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无岐打横抱着酆如归, 望了眼足下浑浊不堪的沼泽,足尖一点, 欲要往旁的山林中去。
那山林却是全然不愿他与酆如归接近,竟急急地后退,任凭他使出如何快的身法都追赶不上。
“松寒”立于一棵老松顶上,居高临下地盯着一道一鬼,娇声笑道“永别了。”
话音落地, 又有无数成人手臂粗的藤蔓从沼泽底下爬了上来, 轻抚着姜无岐足上的双梁履, 动作之迟缓,仿佛在逗弄早已到手的猎物似的。
姜无岐索性将其作为踏石, 但顷刻间, 却有更多的藤蔓纠缠了上来。
他身形一滞,手中陡现的拂尘一扫,藤蔓尽数断作了两截,黑蛇一般横七竖八地浮于沼泽面上, 诡异而可怖。
藤蔓不死不休,不过须臾, 又攀上了姜无岐的双足, 用力地拉扯着。
前方是难以抵达的山林, 足下是深不见底的沼泽, 藤蔓更是难缠, 该如何是好
姜无岐的脚踝在藤蔓的拉扯下, 已大半沉入了沼泽当中, 他一面施施然地以拂尘斩去藤蔓,一面苦思着对策。
五感为鬼气所制,酆如归却好似能觉察到他与姜无岐的处境,他微微仰起首来,双目猩红,艰难地启唇道“由我去将那苦艾草妖杀了罢。”
他的双目无法聚焦,他以为他所望的是姜无岐的方向,却不知他望着的乃是姜无岐身后的沼泽,他的声音亦十分之含糊,犹如被人剪去了舌头。
姜无岐不知何以酆如归的身体会在一盏茶的功夫内虚弱至此,竟是连双目都不可视物了,他抱着酆如归的手不由紧了紧,半晌才道“你现下如何杀得了人,更何况,那苦艾草妖躲在松寒的肉身中不肯出来,你要杀她便须得将松寒一并杀了,松寒无辜,杀不得。”
酆如归听不见姜无岐的回应,只口齿不清地道“待我杀了那苦艾草妖,你便能出去了,至于我,你将我留在此处便可。”
他说罢,便要从姜无岐怀中出来,却是被姜无岐扣紧了腰身,动弹不得。
他没甚么气力,却拼命地挣扎着,他的挣扎于姜无岐而言,尚且不如三岁稚童。
“贫道决计不会将你独留在此处。”姜无岐提醒道,“酆如归,你勿要乱动,仔细受伤,这沼泽底下生有藤蔓,那藤蔓已将你与贫道包围了。”
酆如归却恍若未闻,挣扎不休,一双手甚至在挣扎间朝着逼近的藤蔓送了过去,若不是姜无岐及时斩断藤蔓,许酆如归的这双手已被藤蔓折去了。
酆如归挣扎了一阵子,突地轻咳起来,待平静下来,张了张口,然而即便他急得双目盈泪,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见状,姜无岐便知晓酆如归已然说不出话来了。
姜无岐思及适才自己与酆如归的对话,又猝然意识到酆如归怕是失聪了。
酆如归身上的鬼气较适才浓郁了许多,酆如归失明、失声、失聪可是与这鬼气有干系
姜无岐思忖间,酆如归的挣扎愈来愈弱,却不曾停歇过,姜无岐生怕酆如归受伤,低下首去,吻了吻酆如归的额头,柔声道“抱歉。”
酆如归感知不到姜无岐的吻,甚至不知姜无岐在与他说话,他眼前一片茫然,用力地眨了眨眼,却依旧甚么都看不清,只体内的鬼气乱窜。
这道士这般可口,不若便将他拆骨入腹罢
不要,不要,我不要吃姜无岐
你倘若不吃了姜无岐,你便会一直处于虚无当中,你当真不吃
不要
姜无岐一手劈在酆如归后颈上,酆如归当即昏迷了过去,浑身瘫软地伏在姜无岐怀中。
姜无岐窥见酆如归眼尾沾染了泪水,颤着手揩去了,才专心地去对付那些藤蔓。
不多时,所有藤蔓至多只一寸长,但却仍旧不住地朝着酆如归与姜无岐侵袭过来。
为了酆如归的周全,姜无岐以身相护,约莫一个时辰后,全身上下伤了十数处,反观酆如归除却一双手,勉强算得上完好。
忽地,姜无岐身上各大穴道被齐齐地击中,纵然他修炼多年,却仍是抵挡不住,手中的拂尘从掌中滑落,旋即跌进了沼泽中,再不可见,而他身形颤动,挣了几下,终是随那拂尘一道沉入了沼泽。
不过转眼,绀青色的软料子便全数没了下去,那火红的绸子却是要慢上一些,直至绀青色软料子沉入后,火红绸子的主人的面容尚在沼泽面上沉浮了一阵。
但未多久,两色衣料俱是被沼泽吞噬了干净。
“松寒”立在老松顶上,目不转睛地盯了那处沼泽足有近半个时辰,才翩然地朝着酆如归与姜无岐消失之处去了。
她的法力算不得高强,远不及酆如归与姜无岐,但她身为苦艾草妖,善幻术,只消在她的幻境中,她便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她的足尖点在藤蔓上,藤蔓亲亲热热地吻着她的双足,仿若在亲吻至高无上的意中人一般,谦卑而慎重。
她唇齿微动,登时,天光大亮,耀眼的日光将沼泽照得分明。
她环顾四周,并无酆如归与姜无岐的身影,他们当真是沉到这沼泽底下了
在见到尸身前,她全然不敢大意,低声朝那些藤蔓吩咐道“将那俩人的尸身抬上来。”
藤蔓听命,不舍地吻了一下她的足面,才纷纷潜入沼泽。
不及藤蔓浮上来,却又一把声音乍然响起“你在寻贫道与酆如归么”
她猛然循声望去,竟然见得姜无岐抱着昏迷的酆如归立在一棵银杏树下,一身的泥水,可见他们适才确是沉入了沼泽中,但却不过是为了欺骗她的一出戏码。
她气急,衣袂一翻,姜无岐身后的万千草木居然活了过来,张牙舞爪地冲着姜无岐而去。
与此同时,“松寒”所立之处竟生出了浅淡的光芒来,这光芒窜入“松寒”眼耳口鼻中,逼得“松寒”满面苦楚,咬紧了牙关,才不致于逸出痛吟来。
不多时,“松寒”疼得伏到在了沼泽上,由藤蔓托着身体,松寒夫君的尸骸却忽地出现在了“松寒”面前。
尸骸抱着一块碑牌,碑牌上刻有“妻松寒泣立”这五字。
被压在肉身深处的松寒见状,陡然记了起来,那一日那一日,她从睡梦中转醒,竟然看见自己手上拿了一把匕首,匕首尖没进了夫君的心口,夫君的心口全是鲜血,面上却含着笑,似乎还能听见夫君在温柔地与她说话“松寒,我的小松寒,你今日过得好不好腹中的孩子有没有闹你我下次定会早些返家,你可切勿生我的气。”
当时,她哭了一通,半拖半拉地将夫君的尸身埋了,又立上了碑。
然后,她浑浑噩噩地过了不知多久,连饭食都要幼子来喂,才终于如愿地将夫君被她杀死一事忘记了。
她只记得夫君出远门去了,她要守着这个家,等夫君回来。
良久之后,姜无岐且战且退间,眼见“松寒”头顶心飘出一点半透明的魂魄来,立刻飞身掠去。
周遭草木逐渐退去,沼泽亦不见了,酆如归、姜无岐与“松寒”又回到了那鬼宅大堂。
松寒头顶心那抹魂魄不甘心被驱逐,又要往里钻,被姜无岐以指尖轻轻一触,那魂魄便如何都进不去松寒的肉身了。
“你”魂魄转而逃跑,姜无岐那拂尘却是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失了可依仗的肉身,经受了雷劫的魂魄更是远未复原,如何能制得住这拂尘,不得不束手就擒。
姜无岐先前故意引得苦艾草妖以为他不敌藤蔓,与酆如归一道堕入了沼泽,他断定那苦艾草妖定会亲眼来看看他们的死活,遂在他们堕入之处画了个符咒,这咒可短暂地令被施咒者心神不宁,无法动用法力。
那苦艾草妖原本应有数百年的道行,又善幻术,不容易对付,但现下躲在松寒的肉身中,显然除却幻术,便一无所长,且这幻术许无肉身依仗,便施展不得了,若真是如此,那只须将她从松寒的肉身逼出即可。
果然,一如他所料。
姜无岐抱着酆如归行至苦艾草妖面前,道“你还有何要言”
苦艾草妖仰首望住姜无岐,勾唇笑道“道长,你要杀我么”
姜无岐眉眼慈悯地道“贫道若不杀你,如何对得住死于你手的那两百九十三条无辜的性命”
“无辜么他们中欺压良善的凶煞,有逼死儿媳的毒妇,有对动辄打骂妻儿的恶徒,有诱奸少女的淫棍他们无辜在何处”苦艾草妖悲戚地道,“而我仅仅是想回家罢了,仅仅是想回家为我母亲上一炷香罢了,道长,我何错之有”
姜无岐叹息道“这两百九十三人中,或许有人是死有余辜,但大部分人不该枉死,你害死了一村子的性命,如今只余下松寒一个活人,松寒年老体迈,你教她如何活下去”
“如何活下去”苦艾草妖望了眼伏倒于地的松寒,“松寒身体虚弱,待我能掌控她的肉身时,她已出不得方圆十里了,而今左右不过一年的阳寿了。”
闻言,姜无岐眉眼间慈悯更盛,而后却是肃然道“你可是说完遗言了”
苦艾草嫣然笑道“而我没了松寒的肉身,恐怕亦活不过十日,你要杀便杀罢。”
姜无岐毫不犹豫地一指点在苦艾草的眉心,同时口中默念经文,苦艾草的魂魄立即黯淡了下去,其后便身不由己地下地府去了,只余一句低喃“我的家乡在南方,从山上眺望,可望见一片大海”
而那松寒因疲乏在地面伏了一会儿,才从地面上爬起来,朝着姜无岐问道“道长,我的太师椅哪里去了我怎地找不到了”
那太师椅在第二重幻境时,由于被妇人搬起,狠狠地砸向姜无岐,已被姜无岐毁去了。
姜无岐眼见松寒皱纹纵横的面上一片急色,便知这太师椅于松寒而言极为要紧,他心中歉然,方要致歉,却听得松寒恍惚道“夫君已被我害死了,我要夫君最喜爱的太师椅又有何用”
姜无岐急声道“你夫君并非是被你害死的,害死他的乃是附身于你身上的苦艾草妖。”
“是么”松寒指了指大门,厉声道,“你这道士,还不快些带着那孽障滚出去,小心老身寻一得道高僧将你与那孽障一并除了去”
“你且保重。”姜无岐抱着昏迷不醒的酆如归出了门去,他们一出去,那门便被阖上了,他隐约听见有压抑至极的哭声从门缝里挤出来。
两旁的村舍一个人也无,十室十空,现下已是深夜,静谧万分。
姜无岐垂眼凝望着被月光洒了一身的酆如归,柔声问道“冷么”
酆如归自然不会回答,但却在姜无岐重新抬眼去看前路之时,张口咬住了姜无岐的咽喉。
鲜血霎时簌簌而下,染红了姜无岐足边的一片半黄不绿的荒草。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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