沙石之上。霍钊盯着秦洵,对方没说错,神龙无形追不上八方游,一柄长剑的距离便足以令对方逃脱。
陡地,霍钊再次出手,槊血满袖荡出天大的气势。
漠上刮起一阵狂风,不消片刻,尸身、血迹都被黄沙掩埋,罗谒山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这股萧瑟西风一路南去,拂过蓝湖,霍惊海正率兵厮杀,衣角被轻轻吹动。
又途经定北军大营,卷着流云朵朵,终于吹入坚不可摧的塞北城池。
流云遮蔽,天阴了一些,霍临风从某条巷子里出来,一户人家门前立着小石狮子,他坐上去,解下水囊灌了几口。
手下禀报道“将军,城中各处已布防完毕。”
平乱半个月了,乱贼剩得越少就越难抓,边边角角皆需查探到,牵绊住不少兵马。霍临风应一声,揩去嘴角的水珠,被自己手上的血腥味儿熏得蹙眉。
他问“侯府的家兵呢”
手下回道“伤亡者已埋,其余的今早陆续回府了。”
霍临风点点头,这么一会儿工夫,两队人马从街上巡逻经过,这还不算一条太长的街。他忽然记起来,在西乾岭擒拿采花贼时,不凡宫弟子布着行云阵,流动性极强。
若是设阵巡逻,是否能节省一批人手
霍临风立刻吩咐“叫各队的骐骥集合,快”
说罢偶一抬头,他瞥见街尾拐来一道身影,小跑着,披风不停地摆动,对方相隔十来步时看见他,忽地一怔,随后翩然欲飞般朝他奔来。
霍临风懒懒地坐在石狮子上,张开双臂,在容落云扑至身前的一刻牢牢捉住。这是有血有肉的人,带着热乎劲儿,眼眸晶亮,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
同处一城却半月未见,霍临风克制着心绪“你怎的来了”
容落云说“家兵回府看顾,我便出来了。”他一路奔跑,喘息着,“我惦记你,忍不住来街上寻一寻”
霍临风钳着容落云的胳膊,仔细端详“这半月着实辛苦,你瘦了。”
容落云启唇又合住,他原本要说这句,被抢了先。伸手搭上霍临风肩头,摇了摇,胸腹肩背检查一番,确认霍临风没有负伤。
“府中一切安好,夫人也很好。”他说。
霍临风道“多亏你,我该如何谢你”
容落云小声答“与我何必言谢。”当着旁人,许多话无法宣之于口,抬眸和霍临风相视,不及片刻便避嫌地错开目光。
他低头敛目,瞧见霍临风脏污的一双手,血迹斑驳,沾着泥,不知几日没清洗过了。“我给你擦擦。”他掏出一块帕子擦拭那手,悄悄地,用指尖抓挠人家的手心。
霍临风很痒,从掌心的纹路痒到心尖,得说点正事才能压住。“这边太能拖,我得尽快抽身去漠上。”他道,“倘若摆行云流水阵,会否事半功倍”
容落云说“行云阵是守阵,眼下捉乱贼,要用流水阵。”
他在侯府的院子憋屈半月之久,跑出来,如一匹脱缰的小野马,见着心上人,更是不想回去。他凑近半步,打商量一般“我留下帮你布阵,行不行”
霍临风正欲点头,见张唯仁自远处驰骋而来,行色匆匆,定是漠上出了事。
“将军”张唯仁勒缰跳马,冲到霍临风和容落云的面前,“侯爷率三千翊麾军打到罗谒山了。”
霍临风青筋暴突“什么”
张唯仁说“螭那军共五千人,临近突厥部族,钦察军队的援兵也已经到了。”
霍临风问“侯爷如何那个秦洵呢”
张唯仁道“侯爷与秦洵恶战数个时辰,双方都受了伤。”
霍钊已征战半月,对上螭那军前,更与突厥军队厮杀过一场,而秦洵一直养精蓄锐,二人的精力必定悬殊。况且,三千翊麾军以寡敌众,光是耗,也迟早落得下风。
霍临风忧心如捣,稍微定一定神,询问手下有多少兵马可用,容落云在一旁听着,情势迫人,主动说“留下一半人手即可,其余你带走。”
霍临风不免一怔,容落云道“我来布流水阵,你放心带兵去罗谒山罢。”
至此地步没有时间多言,霍临风握住容落云的手紧紧一攥,代替了千言万语。他翻身上马,牵缰朝着城门方向,离弦的箭般奔驰而出。
容落云望着那背影,追赶几步,声嘶力竭地喊道“我等你回来”
罗谒山下,目之所及一片尸横遍野,钦察的援兵已到,翊麾军此刻正腹背受敌。山坳里,不断传出滔天的嘶吼声,死的人越来越多,千匹战马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霍钊的后心挨了一剑,铠甲被生生劈开,一尺长的伤口冒出大股鲜血,他提剑立着,如巍峨高山般平稳,目光也分外的沉着。
几步之外的峭壁下,秦洵捂着肚腹,淫邪地笑道“定北侯,你还有几分力气还能全力使出定北惊风么”
霍钊只觉喉间腥甜,动动唇,血顺着嘴角缓缓滴下。他的确没有太多力气了,所以要尽快解决。这喘息的工夫,如潮的钦察精兵将他包围,举着刀剑一齐冲来,他倾身挥出霍家剑法,迎面一圈人被拦腰砍死,渐渐辟出一条生路。
秦洵松开手,腹部的伤口血流不止,幸好没有伤及内脏。说时迟那时快,霍钊明明困于人群,一晃,竟飞身至峭壁之下。
“老匹夫”秦洵暴喝,接招慢了一瞬,霍钊趁机欺身迫近。铠甲剐蹭衣袍,秦洵呼喊一声,被霍钊锁住肩,手中的长剑登时甩了出去。
霍钊亦将剑丢掉,近身相搏,招式快如繁星闪烁,手掌几乎不离开秦洵的身子。如此这般,未等八方游施展开,鹰爪便把人死死地扣住。
二人已经两败俱伤,眼下赤手空拳,在山崖之下激斗百招而无果。那群钦察的精兵就要追到霍钊身后,闻得脚步声,霍钊丹田聚气,朝秦洵击出排山倒海的一掌。
秦洵引颈怒号,仓惶躲过,那一掌全力击在峭壁之上。刹那间,这一磐山体摇晃起来,无数山石从半山腰处滚落。追来的钦察精兵躲不及,被石块砸中,死状极惨。
霍钊禁不住颤抖,那拼尽全力的一掌牵动伤处,后心疼得麻痹,筋肉爆开来,喷薄出一大股热血。他试图迈出步子,双膝一软,踉跄地跪倒在地上。抬眸,眼底风霜如晦,见秦洵提剑朝他一步步走来。
已到精疲力尽时,艳阳仍在,人却濒临薄暮。
秦洵惨白着一张面孔,行至霍钊跟前,道“定北侯,你已经不中用了。”
腹间疼痛难当,他的声音有些虚“不过你也不亏,一辈子享受功名利禄,够本了。”
霍钊说“杀了你我才走得痛快”
秦洵仰面长笑“死到临头,你休想”手腕握着剑柄一转,寒光闪过,锋利的薄刃披头斩下,“受死罢”
高空飞过一只苍鹰,叫声凄迷,在这一方天地盘旋不走。霍钊微微欠身,剑刃砍在肩颈处,咣当,铠甲裂开掉落,前胸后背滴滴答答地淌着血浆。
秦洵冷笑一声“这么多血,红得刺人眼睛。”
话音尚未落实,霍钊左手攥住长剑拨开,迅猛起身,肩上的皮肉翻着,颈间伤及经脉,如注鲜血溅湿了半张脸面。
在这命将不存之际,在秦洵防备松懈的一刻,他扑过去,身似猛虎指作钩,倾尽气力将秦洵狠狠一击
“唔”
秦洵急促地闷哼,瞪大双目,惨白的脸色迅速变得灰败,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霍钊的利爪扎进他腹部的伤口,深入肚中,最后一股内力捣烂了他的五脏六腑。
肝肠寸断,两眼、口鼻、双耳,七窍顿时流出血来,他看不清了,视野中红艳艳一片,瞳仁儿都成了赤色。
霍钊艰难道“手、下、败、将。”
秦洵遽然咽气,落得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手掌犹如血洗,霍钊晃动不堪,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所剩无几的翊麾军一直呼喊“侯爷”,风声,苍鹰嚎叫,耳畔的喧嚣冲击着他的耳膜。
残存的螭那军挥刀奔袭,他的血还未流尽,便借着秦洵的剑,耗干气血最后使一次定北惊风。电光火石间,漫天金沙爆出片片金光,数十蛮夷精兵原地炸开,一齐去见了阎罗。
霍钊胸膛暴突,脊骨被震断,已要淌干一身热血。
恍然间,他听见一句声嘶力竭的“父亲”,似乎是霍临风在喊他。
一队人马从外面冲来,奔入山坳处,被这一方肝髓流野的情形镇住,霍临风几乎跌下马背,红着眼睛朝霍钊急急地狂奔。
“父亲”
霍临风颤抖着双手,将霍钊倒下的身躯接住“爹,爹”
霍钊根本说不出话了,眼底的风霜悄然褪去,漫上一股柔情,他动一动薄唇,发不出声音,看唇形分辨说的是碧城。
“爹”霍临风低唤,“爹,爹”
两眼轻阖,霍钊已无生息。
将士们呼号撼天,纷纷跪倒在沙石之上,霍临风默着,眼眶掉落一滴热泪。他来迟了,为何不快些为何不再快些
他的父亲胜了,死了。
霍临风抱着霍钊,木然道“送侯爷回营。”
烈日正当空,照着最后这一截归程。
定北侯霍钊,一生征伐于大漠,俯仰无愧于天地,功在社稷千秋。今率三千翊麾军,剿蛮夷精兵八千余人,战死罗谒山下。
名将未及见白头,苍鹰远去,一声哀啼。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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