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太子的语声落,佛堂内静得针落可闻。
江萤双手抱着铁链,满是震惊地望着他。
她知道太子喜怒无常,但从未想过太子还有这等古怪的嗜好。
她的两靥微红,赧然轻声“臣妾不会。”
她低声“可要臣妾去寻擅长此道的精奇嬷嬷过来”
“此处是皇祖母的佛堂。”容隐拒绝“若是无关之人贸然入内,一则对皇祖母不敬,二则难免令宫中之人起疑。”
他说至此微顿,亦知此事强人所难,便退而求其次道“不会缚人亦无妨。”
“你将锁链的末端锁到佛堂内的立柱上,带着匣中的钥匙离开即可。”
江萤忐忑点头。
她遂将锁链带着镣铐的那端递给容隐,又试着将另一端系到最远的那根立柱上。
铁链极沉,她的举动又生疏。
尝试数次,方勉强将那道铁锁扣好。
再回首的时候,容隐已将镣铐系在腕间。
恰好是以纱布包扎着的位置。
目睹眼前的情形,江萤亦自震撼里倏然明白过来。
太子腕间的伤势究竟是从何而来。
似察觉到她的视线。
容隐侧身抬手,将宽大的袍袖拂落。
系在他腕间的铁链响声脆硬,令江萤重新敛回思绪。
她匆促移开视线,微低着脸走到太子面前。
正想着该如何启齿,容隐却已将木匣递到她的面前。
“般般,你如今便带着钥匙离开此处。到离佛堂最远的偏殿中过夜。待天明再来见孤。”
他微顿,终究还是继续道“无论夜间听见何等声音,都不必前来。”
江萤红唇微启,想要询问。
可见太子显然不欲多言,便也唯有将满腹的疑问咽下,仅是轻点了点头“臣妾知道了。”
她接过容隐递来的木匣,抬步走向身后的朱门。
佛堂的殿门推开时,黄昏时金红的日光投来滟滟一线。
江萤提裙迈过门槛,在日光里回首看向太子。
容隐背对着她,静立在太后灵前。
佛堂外将落的日光照亮他的衣袍,将他留在浅青色宫砖上的倒影映照得修长而清瘦。
槛外与槛内,看似相隔不到数步。
却又似隔着云雾般渺远。
江萤捧着木匣在门槛外踌躇稍顷,终是轻声问他“殿下需要臣妾留下吗”
黄昏的寂静被打破。
佛堂内的太子再度回首看向她。
堂内光影昏昏,江萤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
但顷刻的静默后。
他终是拒绝。
在寿康宫留宿的这夜,江萤睡得并不好。
偏殿内的衾褥是崭新的,但大抵是许久未曾翻晒的缘故,盖在身上总透有几分凉意。
偌大的殿阁无人值守,亦显得空荡寂寥。
廊外春庭雨落,江萤耳畔满是雨打竹叶的潇潇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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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春雨连绵至后半夜。
当江萤睡意昏昏时,雨势却又陡然转急。
天穹间春雷炸响,将她自睡梦中惊醒。
近乎是整夜未能好眠。
好容易方熬到天明。
春雨未歇。
江萤便抱着木匣,顺着殿内的木制游廊,来寻佛堂内的太子。
朱红的殿门推开,雨日里的熹微晨光照上蒲团。
容隐安静地立在灵前。
腕间锁链垂地,似有烦躁拖曳过的痕迹。
但他腕间的纱布尚且完好,腕间的伤口总算不再撕裂渗血。
江萤迈过门槛,抱着木匣走向他“殿下,臣妾将钥匙带来了。”
她正想将钥匙交给他,视线却又落到那道曳地的锁链上。
她昨日亲手拿过,锁链比想象中更沉。
而容隐的腕间还有旧伤。
江萤羽睫微低,略微斟酌稍顷,还是语声轻轻地道“还是臣妾来吧。”
她说着,便拢裙半蹲下身去,执起他的手腕,去找镣铐间的锁眼。
容隐垂落眼帘,视线落在她的面上。
雨日里天光昏暗,落在少女洁白的侧脸上光影朦胧。
他们来得匆忙,并未带来衣物与妆奁。
她此刻还穿着昨日里入宫时的红裙,乌浓的长发梳成简单而乖巧的百合髻。
那张玉瓷似的小脸未曾上妆,却仍旧是肤白唇红,低垂下的羽睫鸦青,衬得那双明眸清艳如水。
皎皎如春。
她生得很是明艳,像在枝头灼灼盛开的花。
但却在春色最好的时候,被人摘下,放进宫中精致的玉瓶里,自此小心翼翼,朝不保夕,反倒是消减了原有的光华。
黄铜打制的钥匙在她指间轻盈转动。
沉重的铁链双双落地。
容隐俯身,拾起地上的铁链,与她手中的钥匙一同收回匣中。
“般般。”他唤她的小字。
江萤同时抬起眼帘。
她的眼眸乌黑,不带胆怯与害怕的时候,清澈得像是能够见底。
容隐垂落视线。
他执起她的手腕,带着她直起身来“回东宫。”
他转身走向佛堂外。
江萤跟在他的身后,带着点讶然匆匆问他“可是皇后娘娘那”
两人双双迈过门槛。
容隐亲手将佛堂朱红的殿门合拢。
长明灯熹微的等候被隔绝在后。
殿外春雨声潺潺,而他的语声清冷凝定,似冬日廊间白霜般的月色。
“母后不会阻拦。”
徽州的事务紧急。
在返回东宫后,早膳方毕,容隐便于偏厅内召集幕僚
商榷此事。
厅内的茶水换过几遭,雨中的天光亦自清晨时的暗淡渐渐转至明晰。
江萤昨夜未曾好眠。
回东宫后又勉强打起精神,跟着繁缕姑姑理了理去年的账本。
午膳后也终是难抵困意,便在自己的寝殿里沉沉睡去。
许是她真的困倦至极,也许是窗外的雨声太过催人入眠。
江萤再醒来的时候,发觉殿外已是黄昏。
庭间春雨初霁,漫天红云卷积在树梢,如秋节时红枫满院。
江萤趿鞋从榻上起身,轻声唤来伺候在外的侍女连翘“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马上便是戌时了。”连翘笑着回她,又伸手推了推站在一旁的茯苓。
茯苓抿嘴笑着,转身给她端来一碟荷叶包着的糕点。
“是槐花糕。”江萤走上前来,微微有些惊讶“小厨房里做的”
“当然不是。”茯苓言语间满是笑意“太子殿下晌午的时候出去公办,记得太子妃喜欢用槐花糕,便给您带了一块回来。”
江萤微愣。
她轻轻抬手接过。
即便隔着碧绿的荷叶,这块槐花糕还是温热的。
在这样晦暗多雨的春日里,愈显弥足珍贵。
她依稀想起,这是她在永州最喜欢的糕点,也是当地有名的小食。
来长安城后,城内各种糕点琳琅满目,光是看着都令人眼花缭乱,愈显得小小的槐花糕毫不起眼。
渐渐连她出生永州的父亲都不再用。
但是她还是喜欢槐花糕。
清甜,软糯,温热。
总是能给人以安心之感。
因此在嫁来东宫的几日里,她总是让小厨房去做槐花糕。
没想到,这样的小事。
在江府里连父亲都未曾察觉到的微末小事,却被常日忙碌的太子殿下记住。
还在百忙之间,亲手给她带来一块。
江萤低头,轻轻咬了一口。
槐花糕做得极好。
清甜软糯,温热的感觉令她隐隐生出些内疚。
她想,也许太子殿下并没有她想得那般喜怒无常。
至少,在她嫁入东宫后,再也未曾那般凶戾过。
即便是嗜好有些古怪
江萤思及此微顿,又迟疑着想
可他绑的是自己,又不是她,她好像也无权置喙。
见她迟迟不语,连翘忙在旁提醒道“太子妃小睡初醒,发髻都有些乱了。奴婢帮您重新梳过。”
茯苓也道“那奴婢替太子妃梳妆。”
江萤讶然看着她们。
顷刻也明白过来。
她们这是觉得太子今夜会过来。
江萤想起昨日书房里的事,双颊不免染上红意。
她将槐花糕咽下,语声很轻地道“那便梳妆吧。”
可这一等,便等到夜幕深垂。
等到繁缕姑姑再度来她的寝殿2,满是歉意地告诉她“殿下要彻夜处理徽州的事务,恐怕不能前来陪伴太子妃。还请太子妃见谅。”
“彻夜处置吗”江萤想起容隐寒白的面色,有些忧虑“殿下不休憩吗”
繁缕恭敬道“太子妃宽心,殿下若是疲累,白日里自会休憩。”
涉及政务,江萤也不好多言,唯有轻轻点头,以示知晓。
在连翘与茯苓失落的视线里,繁缕躬身离开。
江萤遂也卸去妆容,回到寝殿内睡下。
可许是白日里睡得太久,她夜晚时总是难以入眠。
听着更漏声不知敲过几刻,槅扇前渐渐传来嚓嚓的响动。
江萤本就醒着,听见这等声音便从榻间坐起身来。
“连翘。”
她问道“槅扇前是什么声音”
槅扇轻轻打开,连翘手里的灯笼照过来。
“是雪玉。”连翘侧身拦住想要往外逃窜的狸奴“太子殿下吩咐过,夜里不能让它乱跑,奴婢便将它关了进来。”
她说着便俯身去抱它“若是太子妃嫌它太吵,奴婢这便将它挪到配房里”
话音未落,江萤便听见连翘短促地惊呼一声。
却是雪玉灵活地扭身从她怀中跳出,头也不回地往夜幕里逃窜而去。
“快拦住它。”
江萤来不及多想,连忙披衣起身。
她接过连翘手里的灯笼,往雪玉逃跑的方向跟去。
连翘与茯苓也急忙跟上。
狸奴跑得飞快,不知不觉间便带着她们离开太子妃的寝殿,走到木制的游廊尽头。
连翘与茯苓都微微气喘,连声劝江萤道“太子妃您先回寝殿歇息,奴婢们去找便好”
江萤也渐渐回过神来。
她微微点头,正打算转身回寝殿,却见夜色里雪白的长毛一闪,是雪玉当着她们的面跑进稍远处的月洞门里。
她忍不住又往前跟去。
可还未来得及走过月洞门,便被守在门前的段宏拦住。
他向她比手行礼“太子妃留步。”
“殿下有令,辰时之前不许任何人进入东宫祠堂。”
“这里是东宫祠堂”江萤明眸微睁,急忙偏首去看门后。
铃声清脆,雪白的狸奴认路似的径直往祠堂里跑去。
江萤连心跳都似要停住。
要知道东宫的祠堂里供奉的可都是历代皇帝的牌位。
雪玉要是随便踢翻一块
她简直都不敢深想。
她着急道“可是适才雪玉进去了。”
段宏答道“殿下只说不许任何人入内,未曾说要管东宫里的猫。”
江萤更是愣住。
只管人,不管猫
这又是什么道理
眼见着
面前的侍卫油盐不进,江萤愈发着急。
她将指尖探进袖袋☉,从里头取出容隐给她的白玉磐龙纹玉佩。
她拿起给段宏看,语调急促“殿下曾说过,见玉如人。我如今可能进去”
段宏也未曾想到她会拿出这块玉佩。
他在原地愣仲半晌。
在谁也不许进去的祠堂,和可去东宫任何地方的玉佩里挣扎了一阵。
最终决定缄口不答。
江萤又问了一次,便试着抬步往月洞门里走。
这次段宏未再拦她。
连翘与茯苓也急忙跟上。
但还未走过月洞门,便被段宏拦住。
“殿下有令,辰时之前不许任何人进入东宫祠堂。”
连翘与茯苓呆住,唯有眼睁睁地看着江萤的背影消失在夜幕深处。
江萤情急下未想许多,仅是跟着那细微的金铃声一路往前。
很快便走到东宫的祠堂。
雪玉正在祠堂前伸爪扒门,见她过来,急忙逃窜到旁侧的长窗前。
四条小腿一蹬,它便从半人高的长窗里跳了进去。
江萤即便着急,也唯有重新绕回到正门前,尝试着伸手推门。
东宫的祠堂从不落锁,两扇朱红的殿门应声而开。
江萤微带忐忑。
她提着灯笼一面唤着雪玉的名字,一面往祠堂的深处走。
这座祠堂很快走到尽头。
长明灯昏暗的火光里,江萤看见太子大马金刀地坐在灵前。
他铁链缚身,面容隐在逆光处,使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而适才横冲直撞的雪玉被他摁着后颈拎在手里。
乖得像只被抓住的鹌鹑。
江萤懵然停步。
她还未启唇,铁链缚身的太子便遽然转首看向她。
夜色深浓,烛火幽暗。
他的凤眼抬起,语调压得很低,在寂静春夜里听来,说不出的冰冷与危险。
“过来,孤的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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