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银沙啄玉(八)

小说:东厂观察笔记 作者:她与灯
    但此名着实难求, 杨婉在誊译之余,有了一种与现代人生交错感觉。

    印象里,她博士大论文送盲审之前, 她也生了一场大病。去医院也没查出毛病,但就是咳得停不下来, 后来开始反反复复地发烧, 只有睡觉能缓解症状。然而即便如此, 她也时常在半夜“垂死病中惊坐起”,顽强地爬起来打开电脑, 生怕脑子里东西转瞬即逝。

    完全投入一件事时候,人就会觉得, 周围其他事都是被执念烧毁灰烬, 包括自己肉身, 也逐渐和思维分离开来,成为一个卑微容器, 不值得被在意。

    就在杨婉将笔记誊译到一半时候,刑部就琉璃厂旧案第一次请旨讯问邓瑛。

    那日京城磅礴大雨,虽是在辰时, 天也暗得很厉害。

    乌黑色云像一张无边厚布,湿润地浮在头顶。

    内廷宫道上雨水哗啦啦地向低地流淌去, 裹挟着被打落叶子,在低洼处打起漩儿来。皂靴一踩上去, 便溅成一朵水花。白玉阳撑着伞走踏过一个水凼子, 官袍衣摆便全湿了,走在他身后齐淮阳道“去年雪灾厉害,想不到今年雨水也这般多。”

    白玉阳没有答他话,侧身问走在自己身侧杨伦道“杨次辅怎么看。”

    杨伦沉默地看着地上流叶, 没有出声。

    “杨伦。”

    白玉阳唤了一声他名字,他才回过神。

    “请白首辅赐教。”

    白玉阳站住脚步,“你眼睛凹得厉害,昨夜睡得不好”

    杨伦应道“昨夜在直房当值,未曾离宫。”

    白玉阳挑眉道“忙了个通宵”

    杨伦知道他明知故问,索性不答,只是点了点头。

    白玉阳拍了拍他肩,“你与齐尚书是同窗,又与何辅臣同年同榜,他们都是司法道上走过人,你问问他们,不就解惑了吗”

    杨伦冷道

    “我有分寸。”

    “行,行。”

    白玉阳手在杨伦肩上捏了一把,没再多言,转身继续朝养心殿走。

    养心殿内点满了灯,文华殿日讲刚结束不久,易琅乘雨撵回来,身上却还是被沾湿了。他径直往明间走,合玉和清蒙忙追着道“陛下,换身衣裳吧。”

    易琅并没有应二人话,走到御案后坐下提笔默书。

    合玉还想说什么,被清蒙拦了下来。

    两个人退到了地罩后侍立,不多时,里面传来皇帝声音,“合玉,厂臣在什么地方。”

    合玉忙近前道“厂臣在司礼监还没有回来。”

    易琅放下笔,“请厂臣来。”

    话音刚落,廊上扶进一盏灯。清蒙忙传道“陛下,厂臣回来了。”

    邓瑛将灯放在易琅手边,伏身行礼。

    易琅停笔道“厂臣今日为何不在文华殿侍讲。”

    邓瑛直身应道“几位阁臣请见陛下,要与陛下讲政,今日雨大,所以奴婢亲自送票拟过来。”

    他说看向易琅衣衫,扶膝起身道“先请陛下更衣。”

    易琅点了点头,从椅上下往次间里去。

    邓瑛跟着易琅走进次间,挽袖侍奉易琅净面更衣。

    正解束带,殿外传进内阁众臣职名,易琅听内侍报完,低头道“朕今日不想听他们讲政。”

    邓瑛蹲下身,牵理易琅衣摆,“为何”

    易琅道“朕喜欢听杨尚书讲疆土、田地 、户籍、赋税、俸饷事务,他说得浅显易懂,朕听得很明白,但这几日,杨尚书都不怎么说话。齐尚书在讲琉璃厂案和桐嘉案,厂臣”

    易琅看向邓瑛,“借营建皇城行之名,行贪腐之实,你写给朕那一册罪行录,就有这一条。”

    “是。”

    “为求脱罪至陷害亲师,至张先生惨死,这条也有。”

    “是。”

    “与司礼监合谋,虐杀同嘉书院八十余人,逼君父改制东厂。也有”

    “是。”

    他一连应了三声是,手上动作却没有停。

    易琅声音却哽了哽,“厂臣。”

    “奴婢在。”

    “你做过这些事吗”

    邓瑛直起腰,平视易琅。

    “如果不是奴婢亲手所为,如何写得出来。”

    易琅沉默了一阵,“厂臣,你想朕如何处置你。”

    “遵大明先祖遗志,依太和谐祖内训,参大明刑律。”

    易琅仰起脖子,“可你教朕读过贞观政要第十三篇贞观政要第十三篇为伦仁义,朕对你处以杖刑之后,你也告诫过朕,望我知刑罚残酷,行用慎之。厂臣,朕可以与内阁商议,对你容情。”

    “陛下,您已经赦过我很多次了。”

    邓瑛垂手打断他,平声续道“贞观政要第十三篇讲是臣民归附仁政,陛下仁义要施与百姓与和官将,而不是我。至于刑罚,确要用行用慎之,否则就会再出桐嘉案。但驭内廷奴婢,则不该爱怜。先太和谐祖治世五十余年,而无宦祸,先帝在朝十四年,却因司礼监而牵出百余冤案。其中原因,白首辅应当已向陛下解明。他们话没有错,时至今日,奴婢老师,桐嘉书院八十余院生,还有无数冤狱中旧臣,都还是黄土底下罪人,他们都等着您替他们昭雪。陛下,为君者当杀伐决断,不必对我容情。”

    “你先站起来。”

    易琅沉默了很久,方开口说出这句话。

    邓瑛站起身,易琅便要仰起头才能看他。

    “厂臣,你虽未做过文华殿讲官,朕也不能视你为师,但你对朕说过每一句话,朕都会记下来,你不让朕对你容情,朕听你,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事,要朕走吗”

    邓瑛点了点头。

    “我已无家籍,如果陛下允准,在我获罪以后,将我身上宫籍过给杨家吧。”

    天上传来一声惊雷。

    杨伦抬头朝闪雷之后天幕看去。

    黑云被撕开了一条口子,裂痕处透出一丝孱弱光来,然而,他竟有些不忍心看那道光。

    清蒙引内侍们端着十几杯热茶从殿内走出,对杨伦等人道“陛下受了雨,邓掌印正伺候陛下更衣呢,陛下怜恤大人们也受了寒,特令赐茶。”

    众臣谢过,站在门廊上领了茶,白玉阳问道“今日票拟呈来了吗”

    清蒙道“呈了,掌印亲自护来。”

    “哦。”

    他应了一声又道“掌印没说什么”

    清蒙摇头道“没有。”

    “知道了。”

    正说着,里面叫再传一次职名,众臣皆放了茶上前报诵职名。

    不多时里面传话召内阁首辅,刑,户两部尚书入殿,其余阁臣于廊上暂候。

    传话毕,立即有内侍上前,帮杨伦三人拍抖身上雨气,清蒙退至门内作引,宫人们又添点了十盏鎏金铜座灯。虽天色昏暗,明间内却一片辉煌。

    杨伦三人行入殿中,易琅坐于御案后,已换了燕服。

    白玉阳上前道“今日内阁所呈票拟,陛下用过印了吗”

    “用过了。”

    “陛下可有疑处。”

    易琅抬起头,“朕没有疑处。”

    白玉阳与杨伦听了此话,都怔了怔。

    杨伦没有出声,白玉阳试探道“既然陛下没有疑处,臣奏请陛下,将司礼监掌印太监交刑部查办。”

    “此事不准。”

    “陛下”

    白玉阳没想到皇帝会回绝他话,不禁提高了声音,“民愤沸反盈天,陛下不可徇私啊。”

    易琅起身走到白玉阳面前,“朕没有说不处置他,刑部该议罪就议罪,呈上来朕看过之后,朕会写昭示他罪行御书,由内阁颁召天下,在这之前,朕会把他交给北镇抚司监押。”

    白玉阳道“陛下要对他不审而定罪吗”

    “对,不审而定罪。”

    “这”

    “白首辅,朕此举可对”

    白玉阳莫名地感觉到了一阵压迫,来自这个少年帝王对自己,以及对他这个内阁首辅质疑。那一句“陛下圣明”愣是半天说不出口了。

    易琅转过身,看向沉默在侧杨伦,复问了一句,“杨尚书,朕此举对吗”

    杨伦呼吸一口潮浊气,撩袍慢慢地跪下,伏礼道“陛下圣明。”

    “尚书也说得出口。”

    杨伦按在地上手握了握,重重得叩了一首,“陛下,臣心有愧。”

    易琅背过身,强抑住声音道“白首辅,你与齐尚书先行告安。”

    “是。”

    殿门开合,湿冷雨气灌入,扑得殿内灯焰摇晃。

    “舅舅你起来。”

    杨伦站起身,猛地发觉面前易琅竟不知时候无声地流出了眼泪。

    “陛下”

    “舅舅,姨母不会原谅我了。”

    杨伦僵硬地站在易琅面前。

    这么多年,他和文华殿讲官一样,只将他当成皇家学生,规训他言行举止,所思所想,却一点都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性情人。以至于他唤他舅舅,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再也不敢见姨母了。”

    他说完这句话,泪流满面。

    身为臣子,杨伦不能为皇帝拭泪,只得退后一步,拱手道;“臣请陛下不要这样说。”

    易琅伸手抓住杨伦衣袖。“舅舅,你帮我跟姨母讲,我不想杀厂臣。”

    “好,臣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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