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名着实难求, 杨婉在誊译之余,有了一种与现代人生交错感觉。
印象里,她博士大论文送盲审之前, 她也生了一场大病。去医院也没查出毛病,但就是咳得停不下来, 后来开始反反复复地发烧, 只有睡觉能缓解症状。然而即便如此, 她也时常在半夜“垂死病中惊坐起”,顽强地爬起来打开电脑, 生怕脑子里东西转瞬即逝。
完全投入一件事时候,人就会觉得, 周围其他事都是被执念烧毁灰烬, 包括自己肉身, 也逐渐和思维分离开来,成为一个卑微容器, 不值得被在意。
就在杨婉将笔记誊译到一半时候,刑部就琉璃厂旧案第一次请旨讯问邓瑛。
那日京城磅礴大雨,虽是在辰时, 天也暗得很厉害。
乌黑色云像一张无边厚布,湿润地浮在头顶。
内廷宫道上雨水哗啦啦地向低地流淌去, 裹挟着被打落叶子,在低洼处打起漩儿来。皂靴一踩上去, 便溅成一朵水花。白玉阳撑着伞走踏过一个水凼子, 官袍衣摆便全湿了,走在他身后齐淮阳道“去年雪灾厉害,想不到今年雨水也这般多。”
白玉阳没有答他话,侧身问走在自己身侧杨伦道“杨次辅怎么看。”
杨伦沉默地看着地上流叶, 没有出声。
“杨伦。”
白玉阳唤了一声他名字,他才回过神。
“请白首辅赐教。”
白玉阳站住脚步,“你眼睛凹得厉害,昨夜睡得不好”
杨伦应道“昨夜在直房当值,未曾离宫。”
白玉阳挑眉道“忙了个通宵”
杨伦知道他明知故问,索性不答,只是点了点头。
白玉阳拍了拍他肩,“你与齐尚书是同窗,又与何辅臣同年同榜,他们都是司法道上走过人,你问问他们,不就解惑了吗”
杨伦冷道
“我有分寸。”
“行,行。”
白玉阳手在杨伦肩上捏了一把,没再多言,转身继续朝养心殿走。
养心殿内点满了灯,文华殿日讲刚结束不久,易琅乘雨撵回来,身上却还是被沾湿了。他径直往明间走,合玉和清蒙忙追着道“陛下,换身衣裳吧。”
易琅并没有应二人话,走到御案后坐下提笔默书。
合玉还想说什么,被清蒙拦了下来。
两个人退到了地罩后侍立,不多时,里面传来皇帝声音,“合玉,厂臣在什么地方。”
合玉忙近前道“厂臣在司礼监还没有回来。”
易琅放下笔,“请厂臣来。”
话音刚落,廊上扶进一盏灯。清蒙忙传道“陛下,厂臣回来了。”
邓瑛将灯放在易琅手边,伏身行礼。
易琅停笔道“厂臣今日为何不在文华殿侍讲。”
邓瑛直身应道“几位阁臣请见陛下,要与陛下讲政,今日雨大,所以奴婢亲自送票拟过来。”
他说看向易琅衣衫,扶膝起身道“先请陛下更衣。”
易琅点了点头,从椅上下往次间里去。
邓瑛跟着易琅走进次间,挽袖侍奉易琅净面更衣。
正解束带,殿外传进内阁众臣职名,易琅听内侍报完,低头道“朕今日不想听他们讲政。”
邓瑛蹲下身,牵理易琅衣摆,“为何”
易琅道“朕喜欢听杨尚书讲疆土、田地 、户籍、赋税、俸饷事务,他说得浅显易懂,朕听得很明白,但这几日,杨尚书都不怎么说话。齐尚书在讲琉璃厂案和桐嘉案,厂臣”
易琅看向邓瑛,“借营建皇城行之名,行贪腐之实,你写给朕那一册罪行录,就有这一条。”
“是。”
“为求脱罪至陷害亲师,至张先生惨死,这条也有。”
“是。”
“与司礼监合谋,虐杀同嘉书院八十余人,逼君父改制东厂。也有”
“是。”
他一连应了三声是,手上动作却没有停。
易琅声音却哽了哽,“厂臣。”
“奴婢在。”
“你做过这些事吗”
邓瑛直起腰,平视易琅。
“如果不是奴婢亲手所为,如何写得出来。”
易琅沉默了一阵,“厂臣,你想朕如何处置你。”
“遵大明先祖遗志,依太和谐祖内训,参大明刑律。”
易琅仰起脖子,“可你教朕读过贞观政要第十三篇贞观政要第十三篇为伦仁义,朕对你处以杖刑之后,你也告诫过朕,望我知刑罚残酷,行用慎之。厂臣,朕可以与内阁商议,对你容情。”
“陛下,您已经赦过我很多次了。”
邓瑛垂手打断他,平声续道“贞观政要第十三篇讲是臣民归附仁政,陛下仁义要施与百姓与和官将,而不是我。至于刑罚,确要用行用慎之,否则就会再出桐嘉案。但驭内廷奴婢,则不该爱怜。先太和谐祖治世五十余年,而无宦祸,先帝在朝十四年,却因司礼监而牵出百余冤案。其中原因,白首辅应当已向陛下解明。他们话没有错,时至今日,奴婢老师,桐嘉书院八十余院生,还有无数冤狱中旧臣,都还是黄土底下罪人,他们都等着您替他们昭雪。陛下,为君者当杀伐决断,不必对我容情。”
“你先站起来。”
易琅沉默了很久,方开口说出这句话。
邓瑛站起身,易琅便要仰起头才能看他。
“厂臣,你虽未做过文华殿讲官,朕也不能视你为师,但你对朕说过每一句话,朕都会记下来,你不让朕对你容情,朕听你,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事,要朕走吗”
邓瑛点了点头。
“我已无家籍,如果陛下允准,在我获罪以后,将我身上宫籍过给杨家吧。”
天上传来一声惊雷。
杨伦抬头朝闪雷之后天幕看去。
黑云被撕开了一条口子,裂痕处透出一丝孱弱光来,然而,他竟有些不忍心看那道光。
清蒙引内侍们端着十几杯热茶从殿内走出,对杨伦等人道“陛下受了雨,邓掌印正伺候陛下更衣呢,陛下怜恤大人们也受了寒,特令赐茶。”
众臣谢过,站在门廊上领了茶,白玉阳问道“今日票拟呈来了吗”
清蒙道“呈了,掌印亲自护来。”
“哦。”
他应了一声又道“掌印没说什么”
清蒙摇头道“没有。”
“知道了。”
正说着,里面叫再传一次职名,众臣皆放了茶上前报诵职名。
不多时里面传话召内阁首辅,刑,户两部尚书入殿,其余阁臣于廊上暂候。
传话毕,立即有内侍上前,帮杨伦三人拍抖身上雨气,清蒙退至门内作引,宫人们又添点了十盏鎏金铜座灯。虽天色昏暗,明间内却一片辉煌。
杨伦三人行入殿中,易琅坐于御案后,已换了燕服。
白玉阳上前道“今日内阁所呈票拟,陛下用过印了吗”
“用过了。”
“陛下可有疑处。”
易琅抬起头,“朕没有疑处。”
白玉阳与杨伦听了此话,都怔了怔。
杨伦没有出声,白玉阳试探道“既然陛下没有疑处,臣奏请陛下,将司礼监掌印太监交刑部查办。”
“此事不准。”
“陛下”
白玉阳没想到皇帝会回绝他话,不禁提高了声音,“民愤沸反盈天,陛下不可徇私啊。”
易琅起身走到白玉阳面前,“朕没有说不处置他,刑部该议罪就议罪,呈上来朕看过之后,朕会写昭示他罪行御书,由内阁颁召天下,在这之前,朕会把他交给北镇抚司监押。”
白玉阳道“陛下要对他不审而定罪吗”
“对,不审而定罪。”
“这”
“白首辅,朕此举可对”
白玉阳莫名地感觉到了一阵压迫,来自这个少年帝王对自己,以及对他这个内阁首辅质疑。那一句“陛下圣明”愣是半天说不出口了。
易琅转过身,看向沉默在侧杨伦,复问了一句,“杨尚书,朕此举对吗”
杨伦呼吸一口潮浊气,撩袍慢慢地跪下,伏礼道“陛下圣明。”
“尚书也说得出口。”
杨伦按在地上手握了握,重重得叩了一首,“陛下,臣心有愧。”
易琅背过身,强抑住声音道“白首辅,你与齐尚书先行告安。”
“是。”
殿门开合,湿冷雨气灌入,扑得殿内灯焰摇晃。
“舅舅你起来。”
杨伦站起身,猛地发觉面前易琅竟不知时候无声地流出了眼泪。
“陛下”
“舅舅,姨母不会原谅我了。”
杨伦僵硬地站在易琅面前。
这么多年,他和文华殿讲官一样,只将他当成皇家学生,规训他言行举止,所思所想,却一点都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性情人。以至于他唤他舅舅,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再也不敢见姨母了。”
他说完这句话,泪流满面。
身为臣子,杨伦不能为皇帝拭泪,只得退后一步,拱手道;“臣请陛下不要这样说。”
易琅伸手抓住杨伦衣袖。“舅舅,你帮我跟姨母讲,我不想杀厂臣。”
“好,臣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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