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刘彻喜好微服出巡游玩,身边的卫士也都习惯了,如果出了宫城只乘坐马车,那就是在长安城里游玩取乐,如果一路都是骑马,那刘彻大约就是要出城打猎。
侍中带了两匹马来,草草传达了旨意,木兰就和他一起骑马追赶天子一行,因为省去了换装的时间,侍中带着木兰追上来的时候,刘彻还没出城门,这一行穿街过巷都不下马,偶尔撞了摊子,便有侍中娴熟地扔下金丸银锭。
刘彻少时的玩伴韩嫣就有此习惯,他以金制弹丸,每逢刘彻撞翻摊子,或者失误伤人,就以弹弓挟金丸再击,两人在马上嬉笑怒骂,追逐玩笑,看那些贫民追逐金丸如同鸡犬争食的滑稽姿态。
韩嫣死在年少时,后来天子年岁渐长,也懂得体恤百姓,这样恶劣的玩笑便不大做了,唯有长安市井还流传着当年“苦饥寒,逐金丸”的童谣。
远远策马赶上,木兰就在一群骑着马的人里看到了霍去病,他一身华服随侍天子身侧,脊背挺直,一般人在马上根本不会挺这么直的背,第二眼才看到了那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天子。
天子三十来岁,胡须修短,英气勃勃,看人的姿态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锋利之感,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贵气,即便木兰不通礼仪,但也在对上天子视线的下一秒微微低下了头,不仅低了头,还弯了腰,她不像霍去病,她是很老实的。
距离大胜过去数月,刘彻也终于见到了他的振武侯,和想象中的长脖子李广不同,是个看起来很青涩的少年,面皮晒得黑黑的,五官清秀甚至有些女相,一双黑黝黝的眼眸仿佛会说话,看他一眼又飞快地收回,一副谨慎老实的模样,可这世上,有几人敢直视皇帝这一眼
刘彻阅人无数,只打量片刻就明白,这是个心里有很强主见的人,人有大勇而不言,旁人不懂,便以为他腼腆笨拙。
他心里满意,面上自然带起一抹笑容来,只道“少年英姿,好”
木兰几乎没以为那是在夸自己,反应过来后,又有些无措地勒住缰绳,不知该如何回应。
刘彻并不需要回应,他策马在前,身后的一行骑士很快跟了上去,贵族子弟出城游玩是不需要在城门口浪费时间的,不过回程需要验看身份,刘彻以前微服出巡总留平阳侯的身份,后来平阳侯去世,他又摇身一变成了汝
阴侯。
是的,平阳公主原本的封号是阳信公主,嫁给平阳侯后渐渐被叫做平阳公主,平阳侯去世,复嫁汝阴侯,但多年平阳公主被叫了下来,如今也还是叫平阳公主。
刘彻,专坑姐夫。
出城之后直奔南山,南山西起秦岭,东至蓝田,八百里长,其间百余山谷此起彼伏,人烟稀少,百兽居之,是狩猎的好去处。
刘彻自少年时就爱在南山打猎,对这里头的地形地势比谁都熟,毕竟侍中是常常更换的,换来的估计还不如他路熟,所以刘彻一直打马走在最前头,木兰自觉想往后走,但刘彻要和她说话,几个侍中都往后退,渐渐地,木兰就跟在了刘彻的右侧,霍去病仍旧是挺直脊背的骑马姿态,行走在刘彻的左侧。
一左一右都是少年相随,使得刘彻也暂时忘却自己的年纪,跑了一会儿马,惊起鸟雀无数,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木兰说道“此间归程,木兰可识否”
木兰愣了一下,往回看了看,这不是一条路直接进的山吗为什么要问她认不认识回去的路
却听霍去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几个侍中也都憋住笑,刘彻见木兰一脸茫然的样子,哈哈地笑了起来,卫青后续呈上来的战报详细记载了这次大胜的原因,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前营失途的趣事。
刘彻深以为奇,这个故事在木兰没来长安之前,他就已经向身边人讲过好多回了。
木兰不明就里,但她点了点头,说道“这种山里都是很好找出路的,不管方向和道路怎么变化,顺着水源走就行,水往低处流。”
刘彻有些意外地道“你还懂些地理水文,那是怎么失的途”
他压根没想过故意的可能性,那么多人不可能个个都是傻子,要是真被故意带错了路,那不会李息和大军双方都觉得对方把自己丢下了,但凡有人指证这一点,卫青不可能包庇下这件事。
木兰脸色涨得通红,“匈奴境内都是草原,四面八方都是开阔地我们进山之后,很快就出来了。”
霍去病忽然插话道“应该是方向走不对,陛下带着我们是直向南走,不管路怎么换,目的地是向南,那方向就不会改。但要是交给振武侯来带,不一会儿我们就会走歪,因为他走着走着,就会偏移方向,
等发现过来,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了。”
刘彻惊奇道“竟有这样的事”
东南西北,看天走路不就行了,直线行军还会走歪的吗
他大感奇特,仗着自己对南山路熟,停下马来,对木兰道“木兰,你来带路,放心带,这里的路朕都识得。”
木兰极为窘迫,小声地道“陛下,这山里我还没看到水源,万一走丢了”
但刘彻要是能被劝动,他就不是少年即位的实权天子了,在刘彻手底下做事的官员无不怀念先帝与文帝,虽然爷爷和老子手段都狠,但没有这个孙子这么不听人话啊刘彻实在是一意孤行的性子,大臣只能提出建议,对他有用的听,没用的听不见。
现在他非得看看什么是“方向走不对”,木兰怎么说都没有用,也不敢再多话惹了皇帝不快,只能僵硬地走在前面带路。
起初是有路的,顺路走就行,这是一条进山的路。
等山路尽了,起初还是向南,众人都没发现不对,刘彻也渐渐开始射些兔子野鸡之类,渐渐地过山穿山,过林穿林,捡起一只猎物的刘彻猛然发觉,路已经变了
此时木兰还在前头兢兢业业地带路,她十分谨慎地看着天走路,也很努力地直向南走,可众人渐渐停下来任由她走在前头,发现她走的路径是个形。
之前刘彻带的路
现在木兰带的路
最关键的是,因为她也确实是在向南走,只是方向在一点点偏移,从正南变成东南,所以在偏移之初,跟着她走的人是不怎么察觉得到的,正如霍去病说的那样,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了。
霍去病早就不跟了,这会儿跳下马,手里拿着个羊皮袋子不知道在喂马吃什么东西呢,刘彻也停了有一会儿了,木兰挪开一片垂挂下来的树枝,想叫刘彻好走的时候,才发现后头没人跟着了,她连忙策马折回来,就见刘彻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没一点皇帝的姿态。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干巴巴地说道“我没来过这里,是走错了吗”
刘彻笑得眼泪都要淌出来了,这个振武侯,把大家往沟里带完,还小心翼翼地问了
一句,“走错了吗”,仿佛他走对了似的。
不过好在有霍去病的事前提醒,众人一发觉路途不对就没再跟,否则这么一路带下去,刘彻都怀疑自己能跟人走到蓝田去。
等到刘彻笑完,带路的就成了一个常跟他来南山的侍中,木兰被剥夺了带路的权力,她还松了一口气,但走着走着,刘彻忽然又道“行军打仗,没有侥幸一说,看来”
他这话带着钩子,就算是木兰没怎么经历过政事,也一下子明白过来,紧张地看着刘彻。
刘彻摇摇头,说道“看来要给你配一个识途的副将。”
木兰听出意思来,心头一松。
刘彻忽然看向霍去病,说道“你不是一直想从军打仗吗如何,让你跟着振武侯领兵去打匈奴,你可愿意”
霍去病眉头一扬,斩钉截铁地道“不愿意,给我五千人,不、八百人就行,我宁愿做个前锋校尉,也不做副将。”
刘彻问道“哪怕是给你舅舅做副将”
霍去病脊背挺直,傲然说道“就算是舅舅也不行,我不与谁做第二人。”
刘彻一向自诩慧眼识人,他也觉得霍去病有很强的领兵天赋,可少年十四,天子近臣,哪有独领一军的就算是八百个人,那也是大汉的珍贵骑兵,岂能随意交付出去考验一个少年将领的才能。
就算是同样出了个少年将领,他也在犹豫要不要把霍去病送到战场上去,若是安居中军帐,作为副手随同出战,那不仅他的才华可以得到验证,也很安全。
可霍去病不愿意。
刘彻心里感慨万千,但也决定了,再下一次对匈奴作战时,给霍去病一支军队,他要把今日随侍的两名少年,都送到战场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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