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涉忍不住问道“此事恐怕不是一时半刻能成功的, 时日一长, 你便不怕你相公变心么”
唐暖将休书叠好了,藏入怀中, 才盈盈笑道“他若是变心, 我要他何用”
其实, 薛涉之前来寻唐暖, 唐暖犹豫不决, 犹豫之处并非在于要不要根除冥婚,而是在于成功的把握有多少
唐暖已有夫有子有女,坦言之, 她不愿在全然没有成功可能性之时冒险。
但锐州这几日的动静却使她生出了信心来, 许许这冥婚是能够被根除的。
她一直记得九年前的一日,那日阳光明媚,姐姐抱着年十一的她在院中的葡萄架下的一张藤椅上坐着, 一面讲故事,一面绣着花。
那葡萄已近成熟,黑紫色的悬于葡萄架上,最低的那一串, 她伸手便可摘到。
她偷偷地摘了一颗, 却是姐姐发现了,姐姐在她要偷吃前, 抢了过去, 剥了皮, 又送入了她口中。
姐姐长她四岁, 温柔婉约,容色动人,她那时最喜欢赖在姐姐怀中,缠着姐姐讲故事与她听。
姐姐的嗓音如若黄莺出谷,即便是平淡无奇的故事,由姐姐讲来,俱是趣味盎然。
姐姐见她爱吃葡萄,亲手摘了几串,打了桶井水上来,一半浸于其中,一半去净洗了来,盛于碗中,一颗一颗地剥与她吃。
她听着故事,又被姐姐喂食着葡萄,好生惬意,不由阖上了双目。
也不知吃了多少的葡萄后,姐姐含羞带怯地朝她道“阿暖,我想带你见一个人。”
她已有些知事了,登地睁开双目,打趣道“我要有姐夫了么”
“你应当是要有姐夫了。”姐姐霎时面生红晕,眼波流转间,是她从未见过的柔媚。
她正是贪玩的年纪,便兴冲冲地问姐姐“过几日,我们与姐夫一道去放纸鸢可好”
姐姐含笑应允“待我去问问他何时得暇罢。”
她忍不住一把抱住姐姐,又狭促地道“你与姐夫是如何相识的”
姐姐方要作答,外头却无端嘈杂起来,这个宁静的午后被毫不留情地打破了。
姐姐似乎觉察到了甚么,一把抱起她便往里头跑去。
姐姐跑得这样急,她在姐姐怀中能清晰地听到姐姐剧烈的心跳声与喘息声。
姐姐素来端庄,哪里曾跑得这样急过。
她不明所以地抬首去瞧姐姐,却见姐姐面生忧虑,秀眉紧蹙,仅短短的数十步,姐姐已然生出了一层的薄汗来。
她不曾见过姐姐这副模样,忍不住问道“姐姐,出甚么事了”
姐姐不答,进了一间杂物间,将她藏入一衣箱当中,揉了揉她的额发,嘱咐道“在姐姐回来之前,不管外头发生了甚么,你都不许出来,你若是不听话,姐姐今后便不剥葡萄与你吃了。”
姐姐说罢,匆匆出了杂物间去,黑黝黝,又泛着腐朽之气的杂物间便余下她一人。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衣箱的一条缝,瞧了一眼,才乖乖地躺于衣箱当中。
这衣箱内的空气教她几近窒息,陡然间,不断有喊叫声传来,甚至有些微的血腥味弥漫了进来。
她全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她的身体却是本能地战栗了起来,如同被她追得漫山遍野逃跑的野兔一般。
她在心中暗暗发誓再也不追野兔了,只消姐姐安然无恙。
但等了许久,她竟是隐隐听到外头有人道“唐家那三丫头不知藏到何处去了”
姐姐已经被找到了么只有她没有被找到么姐姐如何了她若是被找到又会如何
她在惊惧交加中,与姐姐一般,生出了汗来,身上的衣裙霎时被濡湿了。
不幸的是,她还是被找到了,找到她的乃是一衙役,那衙役一见得她双目精光毕露,大声喊道“唐家那三丫头在这”
那衙役的双手向着她探了过来,她死命地将那双粗糙的手拍了开来,一面百般挣扎着,朝着衙役又踢又踹,一面尖声叫道“姐姐,姐姐”
却是被那衙役打断了“你姐姐马上要做我们知州大人的儿媳了,往后的日子可好着咧。”
姐夫便是知州大人的公子么
然而,那衙役面上却绝无善意,催得她遍体生寒。
她在踢踹间,伤到了那衙役的下体,那衙役原本尚算手下留情,吃痛之下,狠狠地甩了她一个巴掌。
她生得皮肉娇嫩,右颊登时肿了起来,甚至流出了鼻血来。
她忽觉晕眩,仍是不住地挣扎着,可因气力不足,须臾,便被那衙役从衣箱中抱了出来,抗于肩上。
那衙役出了杂物间,同时,她模模糊糊地瞧见了明媚的阳光、一地的鲜血以及尸身。
她奶娘的尸身似乎亦在其中,她拼命地眨了眨眼,却看不清楚。
那衙役又往前走了几步,她又看见了她的姐姐,姐姐被两个衙役左右看守着,那两个衙役倒是不曾对姐姐动手。
她使出吃奶的劲挣扎着,终是从那衙役身上下来了,“咚”地一声钝响之后,重重摔到了地面上,似乎磕破了额头,少时,她的双目便被鲜血迷糊了。
她朝着姐姐走去,姐姐从俩衙役中冲了出来,将她一把抱在怀中,厉声道“你们勿要伤害阿暖。”
“姐姐”她低低地唤出一声,下一刻,她与姐姐便被强行分开了。
姐姐分明尚在咫尺,她却无法触及姐姐分毫。
姐姐以哀伤的双目望着她,她顿觉她在一点一点地远离姐姐,她耳侧又有“滴答滴答”的声响不肯停歇。
那声响似有安眠之效,不多时,她便沉入了黑暗中。
最后的一点意识落于散了一地葡萄上,有姐姐为她净洗过的葡萄,亦有姐姐为她浸于井水当中的葡萄,黑紫黑紫的,丰盈的汁水被踩踏了出来,使得地面上湿漉漉的。
待她转醒,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她的母亲,母亲亦是一双哀伤的眼睛,见她醒来,却勉强露出了笑容来,朝着她道“阿暖,你无事便好。”
她发了一会儿怔,登地从母亲怀中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只见得父亲与兄长,又发现自己身处牢房,遂急声问道“娘,姐姐呢”
母亲轻柔地抚着她包扎了细布的额头,不答反问“阿暖,疼么”
唐暖摇首道“不疼,就是有些犯晕。”
母亲温柔地道“那你再睡会儿罢。”
唐暖哪里肯阖眼,执拗地问道“姐姐在何处”
母亲答道“阿晚她不在牢里。”
她又问道“那姐姐在哪里”
母亲满面凄哀地道“姐姐在家。”
闻言,她开心地笑了“姐姐在家里便好。”
她却是不知那刘知州是故意将他们四人关在牢中,并将唐晚留在唐府的。
与唐晚一道的还有唐府全数奴仆的尸身。
刘知州予了唐晚三日的时限,时限一至,便择他们中的一人杀之,再过一日,再杀一人,直至杀尽四人,或是唐晚服软。
父亲听闻刘知州要将二女与其长子冥婚之时,当即找了曾同他有些交情的殷巡抚。
但那殷巡抚分明答应得好好的,他原以为此事已然揭过了,岂料想,他们这一家子却被下了狱。
不知是那殷巡抚糊弄于他,抑或刘知州当真可在这锐州只手遮天。
他扫了眼三女的笑颜,心中愈发苦闷,搜肠刮肚,却全无法子,只能目不转睛地望着栅栏外发怔。
母亲抚了抚唐暖的发丝,直觉得她的笑容扎眼万分,但苦于不忍吐露真相,张了张口,末了,默然不言。
她又望了望面无表情的长子,倘若牢房中仅她与她丈夫二人,她定然不希望二女屈服,但二女如若不屈服,这两个孩子该如何是好
且二女如若不屈服,他们四人死尽之后,那阴险狡诈的刘知州,便没有旁的法子逼二女就范了么
但自己这样想着,其实是暗暗地希望二女去死么
唐暖看见母亲双目闪烁不定,忽地淌下了泪来。
她当时完全不知母亲心中是如何想的,直至母亲死前,母亲才说与她听。
牢中昏暗,不见天日,昼夜难分。
她因身上有伤,吃过一回,吐了一回之后,在母亲怀中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不知多久,牢房门倏地被打开了。
那刘知州亲自进得了牢房来,冲着父亲与母亲热情地道“亲家公,亲家母,大公子、三小姐,你们且赶紧出来罢。”
一听得这“亲家公,亲家母”,母亲立即昏死了过去,不省人事。
父亲亦是摇摇欲坠,双手双足不听使唤,好容易才将母亲从干稻草堆中抱起。
唐暖懵懵懂懂地瞧了瞧母亲,又瞧了瞧父亲,而后被兄长抱在了怀中。
兄长不言不语,少时,松开了她,道“阿暖,我们走罢,阿晚不在了,我们去送她最后一程。”
“姐姐不在了那姐姐去哪里了”唐暖这般问着,兄长却是双目含泪,指了指志得意满的刘知州,“便是他杀了阿晚。”
唐暖反问道“他不是唤爹娘为亲家公,亲家母么他为何要杀姐姐”
兄长摸了摸她的头,只道“走罢。”
唐暖牵着兄长的手,回了家去,她找啊找,找啊找,却四处不见姐姐,只有诡异的三尺白绫悬于姐姐闺房的横栏之上。
她回到兄长身边,好奇地问道“姐姐房中为何会有白绫”
兄长答道“阿晚上吊死了。”
姐姐为何会上吊死了
姐姐上吊死了,他们唐家又如何与刘知州结为亲家
唐暖百思不得其解,但因兄长面生哀恸,不敢再发问。
刘知州怕他们从中作梗,已备下的花轿,而花轿中坐着唐晚的尸身,以细细的红绳固定着。
那花轿停在门口,突然,有人扬声道“吉时到,起轿。”
唐暖、兄长以及唐父唐母被迫目送花轿离开。
当时的唐暖过于年幼,以为兄长是骗她的,姐姐不是上吊死了,姐姐是出嫁了才是。
故而,她一直盼着姐姐回门的那日,但那日一直没有到来。
姐姐出嫁后的第七日,哭得双目几乎睁不开来的母亲将睡梦中的她唤醒了,又将她带到姐姐的闺房,塞了一把纸钱予她。
兄长与父亲都在,兄长正烧着纸钱,而父亲则立在窗口,背脊佝偻。
她满头雾水,但仍旧听从母亲,烧起了纸钱来。
烟气迷糊她的眼,逼得她落下泪来,她哪里知晓这纸钱是烧予姐姐的,她只以为纸钱是烧予奶娘以及其他奴仆的。
他们死掉了,烧了纸钱,便能在地下过富贵日子。
往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会问母亲“姐姐甚么时候回门”
而母亲总会回答“你姐姐已经不在了。”
但甚么是不在了不在这个家中就是不在了罢
她这样想着,日复一日地等待姐姐回来,等待姐姐与姐夫带她去放纸鸢。
后来,她实在等不住了,便去了知州府中,连声唤姐姐的名字,但无人理会于她。
再后来,她终于知晓为何那些衙役要杀了奶娘与其他奴仆,知州为何要将她、兄长以及爹娘关入牢中,为何要留姐姐一人在家里,姐姐的闺房中为何悬着白绫,在姐姐出嫁七日后,又为何要偷偷地烧纸钱。
所有她想不通的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地清楚起来。
但她宁愿甚么都不懂,永永远远地沉浸在姐姐是因为嫁人了,才离开家的误解中。
姐姐是嫁人了,但姐姐却因为嫁人被逼死了。
她的姐夫不该是那刘知州的长子,可她从没见过她的姐夫,甚至不知姐夫的姓名。
不知若干年过去了,姐夫可还好姐夫可是娶了新人了
那一日的葡萄她再也吃不到了,那一日的约定亦已作废。
她再也见不到姐姐了,姐姐也不能与姐夫一道带她去放纸鸢了。
她出嫁那日,盯着大红的花轿,不知不觉间哭了出来,相公下得骏马来,哄了又哄,她才上了花轿去。
接下来的岁月算得上现世安稳,相公对她更是疼爱有加,婚后一年,她便生了一个女儿,再三年,又得一子。
但她却总是会无端地想起姐姐。
她一直记得她那个世间上最好最好的姐姐被刘知州害死了,被这锐州的冥婚恶习害死了。
因而在见过薛涉,又听闻锐州近几日的动静之后,她不禁寝食难安起来。
她左思右想,想出了休书这一法子,忐忑地与相公商量,相公却是出乎意料地一口应下,后又抱着她,在她耳畔道“阿暖,我等你回来,你定要完好无损地回到我身边。”
她应下了,面色镇定,但当她走出家门之时,她的泪水竟是决堤而下。
她又奔回立在门口的相公怀中,好好地哭了一通,将自己收拾妥当了,才来了医馆。
现下,她眼前站着三人,一人是时常为此地的夫人小姐看诊的薛大夫,还有两人应当是外乡人。
她藏起休书,才望住了两个外乡人道“聆雪之事可是你们所为你们又为何要管锐州之事”
虞聆雪与她并无多大交情,只见过几面,但在听说其被冥婚后,她由于物伤其类,伤心难忍。
酆如归肃然答道“虞姑娘之事确是我们所为,我们途径锐州,恰巧碰到虞姑娘的花轿,我原是好奇新嫁娘的容貌如何,却不料闻到了血腥味,我掀开轿帏,竟然瞧见虞姑娘心口插着一把金剪刀,我立刻夺过虞姑娘,送来让薛大夫医治,却是药石罔效了,然后,虞姑娘的尸身由贺府得了去,我从薛大夫处听得锐州冥婚的习俗,惊骇不已,便与无岐一道往前贺府,见识了一场荒谬绝伦的冥婚仪式,甚至见得了那不堪入目的洞房,我忍不住将虞姑娘的尸身抢了过来,并将她下了葬。这冥婚压根不顾女子死活,实在不该存留于世,因此,我与无岐决心要将冥婚根除,再离开这锐州。”
唐暖激动地道“这锐州之中,绝大部分的男子身为剥削者,决计不会顾及女子,两位身为男子,却是不同,且此事与你们全无干系,你们愿意伸出援手,当真是教我不知该如何致谢才好。”
薛涉指了指酆如归,压低声音道“她并非男子。”
唐暖逡巡着酆如归,大为吃惊,这酆如归竟是女子么
酆如归但笑不语,却是他身边的姜无岐道“唐姑娘便勿要言谢了,眼下重要的是该如何才能根除冥婚。”
唐暖颔首问道“眼下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姜无岐思忖着道“我们打算创办一女子书院,资金有了,场地亦已定下了,贫道昨日又已请了三个女先生来,便劳烦唐姑娘主持书院事宜罢。”
唐暖笑道“女子书院,这主意确是不错,锐州的女子从小受到便是女德教育,是以,大多数唯父命、夫命是从,须得先教她们明白自己的价值,其后,她们才会反抗,不然仅仅凭借我们四人实在不足以改变整个锐州。”
说罢,唐暖猝然伤感起来“要是爹娘尚在,定然也会助我们一臂之力的罢。”
唐父唐母在唐晚死后,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不过三年,便接连过世了。
唐暖生性坚强,伤感转瞬即逝,思索起该如何将女子带入女子书院来。
半晌,她提议道“要将女子带到女子书院来,难度过高,不若我们编纂一本小册子,用以宣传女子的价值如何”
酆如归拍掌道“唐姑娘,便如你所言罢,小册子更便于传播,且不易被发现。”
既是由唐暖主持女子书院事宜,薛涉便从用剩下的银两、银票中取出一部分交托于唐暖了。
为了花费方便,两万两银票已从周边城镇尽数兑换成了银子以及小额的银票。
唐暖接过银两以及银票,手中登时一沉,幸而银票占大多数,银两只有八十两。
她将银票数了一遍,忍不住问道“这钱财是从何而来的,为何会有这许多”
薛涉答道“是这位酆姑娘的。”
唐暖并不追根究底,而是福了福身道“多谢酆姑娘。”
酆如归摇首道“钱财乃身外之物,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们要教这锐州的天亮起来。”
是了,就目前而言,不管阳光多么明媚,都照不进这锐州。
唐暖颤声应道“让我们一起教这锐州的天亮起来罢。”
话音落地,四人又交谈了些时候,便散了。
唐暖随姜无岐一道去客栈接三位女先生,薛涉出诊,而酆如归则上集市去。
酆如归适才才与姜无岐接过吻,临别,又将姜无岐扯到暗处,吻了上去。
唇齿交缠的滋味说不出的美妙,这是他的姜无岐的味道。
吻过姜无岐,他又伏于姜无岐怀中,喘息不止,待缓过了气来,他才从姜无岐怀中出来。
他以指轻点住姜无岐的唇缝,倨傲地道“姜无岐,你是我的所有物,所以仅我一人能教你受伤,你须得保护好你自己。”
如归是在担心自己么
姜无岐张开唇齿,允吻着酆如归的指尖,起誓道“贫道早已是你的所有物了,所以贫道定会保护好自己,如归,你亦要保护好自己。”
“嗯。”酆如归抽出发软的指尖来,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走出医馆,又将那指尖含入口中,尝了一尝。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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